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教授全名文青山,孟归鹤第一次接触到文青山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一篇在学术圈轰动一时的文章。
那篇文章是文青山带领团队潜心钻研多年后,才解决了在当时水产行业一个积重难返的问题。
研究内容是:从基因层面上绝对遏制住鱼病的诞生。
那是孟归鹤第一次接触到鱼病这个概念。
文青山在学术圈不可撼动的地位,也大多是因为那篇文章最后实现了从实验室以及学术平台,成功地走到工厂和理论实践中。
就是这么一步从理论走到实践,让文青山这个名字走出食品圈,从而进入了民生的领域。
也是那个时候,孟归鹤才突然醒悟过来,他所想要的从来不是在科研上得到多大的成就,他要的是尽绵薄之力,在自身光亮所能照射之处,落于实地。
仿若一个少年,在错综复杂的道路上突然找到了启航明灯。孟归鹤就像一个愣头青,他将文青山比作引路人,急迫地想要与明灯靠近。
一次全国的水产学科竞赛,孟归鹤带着课题组团队一路从海市杀到了京都,他成功走到了文青山面前。
殊不知,少年在竞赛中的大放异彩,同样让过了花甲之年,在退休与返聘中迟疑的文青山注意到了这个可塑之才。
那一场未成的师徒缘分,最初便是在那个时候结识。
*
隔着一整个会场,视线远望过去时,是一片人影攒动。
而许知夏眼中,最为亮眼的只有那个一身简单西装的孟归鹤,他笔直着脊背,哪怕看不清面容,都能从那背影里看出一身清冷与风骨。
江故在孟归鹤随着黄嘉紊离开后,挨到了许知夏身边,他视线同样穿过人群,精准地定位在京都药物所参会席所在的地方。
当江故将时常散发在周身的那种不拘泥于管束的气息收敛时,许知夏竟然能从他安静的面容上,读出几分与孟归鹤相似的可靠感来。
不过江故一开口,就将许知夏的那点错觉一扫而尽。
“看来都不用我亲自动手,孟老师这块美玉早晚能被撬走。”江故抬眼,他神色有几分伯乐赏千里马的感觉。
许知夏不置可否,她轻笑的态度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不过!小许老师,咱老大和文大佬这么熟的吗?”江故远远看着那侧文青山笑意吟吟,毫无架子地与孟归鹤攀谈,很是意外。
“嗯。孟老师读博的时候就一直是以文教授为标杆。”许知夏回着,她视线更多的是飘忽在被触动的旧事里。
*
许知夏读研那三年,除了那一场贯穿始终的明恋以外,同样有一场在他们课题组具有普适性的渡劫。
哪怕她现在毕业已经三年多了,偶尔说起研究生时期,都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位早就拉黑的导师。
其实许知夏已经不太记得研究生时期的导师叫什么名字了,他们当时都是用“地中海”这个恶名来称呼他的。
牵扯出的这一场旧事,是入学时的第一次组会。
从下午两点一直开到了晚上,那天实验楼的会议室外,下着暴雨。天幕恍若撕开,汇聚成小型的瀑布从裂口直接降落。
会议室里,敞亮的白炽灯下,是如同上坟一般的肃穆气氛。
他们课题组算上博士和所有研究生,以及几个早早进组的苦力工本科生,一共有三十来号人。
人影被室内白灯拉长,静谧下,是一片压抑许久的死海和一座时刻喷涌的火山口。
会议室前的投影仪上,投影着孟归鹤熬了几晚通宵才完成的组会汇报,从文献阅读到课题进展,足足有百页PPT,图文并茂、内容详实。
那是许知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课题组大师兄。
许知夏安静如鸡地坐在台下,用仰慕的姿势听着孟归鹤口若悬河地说着天书。
知识上的匮乏并不妨碍她被孟归鹤身上独有的气质所吸引。那时许知夏便觉得,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台上,就是发着光的。
然而“地中海”时刻阴沉着脸,全程一言不发,他粗糙的双眉上翘,再配上黢黑似煤炭的脸色,让人不敢直视。
突然好像是什么字眼刺激到他了一样。他蹭地站了起来,将会议桌上的纸张全部扫落在地,双手指着孟归鹤的鼻子破口大骂。
“孟归鹤!你是长本事了!”
