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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扑华

    徐元过了相当一段闲暇的日子。

    师父这人有个爱好,他爱打太极,尤其爱带着徐元一起打太极,这种爱好自刀命在体内四通八达后便到了一个巅峰境地。初时,徐元不理解这种乐趣。每日鸡还没起时,他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打一个时辰的太极,他俩的动静把鸡吵醒,鸡醒了以后开始打鸣,再把周遭的勤奋学子叫起来闻鸡起舞,此时他俩再在学子羡慕的目光中回去接着睡。

    往往起不来,睡一个上午,于是徐元就不用去上课,进而理解了打太极的乐趣。

    这就导致衷灵道君某日回宗,顺便打算接徐元下学,结果扑了个空,他来刀命脉的院子寻人,徐元和师父一个打着打着打累了坐在院里抱着刀睡着了,一个打着打着渴了去打水喝结果在井边睡着了。

    此时距离他们打太极已经过了一个上午,天寒、风冷、鸟虫鸣叫,这些通通没把他俩叫起来。衷灵把他俩扛回去,徐元和师父翻了个身卷着被子继续睡,醒来甚至不知道他来过。

    徐元以为是师父把她扛回去的,那几天很是孝顺。师父以为是徐元把他扛回去的,那几天很是慈爱。

    事后山与道君和衷灵道君来找师父喝酒,还牵了个没法喝酒的溪时,酒桌上衷灵道君说起这事,徐元和师父双双觉得受到了欺骗,失落好一会儿。

    师父说这样不行,这样荒废学业,这样不好,徐元深以为然。

    于是他俩把打太极的时间从早上改成了睡前,但是师父觉得气氛不对,没有那种朝气蓬勃的劲儿。他想了个办法,让人用幻术把刀命脉的黑白日夜颠倒一下。全山幻术最好的是山与道君,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不着调的理由,摆摆手说:“这事是不是……”

    师父说:“以后我刀命脉埋的酒你随便喝。”

    山与道君就这么妥协了。

    于是,徐元每天就着夜色下山上学,若单说这一段路,不知情的人要叹一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知情的人以溪时为代表骂他们俩脑子有病。他常常来刀命脉找徐元玩,放假时就住在刀命脉和徐元玩到假期结束再回去。

    自山与道君用了幻术后,这事就变得有些麻烦,溪时不习惯白天睡觉,他每次来小住时活像被外派海外出了个差,落地要先调时差。

    徐元不能出宗门,师父也不能出宗门。

    其实以前也不出宗门,可以前是主动不出,现在是被动不能出,这种反差让人很不自在,觉得生活无聊起来,以至他俩找乐子到了借用幻术打太极的境地。

    山与道君和溪时也不怎么出宗门,徐元认识的人里出宗门最勤的便是衷灵道君,他由于宗门事务基本住外边。

    徐元常常问他:“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她只记得两个地方,一个是被劈了的半个山头,一个是终年为冬的苍祈山,甚至已经忘却人间四时是什么样子。

    他笑着说:“看久了虽觉得吵闹,可不妨有趣。将来等你能下山了,我便带你去人间的灯会走走。”

    距离她下山,还需一年半的光景。

    她也想去看看人间的春夏秋冬,见见人间的喜乐忧愁,踏入四海,见贵者感,见贫者哀,闻妙音喜,听雨声愁,去策马荒漠看人世最壮阔的落日,登上九万山见此间最高远的天地,行千里路,见千里景。山与道君和她说过,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先到来,要在最好的时间,每天去做最想做的事。徐元当天就装病翘了课。

    徐元人生中第一个意外,是被一花瓶砸折了七年,这是场何其兴师动众的意外,亲近之人七年不得欢颜,衷灵道君守了她七年,他人忧了五年,陈瑛许跪了五年,兴许还要再跪个儿把年。

    但没想到第二个意外来如此接踵而至,令人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就要接着咽气。

    衷灵道君废了。

    这条消息源于某个上午,山与道君正在教她品茶的本事,这件事更多是在人间教授,但他那天显然也不想看书,就带徐元寻寻雅致。中途被一人叫出门,二人就在回廊上聊,徐元正把着袖子执起冰玉裂纹杯细看,突闻这个噩耗,杯子自手心滑落,砰一声碎了个完全,飞了几十片碎子。

    山风穿过偌大的庭院,穿过曲深的回廊,自她袖袍,攀附寸寸肌肤。山与道君沉默许久,苦笑道:“我本以为,像赵衷灵这种人……罢了。多谢道君相告。”

    那人叹息道:“我也不成想,衷灵道君修为何其精妙,手段何其狠绝,竟不想是如此为恩为义至情之人,总归结果算好,天窟补上去了,嫦眉仙子也平安无事,只是可惜……可惜呀。”

    山与道君沉吟道:“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那人道:“金丹碎了,根骨也碎了,俱碎了个瓷实。能活着便已是幸事。”

    徐元在此时挪出来,浑身无力地靠着门框,“一点办法都没了么。”

    山与道君:“你乃当世医修第一人,你都没法子,天下便没人有法子。我且问成生兄,当真是一点法子都没了?”

