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

    京内刚下过一场春雨，如丝蒙雨将这大都市的烟火气洗刷干净，只剩下栋栋黑楼闪着彩光俯视夜色凡尘。

    今天是电影《莴女》的杀青散伙宴，名导钟丹带着大小演员，将西苑饭店的包厢坐了个满满当当，其中不乏跑龙套的小糊咖。他们费尽心思给钟导助理塞好处，就为今晚的一个座位混脸熟。

    “薇薇啊，这次你饰演的女二我十分欣赏，这杯酒当我对你的认可！”导演钟丹对身旁的一名女孩儿举起酒杯。

    沈薇薇目光越过钟导落在他旁边的女人身上，纯净无瑕的脸蛋上白了白，却还是撑起笑容，举杯谦虚两句。

    桑苒是《莴女》的女主，她看着仰头喝酒的新人演员沈薇薇，不作声。

    其余人见此情景都心中疑惑，按理说这敬演员的第一杯酒应该属于女主桑苒，可钟导为什么给了女二沈薇薇？

    桑苒注意到周围人若有似无的目光，面不改色捋顺披散的长发，露出一截藕白色天鹅颈。

    她今晚按照季时晏的要求，身穿黑色连衣裙，抹胸处是黑色天鹅绒，下延的细碎闪钻在水晶吊灯照耀折射闪光，紧贴的裙布将女人姣好有致的身材勾勒出来。

    跟在季时晏身边这么多年，桑苒虽是一件附属品，但也跟着见惯名利场上的弯弯绕。

    钟丹的电影大都喜欢请有天赋但根基不稳的新人，这位四十多岁的大叔就好这口。他之所以第一杯酒不敬自己，估计也是看在那个男人的面上。

    京圈太子的女人，钟丹还不敢惹。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桑苒拿起一看，是季时晏发来的信息。

    ［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桑苒与钟丹和沈薇薇挨着坐，余光瞟见钟导的一只粗手已经搭在沈薇薇短裙下的大腿上。

    桑苒有些心烦。

    ［不用，我自己打车。］

    ［几点？］对方自动忽略自己的拒绝。

    桑苒秀眉轻蹙。

    ［九点多。］

    再抬头时钟导的手已经溜进白色短裙内，沈薇薇原本有些微醺的小脸此刻变得潮红局促。

    桑苒能看出来她极不情愿。

    可身为一个新人，若是反抗拒绝，就等于断送自己以后在演艺圈的前途。

    其余人并没发现台面下的阴暗，都笑烂了脸给钟丹说漂亮话。

    桑苒对上沈薇薇那双雾气朦胧的双眼，读懂了里面的信息，那是来自一名刚毕业女大学生无声的求助。

    “钟导。”

    吵杂的奉承话中突然响起清亮女声，众人下意识闭上嘴，只见女主桑苒举起一杯酒敬向钟导。

    这一声突兀，音调拔高。原本做贼的钟丹下意识缩回手。

    桑苒看他一脸尴尬，原本清冷惊艳的脸上换上亲和的笑容。

    “这杯我敬您。”

    **

    待饭局结束，桑苒来到窗户前透气。

    “苒姐，刚才真是谢谢你了。”身后传来甜美的女声。

    沈薇薇一脸绯红地站着，她的手因紧张交织在一起。

    桑苒红唇扬起，她长相本属于清纯少女类型，可古典红唇和高盘发髻让桑苒看起来成熟、知性。

    “不用谢。”

    看着沈薇薇欲言又止的模样，桑苒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是我叫醒的钟丹，他不会为难你。”

    沈薇薇眼中神采闪了闪，退后一步鞠躬道谢。

    等沈薇薇走后，桑苒继续看着窗外的霓虹街道，眼尖地她发现有一辆色系低调的劳斯莱斯不知何时停靠在欧式大明宫街道旁。

    防窥玻璃像是摆设，桑苒仿佛能看见驾驶座上的男人，一身华衣，随性的气场中带着傲人的距离感。

    虽然身处三楼高处，但桑苒更多的感受是男人为主已为奴。

    包厢内只剩下两个醉酒胡扯的男员工，桑苒越过两人来到卫生间洗手，耳边却听到尖锐的交谈。

    “她是当红小花那也是沾季公子的光，就像《莴女》里面的女二，跟个菟丝花似的缠在人家季时晏身上。你看她今晚的神态，冰冷面孔下还不是得依靠男人？”

    声音是从女厕传出来的，音量不小。

    “好了，你别说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她不就是长了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怕沈薇薇抢自己的风头，在这么多人面前打压新人，赤裸裸地欺负人啊！”

