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不用康熙帝吩咐,梁九功自是气急败坏将云卿迅速赶了出去。

    心里那就一个窝火呀,刚刚就不该多嘴。万岁爷分明都收了心思了,偏他非要再逼迫一句,结果……结果差点捅了大雷啊!

    背着太子殿下,他揪着小禄子的耳朵,使劲发火逼问了一通:“杂家不过几日没来后殿,怎的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号人物?”

    “她就是那个被人毁了容貌的秀女卫氏。” 小禄子照实交代云卿如何来到乾清宫,如何精心照料太子的种种。

    “她就是那个卫氏?”梁九功讶然,更是气急:“你小子,刚才怎得不早点提醒杂家?!”

    作为御前总管大太监,统领内务府,整个紫禁城就没有梁九功不知道的事。

    作为此次三年大选最瞩目的存在,卫氏自然早早被梁九功关注到。

    小禄子委屈呀,“谙达,奴才刚才一直在朝您使眼色的,眼眶到这会还在抽筋呢。”

    梁九功:“……”

    “可惜了,可惜了。”

    梁九功那日,连着说了两遍“可惜了。”

    万岁爷是他看着长大的,有些喜好他还是清楚的。刚刚卫氏的一番话语,明显就是入万岁爷的眼了。

    以这卫氏的才情好性子,再配上原来那副好容貌,恩宠可谓是不请自来。

    ……

    此事一出,御前侍从为云卿坎坷命运感叹的,其实不止梁九功一人。

    不过云卿乐得自在。

    这样多好,哪怕她日后在乾清宫横着走,想来康熙爷都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了。

    接下来几日,云卿依旧陪着胤礽讲故事,两人越发亲近。

    小奶团子最初瞧见她淡淡的,后面瞧着她会浅浅地笑,到现如今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盼着她过来讲故事。

    小禄子一边伤心说自己要失宠,一边将云卿从小厨房调任到后殿,“殿下高兴,奴才就高兴。”

    云卿感激又欣慰。

    前世小禄子就是个忠心的,可惜不幸护主早亡,胤礽每每想起他总是感慨良多。

    云卿主动在廊下与小禄子说悄悄话:“太子殿下前日与奴婢介绍他身边的人,第一个讲的就是谙达您,介绍最多的也是谙达您,如数家珍。”

    小禄子眼神立马亮了:“有殿下这些话,我就是死也无憾了。”

    云卿笑而不语。

    在她眼里,小禄子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会闹小情绪。如今哄一哄,那点小嫉妒转眼就变成小骄傲。

    两人从此变为互换信息的盟友。

    云卿也顺利得知,为何康熙帝那日会突然出现。

    胤礽自打出生,就被接来乾清宫后殿。此次出痘,大臣们担心他病气会过给圣体,联合上奏请求将他挪去别宫养病。

    康熙帝怎么舍得?

    将奏折全部驳回,但架不住老臣们前赴后继地上书陈情,最后折中决定:“朕日常起居批阅奏折都是在前殿,眼下先封了后殿瑞景轩,便不会被病气传染。”

    故而前几日,云卿未曾见过康熙帝。

    但其实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瑞景轩,一手养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身边却无一个亲人,他心疼又心痛。

    “试想赫舍里皇后若是在世,必不会将孩子单独扔下不管。”

    康熙帝痛斥大臣们冷血无情,不顾众人劝阻,暂时取消早朝,坚持封了整座乾清宫,“朕幼时便出过痘,又有天子气护体,自会安然无恙。”

    原来如此。

    前世,云卿只听了胤礽的只言片语。得知康熙帝将这么小的孩子独自扔给仆从们照料,她心里一直有怨。

    现在想来,年幼的胤礽未能知晓事情全貌。康熙帝身为天子,看似大权在握,其实也有很多身不由己。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叹惜,那个深爱儿子胤礽的皇阿玛,日后怎么就变了呢?

