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

    玛蒂娜身为富豪平平无奇的一天从早上起床开始。

    早上八点,女仆玛丽安将浸了热水的温毛巾敷到玛蒂娜阖紧的眼皮上,温柔地唤醒这位倚靠在床上的睡美人。玛蒂娜不耐烦地将毛巾从脸上扯下来,脸上没有一丝血气。深冷的眼睛睁开,目光冷冷地落到女仆毫无差错的微笑上。

    “你是想闷死我吗?”玛蒂娜的声音毫无起伏。

    玛丽安低头看看大小姐脸上那仅限于眼皮的一小片被捂湿的肌肤,再低头看看手上仅限于湿润的毛巾。身为一个完美的女仆,她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没有把“大小姐你找茬吧”这句话给说出口。她面不改色,低头向大小姐认错:

    “抱歉,大小姐,下次不会了。”

    前一天刚从慈善拍卖会回来的大小姐心情格外恶劣,空腹与低血糖更是让她那张本就面无表情的脸更加冰冷。

    把枕头一个个垒起来,堆在大小姐的腰背肩颈下,让她能够舒适地坐起来并靠在床头。玛丽安推来精致的银制餐车,把掐着秒数泡出的香味与温度都正好适口的红茶倒入白色骨瓷杯中,呈在杯碟上,递给大小姐。

    玛蒂娜低头吹开热茶上方的白雾,小口地啜饮。玛丽安板正地站在床边,面对她的侧颜,低敛睫毛,以免真实的情绪通过眼神泄露,声音平稳地汇报起早餐菜单。

    “大小姐,布朗厨师长为今天的早餐准备了鹰嘴豆,班尼迪克蛋,培根,香肠,搭配芝士酱的蘑菇。主食有吐司和可颂,另外还有麦片粥。饮品有牛奶、咖啡、红茶、果汁四种选择。”

    玛蒂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和昨天有什么区别吗?”

    身为完美的女仆,玛丽安从容地回答:“昨天的吐司是炸的,今天的吐司是煎的,而且前天的吐司是二次烤制的。”

    “……该死的英国菜。”

    玛蒂娜低声骂了一句,神色恹恹地将喝了半杯的红茶递给玛丽安。

    起床的程序正式开始。穿上细羊毛织的内搭以及螺纹羊毛筒袜,在膝盖上方用绑带细细地固定住,微微勒紧。玛丽安单膝跪在床下,为大小姐从床沿搭下的两条小腿分别套上羊皮靴子,系好对称的蝴蝶结。在轮到穿束胸衣的步骤时,她被大小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

    身为完美的女仆,玛丽安能看懂大小姐那双既无神采也无神色的眼睛里传达出的一切信息。大小姐像以外一样,拒绝穿胸衣。完美的女仆当然应该顺从主人的一切指令,但也会有自己的原则。于是玛丽安说:

    “好的,大小姐。”

    在腰间系上针织衬裙与臀垫,从头上套上外衬裙。由于没穿胸衣,所以也不必穿短款罩衫遮挡胸衣轮廓。但出于保暖目的,玛蒂娜还是允许玛丽安给她穿了。最后套上外裙,穿上外衣,系好所有系带,扣上所有扣子。

    坐在梳妆台前,玛丽安拿着梳子,耐心地为大小姐把海藻般的黑色长发一点点梳开。玛蒂娜坐在镜前闭目养神,玛丽安低沉柔和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

    “大小姐,卡文迪许制药公司上一期的财务报表交上来了,请你过目。我已将所有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全部放在书房的书桌上。你想要收购的那家纺织厂的所有者会在午餐时分前来与你商谈,我们的纺织厂厂长布莱克女士也会在场,我已将菜单安排给厨师长布朗女士,餐厅布置也已安排给女仆长格林女士,请问需要过目吗?”

    玛蒂娜微不可闻地轻轻哼了一声。

    玛丽安明白了。

    “好的,我已安排妥当,请大小姐放心。出资新建的女子学校正在招募教师,校长怀特女士邀请你在下午四点也就是下午茶时分前往旁观。此外,福尔摩斯先生递来信件,希望你在晚上九点以后与他会面,需要回绝吗?”