    桑苒湿着手，看着镜中那张脸。

    明艳动人的鹅蛋脸，红唇琼鼻，额骨圆润线条流畅，最让人喜欢的就是那双时刻饱含水光的杏眼，灿烂春华中无时不刻透露着懵懂清纯。

    桑苒对自己这张脸是满意的，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容貌，才能安然无恙地跟在季时晏身边整整二十年，甚至成了这位霸总太子爷的官宣女友。

    在平常，桑苒一定会仗着季时晏女友的底气，冲进厕所将两个碎嘴子打一顿。

    但那两个人说的没错，自己只不过是依靠季时晏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桑苒走下大理石旋转楼梯，身后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出了西苑饭店，桑苒迎着夜色里的湿气，走向那辆融入暗影的劳斯莱斯。

    驾驶座上的男人早已等候多时，不爽的情绪在见到款款而来的倩影时瞬间消散。

    桑苒拉后车门，却打不开。

    驾驶座车窗落下，一道暗哑的声音响起：“坐前面来。”声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桑苒冷着脸，高跟鞋踏击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似是在发泄心中不满。

    原本有些湿冷的身体进入车内瞬间回暖，苍兰的冷香伴随着身边男人的荷尔蒙气息在桑苒鼻尖环绕。

    季时晏并没有注意到女人的情绪，青筋突起的大手调了个挡，启动车子驶进繁花般的街道。

    “下个月金导有部剧，我已经打好招呼，到时候你去试女一号，务必拿下。”季时晏的声音在静谧的车厢内响起。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浑厚的磁音随性，但清一色都是明里暗里的“命令。”

    桑苒看着身旁男人闲适地靠在驾驶座上。

    她不得不承认季时晏长地够帅。一身暗纹西服看起来价值不菲，套在他身上挺拔、笔直。侧脸的轮廓锋锐，丹凤眼折射出身居高位者的冷凝沉寂，鼻梁立体更衬地那双眼深邃，薄唇轻启间吐露他安排的一切。

    “剧本呢？”桑苒神色淡淡。

    金导在圈中地位远高于钟丹，前者是导演中的老前辈、领头羊，而钟丹不过是拍了几部爆火剧，和这种资历深、人脉广、实力硬的大佬比还是不够看。

    如果是其他当红小花拿到金导女一号的试戏资格，肯定会开门放鞭炮，但桑苒并不感兴趣。

    她不是对金导的女一号不感兴趣，而是对整个演艺圈，对季时晏安排的一切不感兴趣。

    “已经传到你手机上了。”

    桑苒低头，眼中的情绪隐没。

    玉手轻轻抚摸手腕上的那只银丝珐琅烧蓝镯子，桑苒眼神柔软。

    这是桑苒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他亲手制作的烧蓝饰品。银环内空，外表是镂空掐丝的百鸟朝凤，青蓝色大凤线条优美，柔感十足，周围是绿色的小鸟，起落间银丝环绕美丽极了。

    季时晏见她低头看手镯，“我给你买了很多银手镯，你怎么不戴？”

    “有一个上面镶嵌有许多宝石，是找国外tl设计师定制的，比你这个华贵、漂亮多了。”

    “咱们在一起多久了？”桑苒开口。

    桑苒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男人，眼神毫无波澜。

    季时晏显然没想到桑苒会问这个，“七年，怎么了？”

    桑苒没吱声，她和季时晏距离确定男女朋友关系时已经七年，两人却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季时晏显然没有把前十三年加进去。

    见女人没了下文，季时晏有些不爽。

    桑苒能感觉车内的气压变低，呼吸都有些凝滞，开口：“咱们在一起生活有二十年了。”

    季时晏没吱声。

    桑苒五年前一直以为她和季时晏是青梅竹马，可真的和此人亲密接触后她发现自己错了。

    堂堂季家在京内跺跺脚都能抖三抖，当初父母将自己送到季氏夫妇面前，说好听点是寄养，说难听点就是送过去当丫鬟使。

    “季时晏，你是否觉得我有时候特别像某个东西？”桑苒歪着脑袋，生硬的五官变得灵动。

    “什么？”季时晏觉得今晚的桑苒很奇怪，总是问一些不着调的问题，以前的她可不这样。

    “提线木偶。”桑苒笑了。

    看着驾驶座上的男人，桑苒回想起杀青宴时，沈薇薇被钟丹揩油性骚扰时的无助和忍受。

    刚毕业的女孩儿是为生活所迫而选择服从，桑苒想到自己这二十年来，也是为了傍上季时晏的大腿而事事顺从，和今晚的沈薇薇没两样。

    在季时晏面前，她无法选择自己梦寐以求的晋中大学，而是被迫踏入艺术学院成了一名当红小花。

    摩挲着银手镯的表面，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桑苒内心萌生，只是瞬间便从颗小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离开季时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