    ……

    被调到胤礽身边伺候,云卿求之不得。

    但也有一点不好,不方便收集菜油、及时伪装面容。

    是日,天空又飘起细密如针的春雨,后殿内潮气积聚。

    云卿借机去了趟小厨房,“殿下,奴婢去为您煮了些红豆薏米粥驱驱湿气。粥里还放了红糖红枣,清甜可口。”

    五岁的小孩子对甜食是没有抵抗力的,前几日喝得都是白粥,嘴巴早就馋了,故而一听到,当即两眼冒光。

    但还是先征得太医的同意,且顾及得体的礼仪举止,嘴巴上很是淡定:“难为你费心了,且端来给孤尝尝。”

    云卿被他逗笑,“遵命。”

    她将食盒打开,一阵甜糯诱人的香气就飘散至整间屋子,乳白色印花瓷碗陪上深红色红豆粥,色泽鲜明有食欲,惹得素了好几日的小奶团子吞咽起口水,旁边有个小太监更是肚子咕咕叫。

    众人忍俊不禁。

    经过侍膳太监银针验过,云卿舀了一小碗,跪坐在床头的脚踏处,细致地吹走热气,再一勺一勺地喂给胤礽。

    小孩吃得慢,她也不着急催促他,慢悠悠地讲起故事:“很久以前,有个老翁赶夜路,没来得及到客栈投宿。这时,他发现路边有两座房子,高大漂亮的是富绅的,又矮又小的是农民的……”

    “最后,定是农民收留了老翁。”

    这时,康熙帝低沉雄浑的嗓音,忽然响起。

    一语道破故事的结局。

    他在前殿批阅完今日的奏折,就由梁九功撑着伞,起身来后殿这边查看儿子的病情。

    还未进瑞景轩,就听到熟悉的软声细语在娓娓道来,料定是那个丑如夜叉的宫女正在讲故事。

    待小太监挑开门帘后一看,果不其然,儿子病床前又跪着那道青釉色的纤挑身形,玲珑的腰肢极其养眼。

    但他这次,绝不会再有任何误解。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康熙帝摆摆手,“免了。”

    云卿要给他让出床头的位置,康熙帝示意她继续,自己则坐到窗下的罗汉床上,依着靠枕,打量那矮几上的乳白色印花瓷碗,“这是红豆粥?”

    “回万岁爷,是红豆薏米粥,有助于排除体内湿气。奴婢想着太子殿下前几日吃食寡淡,又另加了些红糖红枣做成甜口。”云卿埋着头淡淡作答。

    康熙帝不去瞧她那张脸,只对着红豆粥点点头,“瞧着倒是不错。”

    梁九功立即会意,忙着人去小厨房再去找一副干净的碗筷来。

    云卿表现得不悲不喜,继续依照先前一般给胤礽喂粥。一个悉心地喂,一个开心地吃。

    小奶团子吃得十分认真,还不时瞧瞧床头矮几上剩余的部分,似乎掂量着够不够他们父子两人吃。

    康熙帝瞧着乐呵,但又感觉似乎缺点什么,他环顾殿内四周,过了会才意识到什么,“你怎得不继续讲啦?”

    云卿心说:不是都被您讲完了么?

    面上依旧恭敬:“回万岁爷,奴婢黔驴技穷了。”

    康熙帝冷嗤:“倒是有点自知之明,往后若再拿这么浅薄的故事讲给太子,直接拉出去打板子。”

    云卿暗自失笑,不是很赞同。

    给五岁幼童讲故事,不讲些通俗易懂的真善美做人道理,难道还讲些天地玄黄的大道理么?

    但她当然不敢反驳康熙帝,只轻轻抬眼敲了下胤礽的反应,想获得些认同感。

    哪成想,床上的白色小奶团子,正无声抿嘴偷笑,一副皇阿玛说得十分在理的表情。

    剃过发的大脑门上,正中央刚长出来一颗新水痘,闪亮亮的,就如同他丹凤眼里的含笑眸光。乍一看,肖似二郎神的第三只眼,虽是在幸灾乐祸,但看起来也可可爱爱。

    察觉到云卿在看他,胤礽忙恢复为平日里成熟稳重模样,若无其事地赞许:“这粥很是不错。”

    云卿伤心了,合着她从头到尾都在自我感动?

    屋外春雨还在继续下,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叮叮咚咚作响,像是在唱欢快的童谣。

    ……

    很快,小太监从小厨房取来一副干净的御用碗筷,缀着双龙戏珠图样。

    梁九功接过彩瓷碗,亲手盛上一碗红豆粥,银针验过后,躬身递给康熙帝,“万岁爷,温热正好。”

    康熙帝接过,红豆薏米粥的甜糯香气便扑鼻而来,令他食欲大增。

    他舀上一汤匙送入口中,煮得酥软的红豆薏米入口即化,裹在其中的香甜瞬间溢满口腔,一口粥咽下去,唇齿留香。

    不知不觉,一碗粥就下去一半。

    梁九功在旁边瞧着,心里欢喜,万岁爷这些日子为着太子殿下的病情,食欲一直不振,难得在午后还愿意进食半碗粥。

    他再一次对着云卿,暗叹可惜。

    这卫氏身上的好本事千千万,明明是宠妃的命,偏偏容貌毁了,真是可惜得紧呐!