    玛蒂娜这次连哼都不哼。

    但是玛丽安还是明白了。

    “好的,大小姐,我会转告怀特女士我们会按时到场的,也会写信回绝福尔摩斯先生。至于午餐后至下午茶之间有一段短暂的空闲时间,请问是需要午睡,还是看财务报表?”

    玛蒂娜微微思考了一会儿。镜子中,原先轻轻闭上的眼缓缓睁开,黑色的睫毛抖了抖,露出底下如寒潭的眼。

    “去东区。”

    “东区吗?”玛丽安面上没有半点异样,“是因为最近卡文迪许慈善基金会主持的贫民窟整改项目吗?好的,大小姐,我会提前将马车安排好。另外,请你务必带我一同前去,保护你的安全。”

    感到后脑的一把长发被女仆修长的手指收拢进手心里,玛蒂娜皱起眉毛。

    通过镜子,玛丽安看到了大小姐的神色变化:“放心,大小姐,我会挽得松一些。”

    玛蒂娜轻轻点头。

    *

    午餐时分,由布莱克女士一手主持与对方厂主谈判。玛蒂娜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在看到端上来的餐点是法餐时,她舒展了眉头。

    也许是因为谈判比较顺利,对方拿到了想要的价格。在喝了几杯酒后,他便得意起来,自以为俏皮地对坐在对面的布莱克女士开玩笑道:

    “像您这样的女士,要如此大规模的纺织厂又有什么用呢?您又富裕,尚未婚配。不如我们结婚,这样也能将两家产业合并,又不必费此波折,您也不必再麻烦卡文迪许小姐出钱。”

    此话一出,餐厅内一片死寂。

    布莱克女士手中的叉子差点因此脱手,在光洁的盘内失礼地划出长长一道轨迹,金属与瓷器的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皱起眉头,脸上既没有对方想看到的应对玩笑话的会心一笑,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悯。年逾四十的布莱克女士抬起头,以居高临下的怜悯眼神轻描淡写地瞥了对面一眼,便转头看向上首的玛蒂娜。在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破译失败后,又转头看向玛丽安,试图从女仆那里得到讯息。

    “咔哒。”

    玛蒂娜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置到桌上,拿起餐巾优雅地擦拭没有一丝酒渍的嘴角。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骨节摩擦的声音响起,是玛蒂娜在慢吞吞地掰自己的手指关节。

    餐厅内仍旧一片死寂。卖方的那位男性这才发现,整个餐厅里,除却坐在上首自顾自掰响手指关节的卡文迪许小姐之外,所有人,上菜的女佣,站在大小姐身后的女仆,等候安排的厨师,以及对方的厂长布莱克女士,全都以难以置信的怜悯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说:

    “看啊,又一个自寻死路的家伙。”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玛蒂娜在掰手指,发出令人难忍又毛骨悚然的骨节摩擦声。她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手指挨个掰过去,从指根掰到指尖,每一下之间的间隔时间都一致。

    掰到最后一个指节,玛蒂娜抬起头,勾起鲜红如血的嘴唇,笑了一下。

    她抬起手,手指在空中不安分地绕动,像一只蜘蛛迈开苍白纤长的腿向蛛网上的猎物发动进攻那样。

    “英国每年的失踪人口超过三十万。”玛蒂娜说,“如果你在走出这扇门就失踪了,那么我们不仅免去了后几步的麻烦,也能省了一笔钱。这可比结婚来得方便,毕竟结婚还要准备婚礼。”

    模糊的阴影从她头顶上降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到从骨髓里渗出的冷。她的声音很轻:

    “放心吧,玛丽安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她一向很擅长负责失踪案。”

    她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听候吩咐的玛丽安就紧接着笑了一下,露出森白的牙。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许久,布莱克女士才轻声干咳,声音平静:“我们只会以标价的50%购入你的纺织厂,这是通知。”

    “怎么可能!”对面激动起来,“你们这群不懂商业的女人,知道一座纺织厂的价值吗?”

    玛蒂娜忽然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笑。她慢慢睁大眼睛,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那你知道你这条命的价值吗?”

    对方被噎住了,涨红了脸,强撑着不露怯:“你们不怕受到法律制裁吗?”

    玛蒂娜惊喜地笑起来,一拍掌:“你问我吗?”

