仿佛看了一场长长的电影，她在半梦半醒中沉浮。
灶台、榆树、偷猎者、人参娃娃、山神……
呵，太扯了。
富强、民主、文明、和……
一个声音猛地炸响：“凡人怎么可能当山神？！！”
柏凯璇浑身一激灵，彻底清醒，眼皮掀开一条缝，悄咪咪望去。
还是那片林中空地，却已经挤满了高高低低的身影，什么獐狍野鹿，鹰鹤雉鸡，飞禽走兽济济一堂，围着中间几个人。
说话的是……一只紫貂？还是个烟嗓。
哦，想起来了，这是一个玄幻的世界。
“万香山神之位空置多年，寒淞境无主，以致于满山生灵修行有碍。为此数年前，山中三十六洞仙妖共同立下誓言，凡万香山子民，能护持山中千年灵参化形者举为继任山君。”回答的是个方脸膛大汉，穿着破旧的青布短衣，头戴方巾，手里还拿着根拴了红绳铜钱的索拨棍。
这装束……分明就是民间传说中挖参行当的守护神——老把头神！
老把头继续道：“方才已遣人查明正身，此女虽是凡人，却曾拜过东麓镇门榆树为养母，因此也是我山中子民，有资格继任山神。”
又有一拄着拐杖的黑袄老太发问，声音嘶嘶冰冷：“这么多年斗下来，只剩我儿常十七和斑青守着灵参，怎么忽然就冒出个外人？白额侯，你怎么伤成这般模样？十七又身在何处？”
一头伤痕累累的老虎跃下巨石，蹲坐着口吐人言：
“回禀常姥：前日，有宵小七人从高丽国上山，不知以何种手段得入秘境，寻到了灵参所在。我与常十七在黑风砬子与其对战一天一夜，那些歹人所持兵器不知有什么关窍，我二人竟不能敌。最后七人被山君击退，灵参获救，常十七战死，尸身并妖丹都被歹人带走了！”
常姥闻言大怒：“十七在我门中悉心培养数百年，乃是儿孙中的翘楚，此次功败身殒也便罢了，那妖丹集我常门之供奉，废去无数天材地宝方成一丹，理应回归门内，惠及有灵之后辈！竖子敢尔！我常门定与他不死不休！”
“报复、寻仇容后再议，眼下最要紧是继任山君一事。”一个矮小干瘦的身影从树后转出，来人穿着一身粗布棉袄，外套一件土黄色皮毛马褂，肩头趴着一只黄鼬，一双漆黑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声音尖细，“忙活这许多年，最后选出个凡人做山神，各位怎么说？”
“天命已成，还有什么好说？认命呗！”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是个披着兽皮大氅的彪形大汉，脖子上戴着三指粗的大金链子，衣服上打着铆钉，理了个平头，耳垂打了一排洞，一笑就弯起一双笑眼，活脱脱一个超龄的精神小伙。“凡人又如何，至少是个赏心悦目的姑娘，不像上一位骊龙山君，我们又跪又拜的伺候半天，龙鳞都没见着半个。”
“誓言已成，我白门无异议。”一个睡眼朦胧的白衣老者道，“要立祀便尽快，儿孙们都要冬眠，乏得很。”
听到这里，柏凯璇对几人的来历有了猜测，这分明是民间信奉的胡、黄、白、常四大门啊！
在东北乃至华北，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被认为是有灵性的动物，供奉为保家仙，保佑家宅太平，财帛充栋。就连柏家都供奉着胡三太爷的神位呢。
四位仙家的话一出，在场的小动物都沸腾了。先前发问的烟嗓紫貂当先出声道：
“四大门依凭凡人供奉的香火修炼，自然对山神的人选不必上心。可我等没有香火的精怪，只能靠寒淞境中的灵气修炼，一个凡人山神，如何能收集凡人的崇拜和信仰，转化为秘境中的灵气呢？”
“自从天地间灵气枯竭，三界分离，我等登仙无门，连化形都做不到，山神能否收获信仰，关系着我等立身的根本！”
“怪只怪当初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无奈立下誓言，没想到应誓的竟是个凡人！”
现场一片愁云惨雾，忽然有人感叹：“唉，如果骊龙山君还在，我等怎至于此？”
这话显然引起了共鸣，一时间议论纷纷。
“纵观我万香山历任山神，无论是虎神、白衣神女、兴国灵应王还是骊龙，无一不是神力无边，香火鼎盛，凡间帝王都要献上祭祀，可现在……唉！”
“本以为立下山神可助我等修行，现在来了个凡人，恐怕还要把境中灵气分走，否则她有个什么闪失，寒淞境怕是要遭受重创！”
哀叹了一会儿，又互相开解：
“也许没那么糟，凡人嘛，活个几十年就到头了。”
“未雨绸缪，是不是现在就该把选拔下任山神的事预备起来？”
“所以，你们真的不能把那什么誓言改改，让我原地辞职吗？”
“当然不……哇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把所有仙妖的视线都吸引到了柏凯璇身上。众仙妖面面相觑，虽不情愿，却还是齐齐朝她躬身作揖：“见过山君大人。”
