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当日，整个洪都都是过节的热闹与喜庆，王宫里也早就布置妥当。

    商烟才病愈没什么力气，帝澜叫她好好休息，晚上不必出席。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是又大又亮又圆，臣民欢庆，共享佳节。

    商烟屏退了殿中的昭女，一个人坐在大殿门口，托着腮望着天上的月亮，气色还是不佳，连往日一半的朝气都没有。

    商丽人的存在是得天神恩赐的结果，那天神是住在月亮上吗？商烟思考。

    借月亮的光，将整个王宫都照亮，所以商烟一眼就看到了跨过宫门朝自己走过来的顾策，顾策的才貌与举止历来都是被人称赞又称赞的，以前商烟跟在顾策身边只知道太傅特别特别厉害就对了，如今看着顾策朝自己走来，美好的如同月下仙人一般。

    “月下仙人”走近，看着发愣的商烟，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商烟冲他傻笑。

    “太傅此时不应该在夜宴上嘛，如何过来了？”

    “来看殿下有没有好好休息。”顾策顺势坐到商烟旁边。

    商烟撇撇嘴，有些不满道：“我只知道要检查课业有没有好好完成，竟不知道休息也要检查有没有好好休息！”

    小丫头不满的样子惹人发笑：“可殿下的课业也没有好好完成啊！”

    商烟用鼻子哼了顾策一下，然后别过头去。

    “殿下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

    商烟小声嘟囔：“吃不下。”

    顾策拿她没办法，牵着她的手起身。

    商烟不知是走神了还是没恢复什么气力，站起来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顾策温柔的又蹲下给她整理裙子。

    “臣给殿下变个戏法儿！”而后又牵着商烟下台阶，走到玉槐树前停下。

    玉槐枝繁叶茂，树干粗壮，像上守卫晚照宫的卫士。

    “出来吧！”

    顾策对着玉槐树干唤了一声，就见从树干后出来一个昭女打扮的小丫头，个头看着比商烟还小。

    商烟觉得惊奇：“何时藏了人，我竟都不知道！”

    “所以才叫变戏法儿啊！”顾策又蹲下。

    商烟只比蹲下的顾策高一点点，两人看着小昭女走上前，眼睛里还带着明显的慌张与惶恐。

    “拜见殿下，拜见下文大人！”小昭女虽然紧张，但依旧规规矩矩的向二人行礼。

    “过来！”

    小昭女听着顾策的话起身靠近。

    顾策温声对商烟道：“殿下，以后她就是你的小昭了！”

    商烟更惊奇的说道：“可她看起来年岁比我还要小，如何能做我的小昭！”

    “你告诉殿下，你如何能做殿下的小昭！”

    小昭女闪烁着大眼睛，听从着顾策的话，诚惶诚恐道：“我从三岁开始便习字、学礼，了解殿下起居、饮食、喜好，以侍奉公主各项为课业，今已五年，教养姑姑说我已经可以近身侍奉公主了！”

    小昭女说是教养姑姑说她已经可以近身侍奉，实则是大祭司亲点的人选，虽然小昭女比公主还要年幼，但每一个小昭女都是从小开始学习如果侍奉君主，所以不担心照顾不好公主，何况又并非只她一个侍奉公主，选她主要是为了她能够以自身气运护佑公主。

    每一个昭女都是可怜、可悲的，未出生时就被亲生父母出卖，出生后被领进昭女院开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一生。

    大部分昭女正常的人生轨迹就是，三岁之前被老昭女照顾，三岁之后被老昭女教习，教习合格便可侍奉君主，不合格就继续教习，等到了二十岁还不合格就不用再被教习，直接到昭女院做副手，昭女四十岁若无特准就可以从殿前退到昭女院做教养、教习昭女。

    商丽人寿命绵长，在不进行长生仪式前也可以活两三百载，而少数可以做小昭的昭女，又只有其中的小部分可以随着储君称帝做大昭。

    大昭权势无双，统领整个王宫。

    一位帝王，只有一个大昭，若大昭死后新上位的也只是代大昭。

    顾策用了一个小“戏法”就将商烟的心病治好了。

    商烟也确实需要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陪着她成长。

    商烟活泼，小昭又完全是个“唯殿下主义”，两个人在晚照宫里嬉嬉闹闹的成长，更多时候商烟会忘了小昭是昭女，不自觉的把她当做朋友、当做姐妹。

    顾策偶尔揪心，商烟在商丽除十三尊还在世的几位之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更是商丽的帝王，但她却把自己和小昭当做家人一般看待。

    君主是君主，臣民是臣民，这种感情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储君身上，可他实在是说不出否认商烟行为的言论，帝澜完全信任他，也不曾提出质疑。