    在这个腐朽的帝国,法律于一位出身名门贵族的富豪来说,只是一纸空文。

    这时候,卖方才察觉到自己背后的涔涔冷汗已经把衬衫给浸湿透了。

    布莱克女士再次递出台阶:“55%。”

    对方终于意识到,那减去百分之五十五后剩下的部分的价格是什么了。

    玛丽安适时地递出拟好的契约和钢笔:“请吧。”

    *

    谈完这桩生意,等对方离开这里,玛蒂娜端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里面的葡萄果汁,晃晃酒杯。

    立刻有女仆将热气腾腾的餐点送上来。

    “刚才吃饱了吗?”她问布莱克女士,“再吃点?”

    布莱克女士眼角的鱼尾纹里溢出笑意来:“好。”

    玛蒂娜用叉子搅动盘子里的奶油培根意面,卷成一个卷,送进嘴里。快速地咀嚼完毕,她擦擦嘴角,叉子在盘子里无意识地敲动。

    “那个纺织厂里原来的员工,还是按老规矩处理吗?”布莱克女士问。

    “当然了。”玛蒂娜的叉子在对半剖开、煎过的小番茄上来回地戳,“让原来的男性员工全都去工地上搬砖,从管理层到普通员工都是,要么就滚蛋。管理层的话,先前那个从乡绅家庭逃婚逃出来的姑娘你不是一直带在身边教着吗?正好让她去练练。把所有的女员工家庭状况思想状况都摸清楚,排查出配合与不配合的,把我们的条件也都说清楚。至于管理班底,就让那个姑娘自己发掘自己培养。向我投诚哪有那么容易。”

    布莱克女士有些想开怀大笑,但还是忍住了。

    “那那些孩子呢?也是按以前的来?”

    “留下女孩,和她们的家人讲明条件,暂时安置到新学校去,以前的老学校已经放不下了,新一批名额要留给新纳入的员工的女儿……还有员工宿舍,这也是个问题。”玛蒂娜皱起眉头,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击,“这才是我开启东区改建计划的原因。”

    见状,玛丽安立刻上前,为大小姐按摩太阳穴,缓解她的不适。

    “这个厂雇佣了不少男孩,都辞退是否于我们的名声不利?”

    玛蒂娜抬起眼睛,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们还要什么名声?”

    布莱克女士一怔。

    她抬起头,环视周围一圈。身处于这个空间、为玛蒂娜工作的女人们,有的是还未婚就逃婚逃出来的,有的是受不了原生家庭离家出走的,有的是主动提出离婚与家庭决裂的。厨师长布朗女士在丧偶后“退位让贤”,工作被儿子“继承”,导致生活难以维系。格林女仆长曾经是战地医护,因为不幸被炸断了一条腿,而被丈夫抛弃。包括她自己,本该属于自己的产业被继承给了男性亲戚,被迫与继承者结婚后,连动产也没保住,沦落到不得不成为他人的依附者乃至财产的地步。她们前来投奔玛蒂娜,而玛蒂娜也照单全收。

    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著名疯子,布莱克女士笑了。

    “是啊,我们本就是被世俗所蔑视的人,又为何要在意世俗的名声?”

    *

    作为伦敦著名的穷人聚集地,东区鱼龙混杂,治安混乱。富人和贵族是不会踏足于此的,即便勉强踏入,也要特意隐藏一番,以免被这里的扒手看出自己是个待宰的肥羊。

    但是玛蒂娜不在乎。

    从装饰有家族徽章花纹的马车上下来,在玛丽安的保护下,玛蒂娜缓步踏足此地。刚一下车,她的装扮就吸引来了不少明里暗里的打量。

    玛蒂娜一向对贪婪的目光格外敏感。

    她扬起下巴,微微偏头,冷淡的目光从深黑的睫毛下透出,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女仆。

    玛丽安低下头:“是,大小姐。”

    在玛蒂娜向前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一袭黑色女仆长裙的玛丽安在密密匝匝的巷道阴影中消失了,与黑暗融为一体。

    玛蒂娜从来不担心玛丽安,或者说,她很想看看这位女仆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当初和她签下契约实属无奈之举,她从未将希望完全寄托于这个非人的存在上。她提出要她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的生命,不能有一丝懈怠;而她提出的条件,则是在她死后能够完整地吞下她的灵魂。于是玛蒂娜答应了,因为她是无神论者,不相信灵魂。

