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一周的时间眨眼即过,克里斯准时出现在“德莱克先生”取货。在他等待看店的师傅取西装的时候,他的心里再次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浑身汗毛倒竖,手心铺满了汗水。他一转头,一个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按捺不住好奇,急步追上前去,拐了两拐,终于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那人回过头来,疑惑地问:“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

    在看清那人的脸之后,克里斯感觉自己冰冷得像一块千年寒冰,每个毛孔都向外散发着瘆人的寒气。

    这个人正是他梦中那个笑面绅士。

    正当他怔忡失神的时候,身后传来初盈的声音:“中本叔叔您好,您也来定制西装吗?”

    初盈走上前来,转身问克里斯:“亲爱的,原来你认识中本先生呀?”

    中本先生绽开笑颜,温和地说:“不,我们刚刚才认识。这位原来是盈盈的好朋友啊,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克里斯克制住内心的震动,随手捡起地上的手帕,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这是您掉的吗?”

    中本先生端详了片刻,摇头笑道:“不,我想不是,不过谢谢你。”

    一番寒暄过后,中本告辞离去,初盈才好奇地问克里斯:“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克里斯回答:“没有,我以为是我的一个朋友,认错人了——他是谁?听名字像是日本人,怎么中文说得那么好。”

    初盈耐心解释:“他是我爸的好朋友,听说是甲午海战之后来中国的,从读书到做生意都在安津,所以中文说得好。”

    克里斯幼时流落街头,便听街谈巷议,无不讲述着日本人的残忍和狡诈,对这位中本先生登时没了好感,却仍然好奇:他又犯了什么罪呢?他会沦落到和那贵妇一样的下场吗?

    初盈继续补充:“别看他总是笑眯眯的,其实有点怪异。我很怕他,不知道为什么。”

    克里斯点点头:“我也有点,感觉这个人有点深不可测。”

    初盈闻言笑着眨眨眼:“是心有灵犀吧?”

    克里斯的眼睛笑得像新月一样:“是!”

    分开之前,初盈嘱咐道:“克里斯哥哥,回到家里把衣服好好挂起来。明天我爸爸约你在家里吃顿便饭,顺便看看衣服合不合身。”她俏皮地转了转黑珍珠般的瞳仁,补充说,“不过上午爸爸会去茶园包厢听戏,你早点过来陪我一会。”

    克里斯欣然应允,晚上早早睡下,次日一早着意梳洗打扮,把乌黑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把一到家就珍而重之挂在衣柜里的西装也小心翼翼地掸了灰尘穿好,内搭一件之前存钱买的白色衬衫,脚蹬一双千层布鞋。

    他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怎么看怎么别扭,皮鞋毕竟太贵,现在还没下狠心置办一双,过两个月发了饷再琢磨吧。克里斯只好把西服裤腿略松一松遮住脚面,担心去得迟了惹初盈不快,便赶紧出门往夏家行去。

    路上遇见卖花的摊贩,他仔细问明了寓意好、不失体面的花种,从兜里掏出节衣缩食存起来的几枚大洋,捧起一束鲜妍明媚的太阳花继续上路,鼻翼芳香让一路上更增欣喜。

    到了夏宅,闻声来开门的张嫂爽朗地笑道:“盈盈刚起,你且在客厅坐一会儿。”

    她低眉一眼瞥见那束花,皱了皱眉:“盈盈对这些花啊粉啊过敏的。”一低头看到克里斯的鞋,憋笑着转过脸去。

    克里斯尴尬一笑:“这我倒没发现。”掰了掰手指头,心下暗暗自责,相识也有小半年了,竟全然都没发现这一点,未免太粗心大意了。

    张嫂见他神色窘迫,无意为难:“得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拿回我屋里插着了,不浪费你一番好意,成不?”

    克里斯点点头,跟随张嫂穿过院中茂密的草木和旖旎曼妙的喷泉进入屋中,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等待初盈,险些陷入沙堆一般堂皇。他游目四顾,奇彭代尔式桃花心木五斗柜上果然不陈设花瓶,一架铜镀金卷帘白猿献寿钟左右列一对青铜烛台,玻璃书柜中整齐码放着满当当的碟片和书籍。沙发旁的矮几上一台留声机,客厅中心的钢琴,无不看得克里斯目眩神驰。

    “让你好等啦,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未见人影,语声先到,莺声啼啭不过如此。

    “才到。”克里斯起身,见她一袭象牙白旗袍,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近,清晨炫目的日光下更显肤光胜雪,娇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披肩长发泛起绸缎般的光泽,不禁看得痴了。

    初盈抬起头,视线触及衣冠楚楚的克里斯时,因初醒而尚显迷蒙的眼神一亮,掩唇调笑:“好俊俏的少年郎呢。”一低头,“只是这鞋太不像样,哪天我们一起出去给你换双皮鞋。”

    两人对着笑了片刻,张嫂瞧这场面十分滑稽,蓦然想起克里斯拿来的花,忙替他解释:“少爷送您一束花,好看的哩,但是我说您过敏养不来那个,收起来了。”

    初盈闻言又惊又喜:“你第一次送我东西呢,快拿来我瞧瞧。”

    克里斯大窘,但也拦不住初盈旺盛的好奇心和张嫂的热情。张嫂献宝般捧来那束如阳光般耀目的花卉,隔得远远的让初盈瞧了一眼,又受惊似地赶紧把花收了起来。初盈鼻子一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克里斯内心又是感动,又是担心,蓦地心中一动,发觉这场面有些熟悉,却忘记了是在哪里经历过。