老把头上前拱手道：“誓言已成，受天道认可，我等此后就是山君的子民，直至您离世。”
柏凯璇扫过众仙妖的神情，确认他们只有一脸隐忍，没有立刻就送她离世的念头。
定了定神，申明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当上山神是个意外，我也不愿意的，不如大家一起想想办法，看那什么誓言里有没有漏洞——”
常姥阴森打断：“天命已成，至死方休，说什么都没用！你不甘愿又如何？你当我们就愿意？”
动物们七嘴八舌道：“违背誓言要受天罚，轻则修为倒退，重则魂飞魄散！不能改不能改！”
先前跳得厉害的紫貂愤怒道：“你凭什么不愿意？做我万香山的山君是抬举了你！”
柏凯璇：“……”所以到底要不要换人？你们这些小动物也太善变了吧！
她觉得自己半天鸡同鸭讲，有些抓狂：“非要让我当山神？可以！但我这人沾上玄学就要倒霉，你们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别怪到我头上！我也不会待在山上任人摆布，你们好自为之，爱咋咋地！”
黄三真人轻飘飘接过话头：“这倒不碍事，前任骊龙山君也从不与我等往来，什么催发草木啊、严防山火啊，都是我们底下人分派去做，可能他老人家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过山君呢。”
柏凯璇：“……”这是正经人能干出的事儿吗？我有理由怀疑我遭遇了新型诈骗！
眼见事情再无转圜，柏凯璇眼珠一转，觉得自己必须在第一时间掌握主动权：“那么现在的情况是，我不想当山神，但你们为了自己不受天罚，要求我必须当，请问做山神对我有什么好处？”
众仙妖面面相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被她带偏了思路：
“做山神，有一山之力加持于一身，周身灵气四溢，可谓是一个移动的聚灵阵——不过凡人嘛，灵气就只有一丝丝。”
“做山神，凡过手的食物药材，内中蕴含的灵气都会被理顺，少则去芜存菁，多则品级提升——不过凡人嘛，品级提升暂时还做不到。”
“做山神，亲近自然万物，通晓鸟兽语言——不过凡人嘛，只能稍微感知一丝情绪。”
见柏凯璇越听越皱眉，黄三真人忽然开口道：
“山君身为凡人，却沾染煞气，长此以往则霉运不断，事事不利。”
柏凯璇震惊道：“什么煞气？！我怎么不知道？”求证地看向其他人，却见众仙妖纷纷点头。
她恍然想起这些年的种种遭遇，又想到内娱扫把星的热搜，竟不是空穴来风！
金链汉子胡元彪笑道：“人间界煞气来源多得很，许是不小心碰到了，不打紧。等一会儿立祀之后，一山之力灌注一身，这丁点儿煞气自然就散了。”
柏凯璇叹了口气，点头应允。如果真的是所谓煞气阻碍了她的演艺事业，这一遭能解决掉便是大功一件，山神，当就当了！
至此继任山神一事板上钉钉，众仙妖分头召回在外的族人，准备即刻举行立祀仪式。
立祀仪式的地点选在天池边的一处断崖前。
现场除了之前见过的众人，开了灵智的飞禽走兽来了数百个，草木化形之前无法脱离故土，现场唯有一个小人参精。周围林中、石崖上围着一些鸟兽生灵，都是灵智未开，感受到山中气息变化，遵循本能前来探看，挤得密密麻麻。甚至天池的冰面也凿开了一块，不知是鱼还是水獭的生物轮流冒出头来。
柏凯璇看他们这架势，也有些紧张，拘束道：“我要不要……换个衣服什么的？”
胡元彪笑道：“放轻松，走个过场罢了。”
也不讲究什么吉时，众仙妖把她团团围在中间，前掌合十，齐声祝祷：
“维神极天比峻，镇地无疆……像著巍峨，表神奇与瑞应……钟王气之郁葱，休征毕集；奠坤维而巩固，厚德弥贞……”[注1]
“……山女柏氏凯璇，奉为山君，万万子民，共襄盛举。”
柏凯璇似乎被带进了一个玄妙的境界，整个世界像是化成了一个无声的茧，唯有祝词声声传来，一下下凿进她的心里。
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个尾音落地，茧怦然迸开，一刹那林间的草木风声、天上鸟类翅羽摩擦的声音、土里冬眠动物翻身的响动、甚至群山之下未有人涉过的地下河流水声，齐齐涌上耳边，一收一放，与她的呼吸相和。
这一刻，她与万香山合为一体，休戚与共，息息相关。
[注1]：引自清代长白山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