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下弦月。
睿王府早已随着主人的入睡安静下来,只剩檐下的灯笼和零星的烛光,还在黑暗中坚守。守夜的下人也抵挡不住睡意,要么站着,要么随便寻了个倚靠,打起了盹儿。
一切都很平常。
不过李西陆知道,这只是看起来平常。要是有人深夜潜入的话,就算能躲过睿王府的守卫,还有一群暗卫等着。要避开这群暗卫,武功高强者倒是也可以做到。但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捉鬼,那可真是难如登天了。毕竟那鬼又不可能像宸贵妃那样,在他们斗法的时候还能开个屏障,杜绝他人打扰。
“这在睿王府,该怎么行动。总觉得鬼还没捉到,我们先被抓起来了。”
李西陆和谢雁书正躲在花园的一棵柳树后面,商量对策。他们一路从前面探查过来,都没有发现阴气。如今只剩睿王所在的院子,还没有查过了。
“太子竟这么嚣张,真敢把鬼放在睿王身边,”李西陆思索道,“还是他其实是想借睿王的手除掉我们?”
“是或不是,看了才知道。”谢雁书的回答倒是干脆利索。
李西陆在来的路上,心中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说,可现在情况如此,他不得不说。
“大师兄,我之前一直觉得,太子和睿王的面容,有些相似。太子虽不是,春眠姑娘的孩子,却应该是沈淑晴的孩子。现在他又引我们来睿王府,怕是确实和睿王有些关系。”
“大师兄,”李西陆在夜色中接着说道,“我猜是沈淑晴遇到了出游的睿王,和他相识并怀上了孩子。后来沈淑晴出了事,求到了春眠姑娘头上,春眠姑娘才顶替她入宫,有了之后的种种。”
“只是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沈淑晴求的又是什么,为何要春眠姑娘也要入宫。”
李西陆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谢雁书转过身去,看向了前方的小径。李西陆说完后,也转过身来,对着前方空无一人的空地说道:“不知贫道猜得对不对,沈姑娘既在这儿,不知能否解答一番。”
没有回答,夜还是那么静。
但是太静了,反而奇怪。李西陆最后一句话声音不大,但在夜里还是很突兀和清晰。没有引来旁人,就已经说明,有“人”来了。
李西陆和谢雁书静静注视着前方。
果然,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黑影。
李西陆看着眼前沈淑晴一身黑衣的时候,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好怕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戴着红盖头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恐怖电影和小说看多了,对奇形怪状的东西没那么怕,而是怕极了这种形象。
先是衣服,接下来映入李西陆眼帘的才是沈淑晴的相貌。她很白,头发很黑,唇色是红的,却不是红得发艳。她和春眠长得其实并不像。李西陆猜,大概先认识沈淑晴的人,会觉得春眠是沈淑晴的样子;但先认识春眠的人,并不会觉得她们是一个人。
自从外表上看,沈淑晴和普通的官家小姐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她不是人,是鬼。
李西陆心中越发慎重起来。她这个样子,正是修为高的表现。普通的鬼往往身体都有残缺,神志不清,只凭着执念行动。越是厉害的鬼,越是整洁,越是清醒,越像人。
甚至有些鬼看起来比有些人更像人。
沈淑晴正是这一类。
毕竟是拜过春眠的鬼,又被太子用各种宝物养了这么久,不厉害也说不过去。
“李道长果真聪慧。”沈淑晴开了口。她的声音依旧是少女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却稳重很多,没有少女的天真和活泼。“你猜的,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这故事本就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她朝前走了几步,步态优雅,神色从容,边走边说道:“正因如此,这里面唯一的一点不同,才不能告诉你。”
她在湖边停下,看向湖面,里面有山石亭台的倒影,有月亮的倒影,唯独没有她的倒影。她又抬头看向对面的水榭,前几天,睿王曾经在那里喂过鱼。
“不然,不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吗?”她笑道。
“还有,”她转过头来,看着李西陆和谢雁书,用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李西陆转头看了谢雁书一眼,他有点不太适应这种突然开始谈心的氛围。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下山,他所有的经验,都是来自小说和电视。通常来说,这种和人聊天聊地聊人生的角色,都会让主角狠狠跌一跤。
可李西陆看着湖边的沈淑晴,心中不禁疑惑,他算是主角吗?如果他算的话,那对面的女鬼姐姐,看起来拿得也是主角剧本。
总之,不管谁是主角,看故事发展,他们之间,会有人受挫。
“我无意与两位道长为敌,”沈淑晴的话将李西陆的心思拉了回来,也让他心头一疑,下一刻,沈淑晴接着说道,“但我想要两位道长帮我一个忙。”
话未说完,沈淑晴就攻了过来。
谢雁书拔剑迎战。
李西陆正想帮忙,却发现他被定在原地动不了了。他挣脱不开,却又不敢喊谢雁书,怕让他分心。没想到沈淑晴躲过谢雁书的一剑后,朝他说道:“李道长,别挣扎了,我不想伤你。”
李西陆刚想喊“大师兄”,就听沈淑晴接着说道:“谢道长倒是能解开,不过看来他也觉得,你还是在一边看着比较好。”
话一说完,谢雁书的剑就到了她眼前。沈淑晴旋身一转,轻巧地躲开,并抬手快速攻向谢雁书。谢雁书握剑的手一松,身体转向沈淑晴的同时,左手也抓住了下落的长剑,并再次划向沈淑晴。沈淑晴收起攻势,弯腰躲避,同时以掌聚力,打向谢雁书。谢雁书见状,凌空而起,越过沈淑晴,沈淑晴也趁势从他下面滑过去。眨眼之间,他们两个就换了位置。
李西陆看着他们打得激烈,急道:“不是说要我们帮忙吗?你现在是要帮忙的样子吗?”那两个人自然没有理他。
不过李西陆也没打算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停下。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他们打成这样,都没有人来,其中必然有蹊跷。太子必然不会出面,睿王那边也没有动静。沈淑晴说的帮忙,到底又是什么忙。
她不会是见春眠吧,李西陆想到了一个最离谱的可能,但是见春眠有那么麻烦吗?