    “两位抬举我了。我算什么第一人,七年前,连小师叔的命脉都折在我手里一根。”成生道君笑得难看,所幸全盘托出,“天下倒有一株奇草,名为焕机玉,传说可重塑根骨,修补金丹,若得此草,他定是全然无事。这草生于北境之极王行山颠玉妃壤上,听说五万年一生,且不论是不是被两生医谷的人采走,也终究只现于典籍上的传说。”

    活脱脱一株医学界的刀命。

    山与道君疑惑道:“有没有,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成生道君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北境之极,你我这等修为进去顷刻便是块冰锥子。且终究是传说,药效从未有人实践记载过。不若先去两生药谷一探。”

    山与道君思索道:“倒也不必,他们定然没有。”

    成生道君:“何出此言。”

    山与道君:“两年前,两生药谷文株师祖镇天窟时不慎落入狭隙,和衷灵的境况差不多,半年后便坐化,他们若有,岂能不拿出来。”

    成生道君:“是极。”

    “如此。”成生道君默了默,拍了拍山与道君的臂膀,“山与,你也要宽心才是。”

    山与道君顿了一瞬:“他还有多长时间?”

    成生道君:“约莫……至多十载。我尽力而为,能多让他活一日,便算一日。”

    可徐元和山与道君没想到,他是如此平静。

    他说:“阿元,往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他躺在病榻上,那是我躺到熟悉每一寸纹路的床榻,连坐起都不能,沉静得像冬月寒霜生生熬死的枯木。

    徐元顿时被泼天的忧愁淹没。

    灯火烧恼,月色助忧,她和他之间,隔重重愁。

    徐元迟迟道:“以后,我来照顾哥哥。”

    “不可。”他没有看她,微弯了眼角,温和道,“你要好好长大,说不定,我还能好生瞧瞧我们阿元长大的样子。”

    徐元固执地留下。

    他们的位置对调,她为他煎药,为他读一段书,给他讲徐元搜刮了整个肠子的趣事。他只是一直温和地看着徐元,温和的像下一秒就要死去。许多个日夜后,徐元给他掖了被子,他在她离去前,抓住徐元的手,轻声说:“回去吧,阿元。”

    徐元摊开手,手掌中是她赠予他的长命锁。

    他招招手,徐元以为他想什么,微微俯身。衷灵摸摸她的头,嘱咐道:“等你能出山了,便去找家人吧。这几年,我自当初救你的村落找起,未有徐姓的人家,眼下还剩东南一带未曾寻过。”

    她闻后,平静的把长命锁塞回他的袖袍中。

    那夜的最后,她说:“道君。你再等等我。”

    徐元想,她或许是在这个时刻,已然下定决心。

    几日后的夜晚,她翻出了一把满身带着铁锈的刀,师父说这是她入山时带来的。

    她这一生短暂且乏味,没有好好跟着山与道君上过几天学,没有痛快地玩闹过,没有安心承欢师父膝下,没有等到她最好的朋友遇见人生喜乐哀愁再找她一同承担,这乏味的人生里,她被一个人注视了那样久。

    徐元踏出门时,师父倚在院门一棵山茶树旁,像是已经等她许久。

    她直直走过去,跪下磕了个头。

    “我非去不可。”

    师父问:“为何?他救你的恩情,师父会替你还。他照顾你的七年,亦是他该偿还的因果。”

    “我为他舍生走一遭,亦是阿元该还的因果。”

    “莫说那草是真是假,北境之极何其险要,你这身子恐怕走到一半便撑不住。”

    师父踹了树一脚。

    “那便回不来吧。”徐元说,“报恩只有报与不报,万万没有先问会不会死的道理。若我身死,师父要替我遮掩一二。”

    师父只听进她前半句话,点点头:“也对,那我陪你去。”

    师父也出不了山,若和我一起去,最坏的结果是他俩双双给衷灵道君陪葬。

    徐元:“这是我的恩情,师父陪我偿还便算不得数。”

    庭中空寂如水,山茶慢慢落。师父一动不动地和她对视着,他低着头,徐元梗着脖子,干比瞪眼,片刻后,他缓缓站了起来:“真倔。倒是随了我。”

    “我刀命之辈,至情至性,大仁大义,也罢。”

    他又说:“那让山与或溪时御剑带你去。”

    徐元接着摇摇头:“他们若知道,定然不会让我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瞪的双目通红,问她,“那你要怎么办?你如何是好?”

