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向晚,京城覆盖着一层薄雪。细雪似飞花,风拂过暗香朦胧。长街两侧灯火蔓延十里,火树银花。
爆竹声不绝于耳,街市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城内楼前灯如火,城郭之外月如霜。
江之玥搓着冻僵的双手,今日除夕,丞相府设宴,百官受邀至此,她得赶紧去膳房取温酒送至宴席上。
她耸肩缩着脖子,试图让暖气再停留一会。忽然额前一痛,似是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
那人身体明显一震,江之玥抬眸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后吓得花容失色,慌忙俯下身行礼。
“大人……大人……对不起,望恕罪。”
白慕卿一袭裘皮青衣,腰间坠着麒麟环佩,手中提着一盏木制灯笼,灯骨架上雕刻着纷繁的花纹,灯火缱绻。
他淡淡一笑,眉眼间漾开笑意,微弱的灯光映照下更加柔和:“这并非是江姑娘之过,许是在下唐突了。天色渐晚,路上也有积雪。不如我将这盏灯赠予你吧。”
并未等江之玥反应过来,白慕卿便将灯笼递了过去。
江之玥木讷地接过灯笼,忽然一阵风吹过,灯面旋转如飞,重影叠加下连成一副画卷。
“这是走马灯?”
白慕卿答道:“是的,新年快乐呀。”
江之玥闻言一愣,这是自被贬为奴后第一次收到的祝福,她无措之余道了谢:“谢谢大人,我要去取屠苏酒了。”
匆忙下却是连回礼也忘了,逃跑似的跑开,灯笼里的火烛摇晃跳动。
等江之玥回过神来,发现走了岔道带到了一处别院。
“不能在等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穿透墙壁,江之玥顿足,从轩窗缝隙里看到了屋内景象。
那人带着青铜面具,面具呈狰狞之像。手指毫无节奏地敲着桌面,昂首目视前方,靠坐在太师椅上。
“是,是,人手已经安排好,就待白慕卿上钩!”
点头哈腰的人是丞相,江之玥对这个声音熟悉至极。可他竟对带着面具的人俯首称臣!
隔着厚重的青铜面具,闷闷的声音响起:“若再有人谈论狸猫换太子,杀无赦!”
丞相恭敬道弯着老腰附和道:“自然!等到白慕卿一死,谣言不攻自破。”
?!
当今太子是假的?
他们要杀白慕卿?
所以白慕卿才是真太子……可他不是太子身边的少师吗……
莫非?
江之玥倒吸一口凉气,手腕一抖,灯笼碰到窗延发出轻微的响声,下意识后退两步转头赶紧跑。
来不及了,那人警觉异常,一个眼神,身旁的侍卫便已领意,立刻追了出去。
她甚至听见了身后密集的脚步声,还有兵刃出鞘的声音。
可是她却犯了致命的错,手中的灯笼在昏暗中瞬间暴l露位置。
鲜血溅到走马灯,血迹晕开,江之玥的身体渐渐地失去温度。
…………
又是一年早春,京城内无处不染上了初春的气息。薄雾朦胧细雨无声,带走了冬末的寒冷。
江之玥眼前漆黑一片,良久才有一丝丝光透入,眼前叠影重重,她感到头疼欲裂,顿感蔓延至全身。五感融于一体,四肢百骸渗透着恶寒。
“二小姐!二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江之玥耳中。熟悉感油然而生,斑驳的记忆撞入脑海。
不是早已身死,怎仍有意识?她伸出苍白的手一寸一寸地向颈部探去,皮肤光洁如初,细腻如棉,并无血淋淋怒绽的伤口。
待到缓过劲来,她发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牢房里。
潮湿的牢房离锈迹爬满了铁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那种陈醋发酵的味道,又腥又涩。
江之玥濒死之际撕下了那人衣袍一角,垂死挣扎或有不甘或有不舍。
死后脑海中闪现出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旋转,流光四溢,刹那芳华尽显,生死离别,悲欢离合。她甚至看见还未发生的事……
那年除夕之夜,内乱四起,冰冷的刀刃刺入士兵的胸膛,白雪被融化成血水,纷飞的大雪都尽数染成红色,夜里的风格外刺骨。
东窗事发,几年之内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随处可见,战士的鲜血顺着城墙流到城内,到处都是断垣残壁。疾病、饥荒、伤痛缠绕着无辜百姓。
…………
莫非这就是未来?
春和见自家小姐醒后目光无神,眸中还氤氲着水汽。吓得春和紧紧地拽着江之玥的臂弯,生怕她冲动之下做出糊涂事。
江之玥颦蹙的柳眉舒展开偏过头来,瞳孔里倒映着熟悉的脸庞,犹豫地开口道:“春……春和?”
春和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圆润的腮边还挂着泪痕,连忙点头道:“是我啊,小姐。您刚刚突然晕倒怎么喊都喊不醒。”
江之玥反复观察后,确认真的是春和。
她猛地打了个机灵,惊觉道:“镇国公府上下皆已被贬为奴?”
这话问的着实有些突兀,毕竟她们在牢中已经待了半月有余。
“小姐……你,你怎么了?”春和感到江之玥自醒后神色总是深以为然。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是嫌现在的处境还不够糟吗!”
江之玥寻声望去,一个身形微胖的富态女人依靠在墙角面无表情,身着墨绿对襟衣裙,点翠发钗戴在发间。
虽无胭脂装饰,头发凌乱,身上的锦缎也沾上了草屑,但也不失仪态。不用想,这必是二娘。也不知成了她哪根眼中钉,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江之玥低下头似乎在自责,含羞半敛眉小声低泣:“对不起,二娘。我知错了。”
二夫人冷哼一声。这声冷哼还夹杂着些嘲讽。她就是看不惯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和她那狐媚娘一样装模作样!