    片刻初盈的早餐布置停当,张嫂煮了荞麦茶给初盈缓解刚才接触花粉带来的不适,却把一杯黑黢黢的物事放在克里斯面前。初盈笑得狡黠,眼睛像月牙般眯成一条缝:“咖啡很好喝呢,你尝一口就会爱上的。”

    他撇撇嘴:“我才不信呢,你就会耍我。”但也着实好奇这香喷喷、颜色却像中药一样的饮料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魅力。黑色的液体顺着舌头一路流淌到喉咙,虽然苦涩而滚烫,但多年节俭的习惯使然,他也一滴没有浪费。

    克里斯眉头紧皱,五官扭曲着纠结在一起。初盈笑得弯下了腰,刚想叫张嫂倒掉算了,但等他一饮而尽,又啧啧称奇,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在欢声笑语中,初盈好像回到了幼时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烦恼,不会担忧厄运降临。

    为了留住这美好的一切,她只能更加努力完成任务,才能重获新生,永远和他快乐地在一起。

    初盈看着克里斯窘迫的神情,默默地想:克里斯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除了入巡捕房之后拍的一张登记照,克里斯再也不曾拥有过任何照片。所以当初盈捧着厚厚几本相册邀请他一起欣赏的时候,他心中涌起的情绪除了有能够参与她过往人生的欣喜,更多的是艳羡以及更深一步认识到他们之间差距的自卑感。

    照片上或嗔或喜的脸庞,或是形容尚小略显稚嫩的眉眼,或是少女日渐长成的妩媚娇羞,都让他感到时光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刻下印记——但他什么都没有,时间在他的记忆里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是也没什么,起码他还活着呢。

    他在心里暗暗宽慰自己,假装那里有个知心的人替他排忧解难。

    初盈一边指着被定格下千娇百媚的自己,一边向他诉说着故事延展后的心路历程。比如她的记忆中母亲去世得早,在她记事起第二年就撒手人寰,父亲为了她没有续弦;比如她无心学业,上课的时候在桌子下偷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下课约同学一起看电影;比如她因敬佩的老师在课上提及南丁格尔的事迹,就心血来潮地投身护士事业,现在正因医患问题提心吊胆;比如父亲钟爱的梨园名角筱兰生私底下是个泼辣货,不止一次地对她口出狂言,但父亲丝毫没有放弃她的打算。

    克里斯被初盈或是委屈巴巴、或是兴致盎然的演绎逗得哈哈大笑,他细细地阅读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容,没来由地觉得有哪里十分亲切而又熟悉,好奇地问道:“你小时候的照片呢?这里怎么没有?”

    初盈假装不明就里地问:“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照片呀。”

    克里斯解释道:“不是,这里最小也是你5、6岁的时候拍的了,还有更小的时候吧,刚出生的时候拍的也没有见到。”

    你终于要发现了吗?我不是我爸爸亲生的女儿。

    初盈暗笑一声,垂下眼帘,作沉思状,良久才低声回答:“我不记得了,我问过爸爸,他说不小心烧掉了。”

    “原来如此。”克里斯恍然大悟,听她声音闷闷的,与方才神采飞扬的样子大相径庭,拉住她手道,“客厅里那么多书,都是什么啊,我也想看。钢琴我也不会弹,你教我。”

    初盈直起身,扬起嘴角一笑,正欲给他一点小提示,眼角余光却瞥见张嫂在卧室门外朝自己探头探脑,举止十分踌躇。她生怕他们的悄悄话会被张嫂偷听了去,只得先把她打发走,便扬声唤张嫂上前问:“张嫂,是爸爸要回来了吗?”

    张嫂搓着手,一脸为难,脸上的褶子也更深了:“老爷要是回来,也不如何为难,现在是孙姨妈来了。”

    孙姨妈是初盈母亲的妹妹,她虽然嫁入了一户姓陆的人家,但是仍然住在孙家的祖宅。她为人强势,认识她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因此大家还是习惯性地称她为“孙姨妈”。她的丈夫唯唯诺诺,没有正当职业,又不常出来社交,亲友们都不太认识他,就理所当然地被称为“孙姨父”了。

    孙姨妈总是对初盈冷语讥刺,初盈几次三番想与她翻脸,但碍于自己给人的印象本就是楚楚可怜的富家千金,太张扬说不定会坏事,只能强自忍耐。他们之间已经许久不见面,她还以为孙姨妈已经死了打秋风的心,没想到她今天又来罗唣。

    初盈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她不是许久不上门了吗?我还以为两家之间不来往了。”

    张嫂犹豫了片刻,解释:“不是不上门,以前也来过几次,要么是您上学不在家,要么是老爷闭门谢客。我说出来,您别怪罪,是新来的门房小李不认识人,孙姨妈来叫门,他说您在家,不好意思不让人进来。”

    初盈长叹一声,才明白原来一直是养父在替她挡驾。但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吗?这个女人又算什么洪水猛兽?逃避无用,直面现实才能一劳永逸。

    她理了理鬓发:“既然人都来了,见见也无妨,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让她进来就是了。等见了她,不管什么事我只推说等爸爸回来商量就行了吧。”回身嘱咐克里斯,“你不用出去见她,先在屋里坐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罢已起身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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