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我离开日本前的那个冬天和春天,大多数人都很忙,每个人都忙着处理自己手上的事情,处理咒灵反而变成了最简单的事情。

    那段时间,我从惠的口中零星听到五条悟和夏油杰的动向,他们两人处理的任务变少了,但人更忙了。除了教学时间,他们很难看到那两人,甚至说还会偶尔迟到。

    2019年春某一天,樱花盛开的一个午后,我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出门去交办理签证需要的资料。在去的路上,在一个阴暗偏僻的小巷尽头,我看见了坐在巷子最深处的咒胎三兄弟。

    巷子所处的位置本就很偏僻,路过的行人很少,他们还坐在巷尾的阴影里,如果是五感不敏锐的普通人应该很难察觉他们的存在。

    我坐在轮椅上,在阳光、樱花、微风的眷恋处停下,他们三人坐在巷尾的排水渠上。血涂左手拿着两串江米团,右手送了一串在嘴里嚼着。他脑袋上那个原装的小小人脸流着血泪,属于血涂的血盆大口鼓鼓囊囊地在品尝人间美味。身旁的大哥和二哥则一脸满足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天之后,胀相一直没来找过我,我一直以为是他们还没做出决定,现在才知道可能是没有底气。

    他们没有采纳我的建议,选择了以咒灵的身体存活。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我只是看血涂脑袋上的人脸有些不舒服。那张流着血泪的小脸空洞着看向我,倘若他能说话,倘若他知道自己被夺走身体的真相,大概率会极其愤怒和哀怨地声讨我。

    咒灵和人类,我违背了自己的职责,完全基于个人喜好地选择了咒灵,站在了给予我特权和优待的人类的对立面。

    我收回视线,推着轮椅悄声离开。我应该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不应该将自己对罪孽的解脱寄希望于他们身上,这个事件里,只有我不无辜。

    *

    “王小姐。”

    我交完资料准备离开,签证处的工作人员帮我拉开门后,我听见了呼唤。顺着声音望过去,胀相就站在台阶上看着我。

    他抱着双臂,站在阳光里,似乎有些不自在。

    我朝身侧的工作人员道谢,转动着轮椅从曲折的无障碍通道滑下,在胀相面前停下,露一个很有耐心的微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胀相的神色闪动,抱着双臂的手也松开,在空气中比划了好几下,最后又认命地垂下。他脸上的神色千变万化,似乎又万般言语想要告诉我,但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开始说。

    我想要推着轮椅离开,他无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他也没有必要跟我解释些什么。

    我想这样做,于是就这样做了。

    我转动轮子从他身边离开,他双腿动了动,似乎像拦住我,但最终没有。

    离开前,我告诉他:“我不在乎你的选择,这是你们的人生。”

    *

    我办完签证,和母亲一起出门采购用品回家的一个下午,我们在家门口看见了五条悟。他站在我家的院门口,高挑的身姿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

    身后的母亲收起了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我的轮椅上取下采购的东西,推开院子的铁门一个人回到家。

    五条悟走到我身后,自然地推着我前进。我们路过夏油杰的家,离开了这片居民区,走过了街道,去到了家附近的小河边。

    “京都有很多漂亮的河呢。”我看着勉强称得上河的水渠,回忆着自己在京都的日子:“星野总是会带我去一些犄角旮旯,有些地方我叫不上来名字,但真的很漂亮。”

    “说起来,”我有些好奇,抬起头看向五条悟,但只能看到他的下巴,于是我收回了视线,看着小河边三三两两的人群:“我很少从星野口中听到你的名字,你们世家不应该很小就认识了吗?”

    “那家伙小时候冒犯过我,回家后大概是被家里面教训过了,也因此记恨我。”五条悟笑笑:“嘛,反正我也不在乎,我可很体恤你们这些普通人”

    “那你在乎什么呢?”我脱口而出问道。

    但五条悟没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自顾自地提起了另外的事:“结束了。”

    “嗯?”

    “前段时间,我们和那堆烂橘子达成了共识,这段时间,我们又和国会与内阁进行了谈判。今天谈判结束了。”

    “哦,恭喜。”我低着头看向自己被束缚的双腿,平静地岔开话题:“我的签证也下来了。”

    “什么时候去?”

    “医院那边还在等预约结果,中介告诉我最快也要6月份。”

    “你做完手术之后呢?有什么安排。”

    “当然是过自己的人生啊,”我笑笑道:“总不可能还继续做咒术师吧?我已经受够了。”

    “那惠呢?你之前不是说观察惠是否适合做咒术师么?现在你的结论是?”

    “无论适合不适合,惠都想做咒术师不是么?他既然想做就去做好了。”

    “你不怕他出意外?”

    “五条。”

    我捏住了刹车,侧过头对身后的五条悟说道:“我怕。我很怕惠和津美纪出意外,他们俩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我无法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

    “我非常愿意他们在我的羽翼下平稳地生活。可他们不是这样的人。惠不是,津美纪也不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目标。”

    “所以五条……”

    “小次,你变了。”五条悟突然打断了我的话,猛地用力推着我前进,语气里夹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你终于长大了。”

    “……”

    我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实在不想被五条悟这个晚辈这样评价。

    我挥舞了拳头,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五条,我现在比你大,我可是多活了一次的长辈。”

    “好的,这位婆婆。”

    “……”

    *

    夏初,我离开了日本,和母亲一起飞向了德国。父亲升职了,公司的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惠和津美纪也需要人照看,于是相对自由的母亲关停了自己的陶艺店,陪着我去往异国他乡。

    但我到德国报道后,我的手术迟迟不能开始。术前要做的各项检查也浪费了太多时间,但我只有忍耐。

    在我做截肢手术前一个礼拜,铃木又飞到德国来探望我。他第一次来探望我时是和星野一起来的,那个时候我每天等在预约新的检查,除此之外只有适应国外的气候,其他再无事可做。