那边,谢雁书和沈淑晴打得依旧激烈。谢雁书一剑刺向沈淑晴心口,没想到这次沈淑晴没有躲闪,而是双掌合击,生生夹住了谢雁书的剑,使其停在胸前三寸处。
“谢道长,再战下去,怕是到天亮都不能结束。”沈淑晴道。
“你未出全力。”谢雁书道。
“谢道长不也是有所保留吗?”沈淑晴反问道。
谢雁书看着她道:“你阴气虽重,却无邪气。你没害过人。”
沈淑晴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然后问道:“既然如此,不知谢道长,是否愿意帮我?”
李西陆只见沈淑晴说完,不待谢雁书回答,就松开了手,凑近他身边,一手飞快地握住了谢雁书握剑的手腕,然后拿起谢雁书的另一只手,按在剑上,抹了一下。谢雁书的左手霎时间冒出了鲜血,将剑身染红。李西陆惊呼道:“大师兄”。
沈淑晴松开了谢雁书的手,看着血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没有说话。
谢雁书则是看着剑,一言不发。
滴滴哒哒,是谢雁书的血在不停的滴落。
就在李西陆开始觉得,沈淑晴是不是要用谢雁书的血完成什么仪式的时候,时间突然停止了流动。李西陆甚至能看见,谢雁书的一滴血在空中停滞了。这一瞬很快,但又因为被暂停了,显得很慢。
其实只是一眨眼。
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她来了。
“你受伤了。”
春眠站在树梢,看着谢雁书流血的那只手说道。
谢雁书有一瞬的无措,然后忙将左手背到了身后,接着又把染血的长剑藏了起来。做完这些后,他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春眠,说了句“没事”。
李西陆简直无言以对,血腥味已经随着夜风飘到他那里了。
沈淑晴在春眠来了之后,一直没有动作,直到这时,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她跪了下去,如同她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原来是这幅模样,沈淑晴想道。
“终于再见到您了。”
如果鬼也会流泪的话,她早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春眠这才转头看向她。
那边的李西陆忍不住“滋滋”了一声,谢雁书听到,猛然反应过来,走到他身边,把他身上的定身术解开。李西陆活动了一下筋骨后,赶紧抓起谢雁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倒在他手上,又拿出一块布条给他包扎。
“还好我怕出事,提前准备了点东西。”李西陆小声说道,“本来想着最好不用,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李西陆扎好之后,和谢雁书一起,重新看向了沈淑晴那边。
春眠还没有说话。
“一别四十年,多谢您完成我的心愿。”沈淑晴一叩首,然后抬起头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心愿,不知您是否能答应。”
“什么。”春眠道。
“请您放我自由,允我回山庙修行。”沈淑晴道。
春眠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她身后,花丛的阴影处,周晖站在那里。沈淑晴也察觉到了周晖的存在,不过她依旧没有回头。
“好。”春眠道。
沈淑晴再次深深叩首,而后起身离去。经过周晖的时候,周晖开口问道:“你不恨他吗?不想杀了他吗?”
“我自然恨他,我也给了他惩罚。但我不会杀了他。”沈淑晴的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个陌生人,“我因为他死了一次,既然有机会重新来过,绝不会搭上第二次。”
“还好,原来这些年都是演戏,不是真情实感,看来还没有傻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周晖毫无感情地祝贺道,“你自由了,恭喜。”
沈淑晴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沈淑晴。
最终还是擦肩而过。沈淑晴投向了寂寥的夜色,消失不见。
春眠看了一眼谢雁书,见他没事,也走了。谢雁书和李西陆说了一声,很快也追了上去。
只剩李西陆和周晖。不过周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动作,也不说话。李西陆这时想起,他曾在周晖的书房里见过宸贵妃的画像。不过画上的人,其实更像沈淑晴。
他分得清这两个人吗?
李西陆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安慰他一下,谢雁书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李西陆目瞪口呆道:“大师兄?”
“这里不安全,你跟我走。”
“哎——”李西陆只叫了一声,就被谢雁书带走了。
现在,只剩周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