    “这粥做得不错,可见伺候太子是尽了心的,有赏。”

    为防止有人在吃食上作手脚,天子喜好不能被外人揣度,凡菜品不能多于三箸。故而这碗红豆粥,康熙帝也仅舀了三勺,便命人撤了下去。

    “奴婢谢万岁爷赏赐。”

    云卿依利叩谢恩典,但绵软软的嗓音并未有太大的欣喜波动。原本她照顾胤礽,本就不是为着什么赏赐。

    不过听在康熙帝耳朵里,冷清清的回应,倒比他心里的预期差了些味道。

    帝王最忌讳丢失掌控感,他冷眼扫过去,跪在地上的青釉色倩影这会子瞧不见人脸,也勉强能瞧。

    康熙帝目光略有停顿,似是在思量着什么,食指轻敲了敲膝盖,“朕就赏你去找太医院胡院判瞧瞧。他行医数十载,见识过各种疑难杂症,或许能医治好你的脸。”

    按照宫里规矩,宫女太监是没资格请太医看诊的。尤其是胡院判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就是嫔以下的宫妃都轻易请不到。

    这般赏赐,寻常毁了容的宫女定会欣喜若狂。

    然而真实情况是,云卿顿感晴天霹雳!

    糟糕,要露馅!

    她那易容的古方,也就能骗骗年轻的太医,遇到胡院判这种医学大家,那简直杀鸡焉用牛刀。

    云卿僵硬在原地,绞尽脑汁思忖要怎么婉拒。

    康熙帝瞧她半晌没回话,只当她兴奋过头了,直接替她拿定注意:“去请胡院判过来。”

    胡院判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胤礽诊治,这回人就在东厢房,基本上是随叫随到。

    梁九功:“嗻。”

    眼见梁九功就要出去请人,云卿急了!

    “奴婢谢过万岁爷好意!但奴婢另有一不情之请,还请万岁爷恩准。”

    这话一出,梁九功就替云卿捏了把冷汗。

    皇帝金口玉言,向来都没有收回的道理。这个卫氏,当真是胆大包天!

    果然,康熙帝沉下脸,身子向后倚在另一边靠枕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那具小小的身形,冷声道:“朕倒是要听听,你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能让朕收回这道口谕?”

    云卿被那道凌厉的目光瞧着,也是头皮直发麻,“奴婢,奴婢是想……请人去浣衣局一趟。”

    她稳了稳心神,尽量有条不紊地解释道:“浣衣局的卫姑姑,是奴婢亲姑姑。奴婢这次来乾清宫已有十多日,姑姑定是担心得紧。奴婢想向万岁爷讨个赏赐,差外面的人去浣衣局向姑姑报声平安。”

    闻言,康熙帝有一瞬间的意外,“你当真要用胡院判的诊脉,换给你姑姑报一声平安?”

    梁九功也是惊讶。

    一来惊讶康熙帝竟会对这毁了容的宫女上心,二来惊讶这卫氏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两个赏赐,一个天一个地,根本没有可比性。倘若卫氏医好容貌,来日必定会被纳入后宫,那卫姑姑的地位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云卿却是没有丝毫犹豫:“姑姑待奴婢情深义重,奴婢不忍她老人家过多忧思,还请万岁爷恩准。”

    康熙帝并未立即应下。

    他坐在罗汉床上,摸索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恍然间有些出神。

    思绪一下子飞回幼时,他出水痘的那年。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那时顺治爷因着董鄂氏的仙去而病重,皇额娘守在病榻前走不开,皇玛嬷代为处理朝政也没空一直照顾他,于是当母妃因连日照顾他累倒后,剩下大多时守在他身旁的,就只有苏麻姑姑。

    苏麻姑姑是为数不多知道他爱吃甜食的人,半夜里见他难受睡不着,就到小厨房为他熬上一碗甜粥,一勺一勺喂给他,再轻哼着歌谣哄他入睡。

    那时就想,等他长大了,定要拿苏麻姑姑当作亲姑姑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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