    当然,她们还制定了一系列其他规则来进行限定。只有当玛蒂娜因为疾病、寿命以及玛丽安能力之外的不可抗力而死亡时,她的灵魂才会归她。在此之前,这个非人的生物必须在她身边,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女仆。

    玛蒂娜自顾自地向预计的目的地走去,周围鳞次栉比歪歪斜斜的破旧建筑与幽深晦暗扭曲狭窄的小巷共同构成了这座贫民窟。阴影从四面八方的小巷里涌来,带着那隐藏在黑暗下密密麻麻暗中窥探的眼,幽幽地发出满怀警惕与恶意的光。

    最近的一处三层小楼屋脊上,玛丽安出现在那里,女仆裙摆在高处的冷风中猎猎作响。金色的非人眼眸鹰隼般扫视脚下的一切,将黑暗中的动静全部收入眼底。

    修长的脚踝微微一动,高大的身影随即从屋脊上消失。

    ——五点钟方向。

    一个穿着肮脏工装的男人和他衣衫褴褛的同伴窥探着进入贫民窟的肥羊,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跟踪而上,小声商议着要如何抢劫这位大小姐。粗壮的胳膊向腰后探去,想把那把略有生锈的匕首掏出,却摸了个空。他们回过头,惊恐地发现身形高大的女仆手里轻巧地耍着拿把匕首,面不改色地将其一寸寸折断。修长的手轻松地擒住他们的后领,微微用力。两个不算瘦弱的男性昏厥过去,被轻快地丢进垃圾堆里。

    ——九点钟方向。

    几名中年妇女聚在一起,一边费劲地为偌大的家庭浆洗衣物,满怀恶意的目光上下打量大小姐昂贵裙摆从巷口露出的一小角,讨论这是哪家的高级ji/女落魄了才会到这里做生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从天而降,巨大的阴影从背后的头顶落下,让她们眼前一暗。女仆眯着眼睛,彬彬有礼地微笑,钳制住每个人,挨个在她们两边脸上各扇一个耳光。

    ——六点钟方向。

    一个刚刚与大小姐擦肩而过的孩子猫着腰敏捷地逃离现场,就在他即将藏匿入幽深不见出口的狭窄小巷时,肩膀被人拍了拍。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女仆提起他的脚腕将他倒吊起,颇有巧劲地抖了抖,地上瞬间“噼里啪啦”地积起一堆小物件,从硬币到怀表到手帕。女仆把孩子丢到一边,优雅地弯下腰,修长的手指精确地拣出大小姐莹润硕大的整颗珍珠袖扣。她拍拍孩子的肩膀,随后扬长而去。

    “从这边到这边……”玛蒂娜在几条街道的交汇处站定,低头查看地图,用红笔在上面画下一整个大圈,圈进了一大片拣建筑,“全部都要。”

    “女士,您一个人这样在这里散步,可不太安全……”一位绅士在玛蒂娜身侧轻声提醒,在看清她的脸后微微一怔,但立刻恢复如常,“……卡文迪许小姐。”

    玛蒂娜皱起眉头。

    她凉凉地翻翻眼皮,慢腾腾地转过身。毫无神采的眼睛像是一对死物,机械地往眼尾摆去,瞥他一眼,又迅速摆回原位。

    威廉一手持手杖,一手捏住帽檐微微抬帽,向她问好:“下午好。”

    玛蒂娜自顾自地低下头看一眼地图,然后慢慢抬起头:“玛丽安。”

    正在前方将一个正要与大小姐擦肩而过顺手牵羊些什么的小偷调转行走方向,玛丽安一拍他的脑门,这位小偷先生立刻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呆头呆脑嘟嘟囔囔地往反方向离开。接收到大小姐的召唤,身手敏捷的女仆眨眼间出现在她身边,低下头:

    “我在,大小姐。”

    玛蒂娜把手里的地图拍进她怀里:“记下来,从这片到这片,我都要。去安排人把地买下来,要快。安置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单身成年女性、寡妇、只有女儿的优先,我只要女孩。”她又瞥了一眼还未离去的威廉,无光的眼睛里忽然透出刻薄的光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花掉的钱越多,有些人就越着急,因为他们觉得本该属于他们的钱变少了。”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尖利的笑声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会儿,又立刻不笑了。嘴角一点点地放下,玛蒂娜的眼睛却依旧保持着笑时的状态。