    他和星野来之后带着我去了我曾经写在旅游攻略里的地方,星野背着我在街道上飞驰,在森林间跳跃奔跑。我不再需要轮椅,我借助我的星野自由地感受世界的自由。

    她没有喊累,好像我不是她的累赘,好像她一点都不疲惫。星野颈间打湿的头发里不止有她的汗水,还有我的眼泪。我尝试过拒绝,无数次推着轮椅出门,坚定地告诉他们我可以坐着轮椅和他们一起去玩,我用肉眼看看风景也很不错。

    或者,等我做完手术之后,我再和他们一起执行我曾经的旅游计划,未来还很长,现在没必要这样。

    但星野置若罔闻,铃木也拒绝了我的提议。

    于是那个星期,我一直趴在星野的背上,被她带着去了很多地方。期间也有好心的路人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我想表达我需要一个轮椅,但每次刚一开口就被铃木施加了术式,等我重新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好心的路人早已经走远了。

    在小溪边坐着休息的时候,我看着星野的背影,无比深刻地觉得这一次人生是神明给予我的馈赠。在上一次人生里,我没有星野这样的朋友,但在这次的人生里,我却拥有好几个。

    而这一次,铃木单独来找我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没完成的与禅院直毘人的约定——在2019年1月1日之后我会告诉他足够比肩惠的消息,用这个消息免除十亿的债务,将惠的自由还给惠。

    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完成的,但那段时间咒术届高层动荡,禅院直毘人并没有给我时间。我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于是拖着拖着,我到离开前都没能完成。

    我写了一份信,信里面说我告诉了他我重活一次的人生,而我则是他的救命恩人,挟恩图报。虽然这么说有一点牵强,但我在改变故事走向时扇动的翅膀也在无意间挽救了他的性命。而用以佐证这个消息真实性的证据则是他和甚尔的约定——‘倘若五条悟失去意识,伏黑惠继承禅院家家主之位。’

    虽然我一直不理解当年甚尔为什么会在和五条悟不认识的情况下和禅院直毘人立下那样的约定,但凭着孔时雨曾经告诉我的信息,我直觉甚尔还是会提前和禅院直毘人约定这件事。

    毕竟,甚尔什么都知道。

    如果他相信我惊世骇俗的言论,那禅院家主救命恩人的身份足以抵消我欠他的;如果他不信,这么多年,借着‘先知’的东风和铃木这颗大树,我已经赚了不止十亿,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离开的时候‘嘁’了一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再说。那封信也已烧毁,这件事可以说是彻底结束了。”

    我松了一口气,松开手上紧抓的棋子,放回棋篓里,朝身后躺去:“惠终于自由了。”

    “怎么?”铃木敲了敲桌子:“用完人就丢一边吗?”

    这就是铃木来找我的第二件事了。

    2017年我离开京都前和他有一盘未完成的残局。当时铃木主动喊了暂停,我也没有反对。可当一切都结束后,我却没了双腿。这算胜利吗?

    起码在那个时候,那个心里充满了怨恨的我不会觉得是一场完全的胜利。

    我撑着身下的褥子,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心来和铃木下棋。我以为我不记得当初设的陷阱,但当我认真审视棋面的时候,我好像回到了17年的冬天。

    如当年我设想的那样,铃木一步步走进我的圈套,我赢得了胜利。

    最后一子落下,胜负分明。

    铃木一颗一颗地收起棋子,面带笑意地对我恭喜道:“恭喜你,你赢了。”

    铃木的皮肤很白,白皙得有点不像咒术师。我看着他收拾棋子的动作,出声问道:“残疾人会被歧视吗?”

    “会。”铃木的声音很沉稳:“世家大族会苛求女性的完美,主母更甚。”

    我抬起视线,对上铃木的眼睛,他躲开了,眼神不似语气里的沉稳。

    “我有些害怕,”我垂下眼眸,看着他有些微抖的手指,想象着未来在世家生活的日子:“我害怕失去自己的姓氏,我害怕被欺负,我害怕自己的价值观会被改变,我害怕我不再是我……”

    “但铃木,我最害怕的是与你争吵。”

    “永远不会。”铃木温柔又坚定的声音传来:“我永远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

    晚上,母亲帮我洗头的时候,我告诉她白天我和铃木达成了共识,康复后就回京都办理手续。母亲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秒,但很快又温柔地继续。

    她说:“铃木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和他的关系都很好,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是没有准备。”

    “我托人打听过铃木家的情况,也正面问过铃木。言谈间我能感觉到他对你的尊重和喜欢。”

    “但家庭差距太大,文化差距也很大。小次你虽然在日本长大,但却是纯粹的中国人。你嫁去铃木家后大概会受很多气,也会有很多搓毁你自尊的事情发生。”

    “但是妈妈知道,”

    母亲的声音突然染上了哭腔,我有些慌乱,想要转过身擦擦她的眼泪,却被母亲阻止了。她按着我的肩膀,忍着眼泪继续说道:“小次你是很棒很棒的小孩,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你一个人经受了很多磨难。”

    “妈妈不称职,妈妈不像小次那么厉害,妈妈能帮到你的事情很少。”

    “妈妈没办法说妈妈是你的依靠,也不能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但小次,你一定要让自己快乐。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你快乐的人。”

    “小次,”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小孩。”

    母亲没再说话,我却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从未得到的母爱,我一直期盼的母爱在纪岚身上得到了。哪怕我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可纪岚对我的爱还是让我无法自拔地陷入伤痛。

    这是健康的爱,这是属于‘王雅次’的爱。我感谢‘王雅次’给我的第二次生命,我得到了无比快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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