春和拉拉江之玥的袖子安慰道:“没事的小姐。”随后又在耳边低语了一句:“反正现在二夫人也不能把您如何。”
她扯了扯嘴角,这样的处境她着实笑不起来。镇国公通敌卖国,府中上下皆贬为奴籍,流放边疆,没有诛九族已是大恩。
当然,若有权贵之人愿伸手救你出火海,那便可以逃脱被流放的命运。毕竟做贵人的下人总比流放好过。
按照前世轨迹,宋予怀救走了江之玥。
这宋予怀乃是当今丞相嫡子,他二人曾有婚约,故而在江家落难时,宋予怀本着情分救她一命。
镇国公府的女眷无不羡慕她有这么好的未婚夫,谁料这并非是攀上高枝,而是“羊入虎口”。
本就有着云泥之别,二人之间早已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江之玥环顾四周,青苔斑驳的墙壁之上有一扇小窗,零星的光线散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飘散开。
墙角裂开的缝隙中藏着常年积累下来的污垢,压抑的环境让她喘不过气。
牢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江之玥很快平复汹涌的思绪。
若不想前世悲剧发生,今世必须赶在丞相动手前让白慕卿抢占先机,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问题是今世的自己该如何才能接近他?
江之玥眉目肃然长叹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突然感到脚上一痛。
“二妹妹,你挡到我的路了,麻烦你往旁边挪挪。”江千云瞥了她一眼,鼻孔朝人,心比天高。
江之玥眼神如脱兔般四处闪躲,懊恼道:“对不起,大姐。”说完勉为其难的往旁边挪了点,推磨般缓缓移动,在江千云耐心殆尽时便不再动了。
江千云无视踩着她的裙摆直径走过去,坐到二夫人身旁。
依着二夫人的肩,花容有些扭曲,抱怨道:“娘,我们何时才能离开啊!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尤其是还要和这么多脏东西待在一起。”
脏东西指什么不言而喻。
江之玥知道她指桑骂槐,自己娘亲过世得早,自小被寄养在二夫人那里。
打她记事以来,母女俩从未给过半分好脸色。
随之投来嫌弃的目光,江之玥把头低的更甚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好似真做错了事。
二夫人见状也不好再多言。
她帮江千云理了理鬓边垂下的头发,把碎发别到耳后,道:“很快的,很快你舅舅便来救我们,他已求得少师来带我们走了。”
什么?少师!
江之玥迅速捕捉到这两二字,根据上一世的记忆,少师根本未至。
难道这一世的轨迹到这里发生了分叉……所以自己才在这个支点上重生了?
也就是说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这就是个翻盘的好机会。江之玥侧耳倾听,生怕遗漏一字。
“不是说少师从不管官场之事,会不会不靠谱?”江千云担心也不是毫无依据。
当今少师是出了名的云淡风轻,从不管身外之事,咋一听到这个名字,江千云也不太相信。
二夫人恨铁不成钢,对自己女儿的鱼木脑子也无可奈何:“到这时候了,能出去好便。就算在他府上,凭你舅舅现如今的地位,他也不会亏待你。”
江千云泄了气,认命道:“知道了,娘亲。”脸上挂着丧气,她还是觉得自己命不该此。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来了。
这里的女眷都立刻坐了起来,一阵窸窣声,大家慌忙整理仪容,抖抖身上的灰尘,拉扯着嘴角挤出干瘪的笑容,妄想凭此逃脱流放。
江之玥不动声色的缓缓移动,一点点挪到牢门边。不论如何,死缠烂打也要出去。
“少师,殿下,您二位慢点,小心地滑。”一个狱卒谄媚道,看见贵人,眼里乐开了花。
白慕卿点头回礼不做声,慕容肆倒是笑道:“谢谢了。”
江之玥听到后一愣,殿下是谁,自己印象里从未有此人的痕迹。当今圣上皇子众多,到底是谁?
狱卒点头哈腰道:“小的受不起。”一路陪着笑脸,“快到了,两位大人,要是有看上的付完酬金就可以带走了。”
这两位是一位都得罪不起,一位是当今少师,虽无大权,但受皇帝器重,另一位却是皇帝最宠的小儿子。
江之玥跪坐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紫金靴,靴上金丝绣着的纹饰预示着这双靴子的主人身份不凡。
顺着靴子向上看去,还没看清这主人的脸便被刚才那个狱卒狠狠训斥了一顿:“大胆!少师也是你能随意冒犯的!”
江之玥赶紧又把头低下去了。
慕容肆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不以为然道:“并无大碍,想必少师也不会与她一女子计较。”
他是在为自己说话?可自己与他并无交集,怎么会帮自己开托……本想抬头看看这位殿下样貌,还是忍住了。
白慕卿神色淡然,似是喜怒藏于心。还是那般温润,却也不愿多言,直截了当道:“请问谁是江千云?”
江千云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赶忙跑到牢门边,“噗通”一声跪下,慌忙之际还不忘向慕容肆和白慕卿行礼:“回大人,罪女便是江千云。”
白慕卿抬了抬手让江千云起身,颔首回礼道:“大姑娘请起。”
随后对狱卒吩咐:“劳烦将大姑娘和二夫人照顾好,酬金稍后送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江之玥半分目光。
话语虽简短声柔似水,却似乎不容任何人反驳。
狱卒忙不迭地道:“好!小的这就给您安排,您看看还有没有……”
狱卒的话还没说完,白慕卿便转身欲要离开,衣袂带起的清风拂过江之玥脸庞。
他本身并不想把时间花在这些破事上。
欸?这便走了?
江之玥急得额角冒出细细的薄汗,若错失此次良机再想接近他更是难上加难。
他前脚刚来后脚就走。这怎么行,自己还未大显身手怎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