    她眨眨眼。

    “走吧,这个地方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多呆。”

    她迅速转身,动作得猝不及防,以至于一个埋头匆匆往这边跑的女孩一头撞了上来。

    “小心。”

    同一时刻,玛丽安与威廉都动了。

    面向女孩的一刹那,威廉脸上社交性质的疏离微笑带上了几分关切,他拦住女孩,以免这个冒失的孩子因为撞上大小姐而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全能的女仆则及时伸手护住大小姐,以免摔倒。

    即使两人的反应都非常及时,但玛蒂娜下意识伸出的手还是触碰到了女孩的肩。雪白的手套瞬间脏污了一块,灰褐色的,是烟尘、污渍与汗水的混合物。

    玛蒂娜皱起眉头,慢腾腾地将一双手套从苍白的手掌上摘下。两只手套掌心相贴合在一起,手指在手套的手腕处圈起,握在大小姐的手里。

    女孩尚且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毛手毛脚地解开怀里抱着的那个包裹,露出底下一张通红丑陋的婴儿脸。她有些畏惧威廉的触碰,痉挛似的后退一步,绕过他来到玛蒂娜面前。瘦小如秸秆的女孩扬起过于稚嫩的脸,对她哀求道:

    “好心的女士,施舍我一点东西吧,他快饿死了。”

    这个女孩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

    威廉心道不妙。

    卡文迪许小姐的疯名在整个社交圈如雷贯耳,但她过高的地位与惊人的财富使得皇室以外的贵族中无人敢违逆她。如果这位名声难听的大小姐要当场发作——

    他握紧了手中的手杖,隐晦地观察着大小姐身侧矫健的女仆,评估起这位女仆刚才展现出的实力,虎口微微收紧,面上却扬起如沐春风的微笑,温声提醒女孩:

    “你撞到的可是一位贵族小姐,道歉后快离开这里吧。”

    可这女孩充耳不闻。

    这时,她怀中的婴儿发出难听的哭声,整张通红的小脸皱缩成一团,难看得像个猴子。

    玛蒂娜眉头皱得更紧了。

    威廉面不改色,脑内飞速计算起从当前局面出发的所有可能性以及应对举措,握住手杖的虎口微微一动。

    “这孩子是你弟弟?”

    出乎他的意料,大小姐没有生气,木偶般机械的声音不急不缓。

    女孩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她难堪地低下头,局促地别了别脚尖,随后更加难看,将从鞋子里露出的肮脏脚趾藏到破破烂烂的裙摆下。

    由于女孩离得太近,玛蒂娜闻到她身上难闻的气味,劣酒、劣质烟草、劣质蜡油、不属于女性的浓重汗味、妇科疾病散发出的腐臭。

    她明白了。

    暴怒从她苍白的面孔上闪电般地掠过,撕破了那张“疯子”面具的一角。

    “你几岁?”她厉声问她,“你的父母呢?”

    她伸手,从玛丽安的口袋里粗暴地掏出一先令,怼到女孩面前,声音尖利:“告诉我!”

    威廉在接触的玛丽安警告的眼神后,收敛眉目做沉思状,站在原地。透过金色的碎发与睫毛,他不动声色地将眼神放在玛蒂娜身上,计算她的下一步动作。

    女孩颤颤巍巍地抬起满是青紫痕迹的胳膊,哆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十三岁,我的父母……父亲在酒馆赌博,母亲……母亲……求求您……她要抓我回去……”

    玛蒂娜不依不饶,向前逼近一步:“这个孩子是谁的?”她纤细的手指此时如钢铁一般牢牢抓着那枚硬币不肯放,除非女孩说出实话。

    女孩急于拿到那枚硬币,崩溃大哭:“是我的!他是我的!父亲说反正都这样了,不可能再有人愿意和我结婚了,还不如……这样至少还能挣到钱!”

