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出门,温郁香后悔了。
她猛地转身,背抵门板,看向正在穿高跟鞋的女人:“不!我不去了,那个地方会有很多人,我、我是一个……”
我是一个怪物。
一个从小藏在暗黑房子里,不曾上过学的怪女孩。
一个永居在幽林深处的女孩,阴冷的、潮湿的、无人在意的,一个天生没有好运的女孩。
“好吧。”
温妈妈从柔顺黑直的中长发下抬起脸,看了她片刻,淡然道:“那我也不去了。”
温郁香呆住。
“啊,为什么?”
以前,温郁香避免一切日常的社会交往,都不会影响妈妈,妈妈仍照常上课、演出,过一个正常人基本该有的工作生活。
“因为……”温妈妈坐下来,开始动作很慢很慢地脱鞋,姿态优雅从容,“我跟利欧妈妈从少女时期就认识,曾经作为最好的朋友,我在她身边总是被压下一头,音乐上永远逊色于她。现在看成就也是同样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总是围绕在她身边的掌声与鲜花更多,即便她现在不再面对公众演出了。”
“可是……”温郁香无措地搅弄着双手,杵在原地,“你不是说,今晚会见到你很喜欢的捷克作曲家吗?”
温妈妈的细高跟鞋带解了半天还没解开,她一边俯身折腾一边慢吞吞道:“是这样……郁香,你肯定能理解我的,逃避嘛,这种心理很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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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温郁香最终接受红裙子的原因,是温妈妈说昨天碰见利欧,谈起一点生日的事,他透露今晚是红酒主题晚宴,到时关系较熟的同龄朋友们可能都会穿红色系、紫色系礼服出席,如果郁香也能穿符合主题的服饰来就好了。他又补了一句,只是随口建议,全凭郁香喜好。
温郁香一定会穿的。
要知道,每当她走入人群,如非必要,她绝不做一个特别的、例外的、吸引眼球的人。
她最好是永远沉默地混入人群之中,假如大家都穿得夸张华丽的话,她就会尽量避免成为唯一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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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半的时候,初夏夜晚的凉意随风漫来,稍微给闷潮的杉城降了温。
利欧家的大草坪在房屋前方,热闹景象被遮了一大半,温郁香听不清人声,在家中窗户往外张望,隔了铁门,也只能瞧见被阑珊灯影融化的光斑。
光斑在空气里流淌成河,她嗅到了空气里的热度。
那是于她而言十分陌生的东西,她捏住裙角,跟在妈妈身后,小心翼翼地从自家正门走上大街,绕一大圈,来到对户的正门口。
有金发侍应生立即过来接待她们,引她们走上台阶,绕过高大的梧桐树前往空旷的草坪。
本来,温郁香可以把这人群密集的地方当作夜市,人们各逛各的,谁也注意不到她被裹在衣帽下的冷白皮肤,可是,今夜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刚走近人声热闹处,妈妈便被熟人邀到一座香槟塔前去聊天了。
温郁香身旁一空,她原本低头走路,顿感无措。
这时,有一个孩子跑了过去,不小心撞到穿着宽大蓬蓬围裙的女仆,双双扑在草地上。
他们就摔在温郁香面前。
“哗啦啦”,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吸引了许多人注意。
不好,温郁香感觉到数不清的目光齐刷刷射来……
她正要抬头,倏地,有个长卷发女孩从她面前闪过,先扶起了小男孩与女仆,把他们带到一边去坐下查看情况——扶人的是利欧的妹妹露水。
温郁香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离摔倒者最近的人只有她一个,她却完全没想到要扶人。
从小到大,她对肌肤接触非常敏感,从没拥抱过除了妈妈以外的任何人,这辈子,触碰别人肢体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从不知道,跟一个人的皮肤紧密触碰是何种的体验,她的肌肤,这终年不见天日的薄弱表层,只与浴缸中的温水有过最亲密无间的接触。
刚刚,她就像个初入人类社会的异物,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摔倒,根本想不到要搀扶,未免过于冷漠,她有点懊恼。
“诶?那是谁?”
“天啊!我没眼花吧,这样的皮肤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怎么感觉她身上有滤镜?”
“那个年轻的红裙女孩子,真像是从吸血鬼影片里走出来的啊。”
一时间,空气里涌动的说话声变得密集而微妙,唤回了温郁香的意识。由于现场有些外国人,温郁香还听到了英语和小语种的声音。
她立即抬头——
这下,她才直视了这个派对现场的景象与人物。
裸在乌云缝隙间的月色无比明朗,洒向宽阔草地,与密集的金黄色装饰灯一起照亮人们低调奢华而典雅的服饰。
此情此景,温郁香想起了彼得·范·申德尔关于夜晚光源的油画,被这热闹却宁静的一刻吸引,却很快意识到了异样。
等等!