    一晃四年。

    顾策每年只年中之时有二十日的假期回西岭顾氏族，原本他的家人是可以到洪都看望他的，但西岭山高路远，他母亲不在；父亲做着西岭驻地大人，忙碌无比；小弟年幼，所以根本无人可来洪都看望他。

    去年年中他准备回西岭之时，正逢边境敌侵，一时离不开洪都，等边境之事解决好了，到了秋末，回西岭之事就只能作罢。

    商烟的生辰在初春，才过不久。他家幼弟的生辰在春末，也马上要过。他还从来没有为小弟过过生辰，每年只是从洪都带些礼物回去。

    本以为今年等到年中才能回西岭见家人，但帝澜突然下令查抄西岭顾氏族，却让今年的相见提前了。

    “陛下！”顾策跪在谏议殿内，殿中除了帝澜还有大祭司。

    大祭司是十三尊之一的典尊，也是十三尊中唯一一位从始至终留在洪都辅佐商氏族的商丽王朝的。

    大祭司穿着黑斗篷，面具遮脸，不以真面目视人，立在一侧，不言语。

    顾策虽然跪着，脸上震撼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并存，但仪态依旧没有任何不妥。

    “你有什么要替你的父亲辩驳？”帝澜少见的对顾策冷脸。

    顾策说不出为父亲辩驳的话来，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五日前听闻帝澜下令查抄西岭顾氏族，由大祭司亲自前去西岭，而后押着西岭顾氏族上下二十多口人回洪都，直接关押进狱监里。

    但帝澜丝毫未曾向他透露这个事情，其余官吏也并不清楚帝澜为何突然如此。

    原本从洪都到西岭，正常速度差不多要行五六日，但大祭司居然一个来回才用了五日，今日上午把顾氏族关押进狱监后直接来谏议殿复命，这是多大的罪，需要怎么马不停蹄的押送回洪都，一刻都不停歇。

    顾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出自顾氏族，顾氏族整族被抄，他只好前来请罪。

    帝澜示意代大昭把一堆册报递给顾策，顾策接过，震惊的说不出来话来，拿着册报的手都在颤抖。

    ——西岭顾氏族驻地大人顾言，违背禁制，私自使用禁术。

    落款盖印，妄。

    ——经暗地查实，西岭顾氏族驻地大人顾言，私联西岭边境驻地武官大人。

    落款盖印，定都山守备司。

    ——经暗地查实，西岭顾氏族驻地大人顾言，私藏言尊生前佩剑----恪尽！

    落款盖印，定都山守备司。

    ——经暗地查实，西岭顾氏族驻地大人顾言，私自培养死侍。

    落款盖印，定都山守备司。

    ……

    每一本册报都在颠覆顾策的认知，册报上面的那个名字是他敬重的父亲，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那两个字了，像是一场噩梦。

    妄，他是十三尊之一专攻修习术法的，他说父亲违背禁制私自使用禁术，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定都山守备司，是最忠于商丽王朝的存在，平时守在定都山，商丽帝王想要他们做极其隐秘的事情的时候才会出山。他们所查，绝无错漏。

    顾策还有什么要辩驳的？辩无可辩！

    “你现在不应该跪在这里，而是应该同你的父亲、同你的族人一样，被关押狱监里，但没有，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吗？”

    顾策当然，可正因为知道，才答不出口，他的脸色铁青。

    “因为你是本帝看着长大的，而帝女又是你一手带大的！”

    帝澜脸色也无比凝重，从高位缓缓走下。

    “自本帝开蒙，便被言平庸，所以惜才爱才。你幼时，便被言有大才，来日可堪做上文大谏议！洪都学宫里全是身负才名的学子，虽然将来学成都是要建设商丽王朝的，但没有哪一个学子可以被保证平步青云、前途无限，只有你！十六岁时被接到学宫，就是以做上文大谏议而被教养。”

    十八岁入王宫做理文学士，二十一岁做理文学官，二十三岁做代下文大谏议，二十四岁做下文大谏议至今。待现在的上文大谏议元老大人离朝之后他便可位至上文大谏议，整个商丽王朝议政，除了帝澜就是他！

    他深沐帝恩多年，得帝王和帝女的全然信任，而他的父亲却想要做商丽王朝两千年来谋朝篡位第一人！

    顾策无言，也无脸面！

    “回去吧，一会儿公主闹着要找你了！”帝澜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商烟如今已经十二岁了，长了年岁之后虽然还是还闹腾，但比起小时候收敛许多，已经不会因为见不到他而哭闹了。

    顾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出了谏议殿，看着偌大的王宫，竟觉得在这个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找不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