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无衣师尹在不久后醒来。

    但他很难说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

    因为让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无比确定自己睁开了眼睛,眼前依旧什么也没有,那不是一种全然的黑,而像是一阵灰蒙蒙的雾,一片深不见底的水潭。

    以无衣师尹的智慧,自然很容易确定一个事实——他失去了他的眼睛。

    纵然以他的心智,在骤然发现自己失明之后,仍然陷入了短暂的痴狂,他想要发出惊呼、发出否定的、质疑的声音,然而他连这也做不到,因为在失去了光明之后,他随即发现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无衣师尹难以置信地扼住自己的喉咙,像是想从中挤压出声响,但无论怎样,既定的事实已不会改变,喉咙里传出的,仅仅只是短促的气音而已。

    “不要这样伤害自己。”

    有个声音从上方传来,无衣师尹还记得这个声音,属于那个他想要帮助的女子,她将无衣师尹的手从脖颈处拿开,力气不大却带着一种不能拒绝的魄力,令无衣师尹难以反抗她。

    你对吾做了什么!

    他想要质问,但他失去了质问的能力,他不再能言语。即使有过人的口才,如果失去了将它诉说出来的“声音”,一切也都没有意义。

    “可能是有些难受,”一点霜爱怜地看着他,轻轻地拂过他的眼、他的喉,“吾只是害怕,对不起。”

    她害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厌恶,她害怕从这张嘴巴里听见拒绝自己的声音,因此,她采用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如若一点霜还有一丝理智存在,就不会不明白这是多么不正常、扭曲的想法,一个人爱人的方式,绝不是让他人痛苦,更不是为了自己欢愉的自欺欺人。

    但一点霜此时已完全陷入她满腔的爱恋中,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对——毕竟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眼睛,声音,她都会还给“离经”,这只是需要经历的小小过程而已。

    骤然失明与失语的无衣师尹自然不会放弃反抗,但他的功体比起一点霜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何况他突然失去了一感,武力更是大打折扣,一点霜轻描淡写地止住他的动作,一边嗔怪道:“要是弄伤了怎么办?虽然这样很有活力也很可爱。”

    无衣师尹不由得感到一种悲哀。当你太过弱小的时候,就连反抗都被当成嬉笑玩闹。

    这是把自己当成玩物了么?

    他的尊严绝不允许他沦为别人的玩物,即使是死,也比被人随意亵玩要好!他顿生死志,趁一点霜松开手之际,以极快的速度自盖天灵——

    但一点霜比他更快。

    她扼住无衣师尹的手,点了他的穴,令他再难动弹。

    不甘心。

    吾不甘心……。

    耻辱与不甘令他即便动弹不得,嘴角依旧流下了血,他咬破了自己的唇,这轻微的动作,已是他能主宰自己的最后一件事。

    一点霜抹去那抹嫣红,“离经”自残的一幕惹动了她的怒火——一点点。她随即懊悔自己不应该冲他生气,但为了避免这件事再度发生,她也应该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她望向无衣师尹,突然做下了决定,反正,不会真的伤害“离经”,也可以阻止他再次自伤,这样也是可以的吧。

    一点霜说:“离经,为了让你不要伤害自己,吾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无衣师尹还未来得及反应她话里的离经是谁,便是被一掌灌顶。

    一点霜竟轻描淡写地废去了他的武脉。再加上这封闭的视觉、失去作用的声带,无衣师尹自诩智者,未来的他也确实做到了——然而智者需言传行、需行布计,而他如今已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再无施计的余地。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智慧与谋划并没有意义。

    无衣师尹感到眼眶一片温热,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这是一种过去的自我被□□而产生的痛。一股热流在脸上淌下,自己流泪了么?真是……无能。

    “为何总是要伤害自己呢?”一点霜怜惜地拭去他的血泪,却不去思考究竟是什么令眼前人泣血,“吾会心疼的。”

    疯子。

    无衣师尹在心中骂着。

    究竟伤害吾的是谁?

    但是一点霜不会听见他心中的声音,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去了。

    “吾为你解开穴道吧,一直僵着对身体也不好。”

    她的手停在无衣师尹的唇边,葱白的手指轻轻用力,便探入他未来得及紧闭的齿关,这一幕放在寻常的男女之间或许称得上暧昧,但对无衣师尹来说只有恐惧与胁迫——他们并非爱侣,只是囚禁者和被囚禁者而已。一点霜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威胁,证据就在她接下来说的话:“离经是个聪明的孩子,对吧?”

    离经是谁?

    这个问题倒也不用怎么思考,很轻易就能得到答案。是这个眼前的疯女人倾注爱意的对象——是致他于如此悲惨境地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甚至有余力笑:哈,自己有那么像这个“离经”么?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他不在乎这个女人和这位“离经”之间有什么爱恨纠葛,因为这本来就与他毫无关系。但他甚至连澄清这一点也做不到,因为他连说话都不被允许。也许他还能写字——但是书写又如何会是例外呢?

    无衣师尹感到无比悔恨,他为何要因为一瞬的怜悯去帮助这个女子,不,也许不去帮助她也会是一样的结果。如果自己的形貌真的像那个“离经”,那也许走在街上就已经是个错误。

    她不费吹灰之力、仿佛弹走一只蝼蚁一样废去了无衣师尹的武脉,将他变成一个废人……哈,这般超然功体,恐怕在慈光之塔中,也根本没有几人能与她相比吧。难道自己真的逃得出她的手心吗?

    没有人会来救他,无衣师尹再清楚不过。

    他和妹妹即鹿年少失怙,互相扶持着长大。无衣师尹自幼多智,长大后便以为他人做策士谋生,他当然知道许多人在背地里轻蔑自己,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相信以自己的才智与谋略,总有一天一定会登上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

    然而这个梦却一朝破碎,他被这个——女人,变成了废人。

    第一次,他感到如此的无力。为自己的弱小,为自己的,无能。

    谁又会来救一个无权无势的废人呢?

    自己失踪了,即鹿怎么办呢?

    体弱多病的即鹿,在离开自己之后,又怎样独自活下去呢?

    但他的忧愁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一点霜解开了无衣师尹的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她说——

    “吾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吾是雪剑珩岳,一点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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