说好的红酒主题派对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穿着黑白色礼服,一派古典音乐圈的得体、高雅气氛,而只有她一人穿了色度饱满的红色长裙?
关键是这酒红色更显肤白,而且她还从没穿过裸露这么大片肌肤的服装——衣橱里唯一的红裙子只能是这件露背礼裙了。真是要命,她才刚入场,大片目光像有传染性似的,一个接一个,全都传过来了。
这对于温郁香来说是痛苦的,她只想马上披一件有魔法的隐形斗篷。
此时此刻她一定很滑稽,显得艳俗、浮夸,否则,大家怎么会都这样表情凝固地盯着她!
而温妈妈,完全没注意到礼服的事,早就独自去见感兴趣的宾客了。
至于利欧,那个始作俑者。
穿黑色西装礼服的高个子男孩,被光鲜亮丽的宾客围绕,谈话间,就端着香槟在喷泉边瞧她。
他一身黑白,年轻且刚至成熟的年纪,颀长身板将简约西服撑得十分挺括,鬈曲头发比平日更有型一些,左手慵懒地夹着高脚杯柄,右手揣在裤袋中,一张俊脸朝她好整以暇地发笑。
温郁香看见他了,自动把这理解为恶作剧得逞的笑意,恶狠狠地瞪去一眼。
他故意的吧?
这时,有侍应生端着一碟可爱的小番茄经过,温郁香真想顺手抓一把番茄往他肩头扔去,但那样番茄就可惜了。
在她往里面的过程中,不得不承受诸多目光若有似无的打量。
这实在是有些折磨人,她的手究竟该往哪里放,眼睛该目不斜视,还是漫不经心地扫视一遍前方?假如有陌生人对她微笑,她得做什么表情回应,或是说点什么好呢?装没看见的话是不是不好……
正当她满心纠结地走了几步,如履薄冰时,一个穿着黑色深V礼裙的身影迎面扑来,伸开双臂给她一个拥抱,挡住大部分陌生目光:“哎郁香你终于来了!我要带你尝尝我发现的好酒!”
温郁香看了宁檬两眼。
哦,这位朋友的礼裙深V开到腹部上去了。谢天谢地,今晚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穿着大胆暴露的礼裙,只不过她的V领开在背后。
宁檬显得比她还急,匆忙地拉着她逃脱视线聚焦的中心,沿走廊往暗处角落走去,一边叽叽喳喳地讲着派对的事,一边走在外侧替她挡人关注:“你怎么才来呀,你都没看到,刚才大提琴家罗伯特现场演奏了巴赫的曲子呢!我的耳朵啊……”
“一定是《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吧。”温郁香小声叹道。
“当然了,现场也有不少圈外人士嘛,大家就想听这个。”
月色被乌云掩盖得朦胧时,大约夜晚十点。
温郁香独自坐在花园角落,藏在秋千背后发呆。
整晚,宁檬与她男友兴奋地游走挤入各个人群中心,这里看一点热闹,那里探一点奇闻,压根没心思管她。
半小时前,只有利欧的妹妹经过注意到她,跟她聊了一会,温郁香才知道红酒主题晚会是妹妹之前出的主意,只是早就被妈妈否决了,至于利欧本人,是不清楚情况变化的,派对的事并不是他在安排。
好吧,这也不能为他那个调侃的笑容开脱。
想到这里,温郁香抬眸,视线落向远处的寿星。利欧正站在远处,被人环绕、不得脱身。这样很好,温郁香可求求他别逛到这附近来,但凡他一靠近某个地方,总有年轻的宾客会追随他围拢,他身边简直没有清静。
花园角落远离人声,适合她。
温郁香早已习惯孤独地处在人群边缘,甚至依赖这种宁静,如果不是此刻妈妈朝她招了招手,她是绝对不想走到甜品台那边去的。
温妈妈作为杉城管弦乐团一提首席,除了给利欧送生日礼物,也像别人那样在音乐上表示了小心意,赠给利欧一张自己参与灌录的古典唱片,里面有乐团的经典作品《伏尔塔瓦河》。
温妈妈崇拜的那位捷克作曲家正在对这张唱片表示欣赏:“噢!我在你们乐团的现场听过,这版本真是震撼,听说你们从八十年代一直演奏到今天。”
旁边,利欧妈妈也来加入赞美队列:“是啊是啊,有那么多人演绎过这一支名曲,只有你们诠释的伏尔塔瓦河才是永远在流淌的,永远在布拉格的森林里浸泡月光。”