    徐元:“为恩为义,我这辈子,理应只有这一种死法。徒儿去意已决,徒儿一人前去。”

    “好,好。”

    他飞快起身拂袖而去,快到徐元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说:“你走吧,趁着夜,趁着冷,快走。”

    徐元朝他的背影用力磕了三个头,抬头时,一滴血珠分割了她整张脸:“这样短暂的一生,这样多珍重之人,阿元死而无憾。”

    那背影颤了颤,直直立住。直到她走远回头望了最后一眼,他也也没有动。

    出了山,策马而行。这一路逐渐荒凉,渐渐无盛景,至边境时,百姓面黄肌瘦,死人堆堆得像苍祈山下密密麻麻的草垛。

    七月后,行至边塞,过了这儿,便是北境。

    徐元时常疼痛,离开苍祈山,刀命没日没夜灼烧经脉,她感到肺腑烫伤,兴许还没回去,整个人就被烹了,只能加快脚程。

    她剩下的命脉隐隐约约趋向破裂,长出密密麻麻的细纹,所幸这样的疼痛她遭受了七年,如今相较起来,已算得上是不痛不痒,或许能温水煮青蛙直至死去。她常常担心某一日在睡梦中死去,或是策马途中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栽下去。但这样的担心不足为惧。

    他还在等她回去。

    她还想回去读书,逃课,练刀,和溪时烤红薯,牵着衷灵道君的手回家,在美好的傍晚看着他们对月酌酒,洽意畅谈,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的日子,或许她已经见不到,但总要搏一搏,留下他们四个再去见一见。从前,她害怕被人就此忘记,可如今已不会再怕。

    北境之极,王行之巅,崎岖酷寒,寒冷这对未完全覆盖身躯刀命来说是最好的压制,只命脉又碎了一条。

    山与道君讲过,衷灵道君的师父,师父的哥哥,就在此处闭关,只是几十年来渺无音信,她向来没有那样的运气,大家都找不到,她自然也找不到,这兴许和找焕机玉的难度平分秋色,只她在想,若他老人家能在衷灵道君临死前出山,这位通天的大能,许能为衷灵道君延续一段性命。

    王行山雪驻枝头,像模雕一朵朵刀刻的冰花,穿越丛丛花束,是一团散着寒意的雾气。

    那雾气冰封许多人,皆在雾气外围竖了一道道活棺材,连衣角都未损,神态停留在死前一刻,嘴角尚有半扬的笑意。

    王行山脚下曾有一处殡葬馆,棺材花圈葬礼服务一条龙,如今已经倒闭,徐元来时只剩写着馆名的旗帜破破烂烂插在原地,显然大家没想到一进去就能被冰迅速埋了,死得是如此迅猛,根本用不着棺材。

    她催动刀命,灼烧的热感再度涌来,与雾气中和的恰好好处。冷热对流,徐元吐了一口血,命脉雪上加霜地又断了一条,如今堪堪不过两根尚存。

    她在这时想,她与衷灵道君,或许有着生死之间胡搅蛮缠的缘分,他们二人最深的交情,不过是她快死了他救她,转眼间他快死了她救他,非常简洁通俗的恩情。是同样的救命,一恩报一恩,世间的道理本该如此。

    迷雾中央,方圆的地角只有一处生机,着生一株泛着点点散光的草,已然开了花,灵光便从花蕊处溢出,五瓣花根透着似血的红,着生于借刀杀人的玉妃壤上,这两个物件,都是差点要徐元命的物件,在此处相生相依得如此志同道合。

    她拔出草,又掰了一块离它极近的冰,一同捂在怀中往回赶。

    回到苍祈山前,她折在了苍祈山前,命脉在踏入山前一步碎了个干净,离苍祈山是那样的近。

    穷春白壁,冰似珠花,她周身盈满山茶的香味,渍着血的腥,非常繁杂的复合气味,是以溪时和师父还有山与道君向她奔来时,溪时伸手前干呕了两下。

    他们已经等了她很久。

    溪时吐完,手脚并用地扑通一声跪在她身侧的雪里,抖着手擦干落在徐元脸上的雪:“已经传讯给成生道君了,你再等等。”

    他有些平静到极致地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徐元扯了扯嘴角:“没用了,我的命脉全碎了。”

    “你别怕,以后多去陪陪我师父。焕机玉,我带回来了。”

    她那自来洒脱的师父,冷不丁落下了一滴泪,溅落在她脸上。

    山与道君似不忍再看,转过身去。

    “让瑛许出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山风温柔,冰河清秀,师父抚着她的脸。

    “你不该有如此一生。”

    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一生之处的淡紫衣衫。徐元看着他吃力走来,极难地扯动一个笑,她想起那夜围温火,溪时慌忙问道:“你不会是动情了吧?”

    落雪疏疏淡淡,冰膏似土,她在这样一片土地上长大,看着满山的山茶。

    她想,兴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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