“地中海”阴阳怪气地扯着嗓门,“你现在是攀上了高枝,吃里扒外起来了是吧。”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
会议室只充斥着“地中海”不间断的骂声,中间不时会有几段以毕业为要挟的言语。
许知夏那时还偷偷录了音,直播给她的本科舍友们一同感受这种窒息。
最后,“地中海”或许是骂累了,又或者这一场独角戏在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下终于要落幕了,他撂下一句,“什么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摔门离开。
气氛持续僵硬,会议室外的暴雨里开始闪烁着雷光。持续了近乎八个小时的组会,让所有人精疲力尽的同时,也将人神经磨得脆弱。
与许知夏为同门的另外几个女孩子,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有几个胆子小的,直接红了眼,眼泪在其中打转。
而作为这一场火力吸引口,孟归鹤依旧笔直地站着,他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身为课题组唯一一个在“地中海”手底下读博的学生,孟归鹤是课题组里的大师兄,他不得不收拾残局。
在开口宽慰了几句组里被吓坏的师弟师妹们后,他镇定自若地让他们安心回去。
那时许知夏只是一个进组没几天的新人。
她对读研的所有热情,在见到导师的第一面时,就像是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从头到脚全部湿透。
那日,许知夏去而复返。
或许是许知夏天生情绪敏感,她都已经下了楼,但在楼底下往上望着那间亮着灯的会议室时,眼底好似落上了孟归鹤这个人。
她总觉得,孟归鹤将情绪藏在了寡淡面具下。
当指尖在捡起散落一地的纸张时意外相触,许知夏分明感受到细微的颤抖。
可在孟归鹤抬头之时,撞入许知夏眼中的,是温和的唇间浅笑,以及一声情绪并不丰沛的,“谢谢师妹。”
他们一起收拾了“地中海”震怒下弄出来的残局。
又默契地避开电梯,而是一头扎入了没有开灯的黑暗楼道。
楼道间,似乎能将一点点声音放大到无法无视的响亮。
许知夏那时就像刚出象牙塔的热血青年,她直白又不知险恶,一点的不快就会让她抨击而出,“能换导师吗?”
背对光亮,能将人脸部的表情全部抹尽。等了许久,许知夏才听到身侧传来回答,“不能。”
似乎是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够详尽,孟归鹤又加了一句,“换不了的,我试过。”
在一阵的默然中,窸窸窣窣后,“擦”一声火光亮起,明明灭灭的亮光落在烟上。
那是许知夏第一次在闻到烟味时不避开,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孟归鹤吸烟,只此一次,后面再没有过了。
就好像他这个人的叛逆也只在那日出现了一次,从此往后,是被打磨干净的棱角。
孟归鹤变得更加内敛而不露声色起来。
*
回忆在楼道口的烟味中,渐渐褪去。转而是交流会上,落入此起彼伏的声音。
许是孟归鹤说起了许知夏,文青山抬眼探过来的视线与许知夏的目光撞在一起,隔着人群,彼此相视打了个照面。
交流会进行到自由交流的阶段。
文青山随着孟归鹤一道过来,途中不少人用打量的视线,看着孟归鹤这个年轻人。
远远的看着文青山朝着这个方向走来,许知夏一行人赶忙站起,笔直笔直地像是拱卫在侧的卫兵。
“文教授,您好!”许知夏他们齐齐与文老问安。
“你们好!你们好!”
文青山是个平和的老人,他眼神是不同于其他年长者的那种澄清,落在许知夏身上时,虽有注视的意思,但并不让人反感。
反倒是跟在文青山身后,黄嘉紊那种像阴沟里窥伺的老鼠一样的眼神 ,就让人不适多了。
“刚才归鹤向我提起了你,你是叫许知夏是吗?”文青山和蔼地看着许知夏。
意外被大佬念及姓名,许知夏可激动了,她连连点头,恭敬地回道。
“是的文教授,我叫许知夏。”
“你们难得来一趟京都,我想邀请你们去药物所参观,不知小友们意下如何,就当是陪陪我这把老骨头了。”
文青山发出的邀请,孟归鹤很难拒绝。
即便他心里清楚,与京都药物所的缘分,早就断开。
许知夏他们此行,本就以散心与长见识为主,因此继续参加接续几日的交流会,亦或是去别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何况,这个别的地方,可是国内TOP前三的药物所。
许知夏他们只觉得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真的香。
一直落在后头的黄嘉紊闻言眼睛近乎酸红,他隐晦的视线里如同爬满了阴暗的黑丝,就是语气,也几乎是压抑不住地刻薄。
他低声对着文青山说道,“老师,邀请外人来所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国内的研究所,越是排在前头的,内里的管控就会越严格。
一般来说,像孟归鹤这群人,既不是所内人员,又非合作对象,是不可能有资格进去参观的。
但文青山开口,一切规矩就都可以免谈。
对待黄嘉紊,文青山是最普通不过的师生关系,他对学生素来严苛,且并不亲近。
唯独孟归鹤,是一个例外。
“看归鹤意思,他若愿意,也可以成为内部人员。就不算什么违规了。”
文青山的一番话,是不经意间将黄嘉紊的脸几乎是放在地上摩擦。
偏生他还不得不受着,毕竟他在文青山这里,素来营造的是一个热心又富有实力的年轻人。
他心中的那点阴暗与野心,见不得光。
黄嘉紊几乎是咬着牙,他面上是扭曲至极地贺喜,“这样啊,那提前恭喜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