就这么聊了几句后,周边不少人围了过来,纷纷参与这个话题。温妈妈微笑着点头回应道:“听众们都爱听,所以乐团也很荣幸,大家表演这么多年从没有厌烦的感觉,因为每次演出结束总会收到热情的掌声。”
这话题带来的热闹,导致温郁香刚被招呼过来,就立即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诶?百女士,这位就是你的女儿?噢……似乎听说是……”
旁边有熟人知道温郁香的事情,就这样低声交流了起来。
温郁香如同一个哑巴,紧贴着妈妈站在斜后方,目光黏在碧绿草地上。
很快,人们就得知这位怪病女孩十一岁时就以无瑕疵的技术演奏了恩斯特的那支曲子——那支举世闻名的高难度乐曲,便纷纷对她投来震惊、研究的目光。
“天啊,为什么不让她出来比赛,进入职业的圈子呢?”有人问温妈妈。
“对啊,漂亮又有才,怎么能一直待在家里。”
“……她怕人,除了我们家里人,就没有谁听过她拉琴。”
那位捷克作曲家当即叹道:“这真让我好奇!利欧母亲的斯琴刚刚拿出来给大家欣赏过,那何不让这位年轻的小姐现场演奏一曲,给大家听听呢?我忽然很有灵感,一个只能在月色下出没的少女,十七年来都坐在漆黑的屋子内练琴,她的琴声应该是什么样的。”
此话一出,周边人潮骚动了。
毫无疑问,人们都是喜欢「传奇」的。这里有一个在圈内一文不名的女孩,听起来很厉害,都想看个究竟。
由于开口提要求的是温妈妈所钦佩的作曲家,顿时,连温妈妈也产生了动摇,犹豫地看向女儿。
温郁香:“……!?”
情形变得焦灼。
温郁香还在嗫嗫嚅嚅,不知何时,宁檬已经如鬼魅般游离在了这一处。
冰冷的目光半隐在阴影里。
温郁香瞥见她的时候,她仓促地笑了起来,过来挽住她,大声说:“来嘛郁香,让大家听一下你最近在练的伊萨伊!不要扫兴啦!”
宁檬直接将温郁香推到人群中央,这下,动静吸引了更远处的一些宾客,人们迅速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斯琴,那把来自两百多年前的斯特拉底瓦里小提琴,采用优质云杉木制作的传世名琴,是世上多少小提琴演奏家终其一生难以触碰的美梦。
而今夜,它却被它的主人——利欧的母亲,在儿子的成年礼之夜大方呈出来供宾客们欣赏谈论,可惜会演奏小提琴的人士太少,只有一两人尝试了它的音色。
温郁香对此毫无兴趣。
这把琴,利欧妈妈私下给她妈妈“玩”过好多次了,温郁香早就听得熟透。
“不,我……”她急速摆手,面对许多亮晶晶的目光,说不出话。
“不要怕嘛,郁香,你看,你就是这样胆小,大家只是对你的才华感到好奇,又没有恶意,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宁檬尖着嗓子道。于是,大家都用赞许的声音与目光配合宁檬,认为这位朋友简直是热情坦荡又真诚。
但温郁香却皱眉看向了后者。
宁檬明知道,她只要当众演奏就会紧张出错。她这辈子就没有面对公众拉琴的经验,从前,在家中琴房练琴也总是门窗紧闭,生怕邻里听到,假如偶有过路人的视线穿过她家窗帘缝隙,她必定会忍不住抖弓,或是一下用力过猛,使得弓毛在琴弦上压出“咯吱吱”的噪音。
她那无人问津的音乐,如同花房里无人问津的干花。
“我……”
我不想出丑。
我厌恶对着人群表演。
就在温郁香被放在水深火热的境况中时,宁檬笑着悄然退出了人群。
将朋友晾在热闹的人潮里,她品着一杯香槟,悠然走到喷泉池的背面,与男友碰了个头。
此处十分寂静。
“檬檬,你何必为难她?”
“呵,你没看到,那作曲家有点欣赏她吗?连她妈妈都很尊敬那位民族乐派作曲家,这人跟我们杉城管弦乐团的指挥关系很好呢。”
“这……所以?”
“当然要靠温郁香跟人家套近乎了,如果不利用这层关系,我们要怎样结识那位指挥家?难道你还想继续拉中提琴?”