    玛蒂娜低下头,厌恶地扫了一眼由于近亲繁殖而呈现出畸形的丑陋男婴,松开手,把硬币丢到女孩手心里。

    一个妇女匆匆从一条小巷里跑来。劳作与穷苦让她看起来比实际要苍老许多。在看到女孩时,她揪过女孩稀薄的黄发,在她脸上甩了一耳光:“你跑什么?还有客人等着!”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上熟练地展开谄媚的微笑,对玛蒂娜讨好道,“对不起,我女儿不懂事,冲撞了您,我这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训,也还请您放过我们。”

    玛蒂娜没说话。她对这个妇人的求饶充耳不闻,抱起胳膊,斜了斜眼。

    玛丽安抽出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在妇人眼前晃了晃:“你的女儿归我了,以后她和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关系。要是敢再来找她,你们会知道下场的。”

    妇人拿到了十英镑,眼中立刻溢出贪婪的光。她点头哈腰,把头低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这张钞票,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进围裙里。原先谄媚的笑脸越发谄媚,皱皱巴巴地笑起来,和那个男婴竟有些许共通之处——她和他的血缘关系通过那个由于营养不良而远比实际要小得多的女孩怪异地联系了起来。

    妇人的眼珠在浮肿蜡黄的眼皮下精明地转,脸上堆满谄媚讨好的笑:“小姐,您看,养一个女孩可要花费不少功夫……”

    玛蒂娜瞬间爆发出尖利刺耳的冷笑。

    玛丽安伸出手,揪住妇人油腻的头发,不费劲地拖行了一段距离,拖到自己跟前。她弯起眼睛,眼底毫无笑意:“你在和我们讨价还价?”

    妇人瞬间白了脸色,唯唯诺诺地移开视线,不敢再说话。

    那女孩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即使受尽亲人的虐待,但依旧出于本能地向自己母亲靠过去。那稀薄的血缘之情似乎还在她的血脉里发挥着作用,让她得以同情体谅一个糟糕的生母。

    玛蒂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问这女孩:“你想上学吗?没有客人,可以好好睡觉,不用担心半夜有男人的手摸到身上。”

    女孩愣了。她抬起头,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什么?”

    玛蒂娜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重复了一遍:“你想上学吗?前提是和你的父母再无任何关系。”

    女孩的眼睛亮了。她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一眼被女仆甩到地上狼狈不堪的母亲,再回过头来看一眼玛蒂娜。这个浑身雪白的贵族小姐站在她面前,洁白得如同月光,照亮了眼前一小片漆黑的道路。

    她想点头,脑袋刚有上抬的趋势,就被打断了。妇人粗糙的手用力推她一把,把她推到前面,生怕贵族小姐反悔,导致那十英镑也不再属于她:“她归您了,小姐。”

    女孩眼中的光熄灭了。

    过早尝到世态炎凉的女孩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向玛蒂娜走了一步,却没再抬头:“我愿意的,小姐。”

    玛蒂娜没说话,嫌恶的目光扫过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的男婴。

    玛丽安又掏出十英镑,连同那个男婴一起丢给妇人:“这个男婴归你们,这是抚养费,以后他是死是活是病都与我们无关。”

    女孩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愣神,她都不知道女仆是怎么从她怀里把婴儿轻松地挖出去的。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玛蒂娜。

    玛蒂娜笑了,松石绿色泽的眼里泛起冷色调的光,幽幽的:

    “他只是你受伤后留下的疤,伤口愈合后的血痂,抠掉就行了。”

    妇人拿着钱走了,小声的嘟囔中难掩兴奋,高兴于终于有钱可以给丈夫还赌债了,更兴奋于让女儿日日夜夜地操持皮/rou生意还不如卖给有钱人赚来的钱多。她从巷口拉出另一个比女孩更小一些的男孩,满足地告诉他今天的晚饭能吃饱。男孩——这女孩真正的弟弟——雀跃地欢呼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钱是哪儿来的。

    玛蒂娜厌烦地背过身去。

    所以,她宁可救助ji/女,也不愿意救助一位“妻子”。

    威廉无声地目睹了眼前的一切,眸光微动:“卡文迪许小姐,您……”

    “你竟然还没走?”

    玛蒂娜偏过脸,睁大眼睛,真心实意地发问。

    威廉:“……是的,抱歉。”

    他脸上带着状似无奈的笑,紧盯在玛蒂娜裙角处的血红的眼中幽深一片。

    许多年前,他见过这位卡文迪许小姐,那时他甚至还不是“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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