男友神色局促:“不,只是……那样郁香会不会太为难?你看她刚才的表情……”
“那又怎么样?喂,你是不是糊涂啦?你以为我跟她这种怪物交朋友是做慈善?只要一想到她以前皮肤过敏,有一次身上长满粉红细斑,我就觉得比看鬼片还恐怖,真是恶心。”
宁檬冷嗤一声,接着,红唇又挂起了明艳的笑意,转身准备回到人群。
她刚沿着偌大喷泉池走两步,正巧见利欧独自在这一角通电话。
她愣了愣,有点慌张。
看见对方挂掉电话后神色寻常,还对他们客气地打了招呼,她才确定利欧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
宁檬松了口气,马上凑过去讨好地笑道:“利欧!我们今晚聊到的那场艺术沙龙,月底确定能让我和我男朋友来吧?谢谢你!我从没有去过那种聚会,总算有机会认识……”
乌云变后,在卷发少年肩膀后的天空,淡黄色月辉疾速失色。
唇畔牵起线条,显得温和。
他点点头,语气充满教养、得体与分寸:“当然,你们是郁香的朋友,作为郁香的邻居,双方父母辈是那样交好的关系,答应你们的要求是理所应当的。”
宁檬的嘴角要努力压制才能不翘得过分:“那就太好了……”
“不过——”
古树下起了风,说话的人一顿。
树叶簌簌作响,带来一点凉意。
夹着高脚杯柄的漂亮手指一转,杯中金黄色液体晃了晃,流态优雅。
少年微微抬起下巴,俯看过来,脸上光影变幻,这才叫人稍微看清了俊脸上的神情。
迷人的容颜如喷泉池旁的雕塑,精工细作,欧罗巴人种的骨相精髓与东方神秘气质结合得如此完美,无论以何种审美标准来看,都无法挑出微小的瑕疵来。
宁檬怔住。
她被那面孔上的冷淡搞混了思绪,愣愣听对方慢条斯理道:“你从小专业学习小提琴,这么多年,应该获得过不少国际赛事奖项?沙龙的拟邀请名单上对宾客身份十分讲究,像小提琴的话,业界的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得过什么名次?”
宁檬双眼呆滞:“啊这……”
利欧立即理解地点了点头,温声转口道:“那国内顶级赛事一定拿过某个金奖?你是郁香的朋友,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我……这个……”
“噢,我知道了,是我冒昧,”利欧用略带歉意的看向面前两人,放慢语速,“银奖——铜奖是有的,不可能没获过任何知名奖项,对吗?”
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扭曲。
“……我,我我其实一般不参加比赛的啦。这……虽然对走职业路线的乐手来说很少见,但是,”宁檬在窘迫中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不喜欢参加比赛,跟郁香一样,其实是很低调的。”
“哦,你也见不得光?”
这突兀的一句问话,语气终于彻底失了温度。
宁檬一愣,带着错愕的表情抬起头,这次完全看清了对方冷傲的表情——
“那就多练琴吧。”
那,就多练琴吧。
简单一句,对学音乐的人来说冲击力过于强大。
然后,在她反应过来前,对方像懒得再浪费时间停留一秒似的,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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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温郁香刚从妈妈的庇护下逃脱众人,有点狼狈地从无人长廊下快步走来,提着华丽的裙子,在僻静拐角喘气。
一抬头,吓了一跳。
迎面,有个身形挺拔的人正从暗处走来,忽明忽暗的神秘月色照在他肩上。
利欧,他刚从喷泉池背后的花坛过来时,脸色是有些淡漠的。
温郁香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变成这种脸色,明明不久前在宾客如云的地方还笑得温和。
他不说话的时候,总叫她想起城西高山上的森林,那片绿得发黑的常绿乔木,神秘、耐寒而清幽,往往生长于北寒带或是高山间,树干通直、针叶刚硬,树身呈长伞收束起来的形态。
但他看见她,一说话:“噢,白雪公主今天终于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了。”
嘴角带笑,满口戏谑语气。
温郁香:“……”
她狠狠剜他一眼,不愿跟他多说,提起裙裾,大步绕过他身旁走开了。
利欧轻摇着香槟,懒懒背靠栏杆,玩味地看红色倩影沿整齐的灌木丛离去。
少女那瘦削而光洁的背部,在月色下美得犹如一块白玉。裙裾蓬松,像一朵倒挂起来的红色郁金香。
人刚才走上台阶的时候,他不经意侧眸,视线一扫,瞥见了那红色裙摆下若隐若现的漂亮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