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

    江瞩珩于黑暗中徘徊了许久。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光亮,像被层层包裹的茧子,也像溺亡于湖底的死物,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能触及空气的突破口,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淹没得几近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面对着幽沉天地,只知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行走。

    两年前,姜燕二国签订了停战协议书,此后二国励精图治,养息国力,进水不犯河水,度过了短暂的和平年代,然而表面的平静终究是一块无用的遮羞布,显然掩盖不住国君们背后的野心,一山不容二虎,正如一片九州下容不了并存的两个国家,每一方势力都为了自己能够一统天下而蠢蠢欲动,各自暗做准备。

    而明年的六月,正是协议到期,二国又要再度兵戎交戈的关键时刻,彼时姜燕定然拉开一场较量国力的持久战,江瞩珩便是为了打探更多的情报,能在父皇面前有一席之地,才与护卫们分离,独身潜入险象环生的姜国内部。

    这一步比他从前走的任何一步都要大胆,毕竟身为一个香饽饽皇子,若是被姜国人发现了,轻则侮辱杀死,重则利用他来威胁整个燕国,成为千古罪人也不一定。

    可江瞩珩素来就不是一个保守党,从不会怕危险的事情,于他而言,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要最后带来的报酬足够丰厚,那就可以忽视过程的艰难险阻。

    这般兵行险招,不像完备的计谋一样可控,而是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无法控制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无法消除预料之外的偏差,他的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探查出了姜国想用的战术,却也将自己暴露于阳光下。

    为了做一场逼真的戏码,他不惜策马摔下山崖,在那群人杀死自己以前,先一步“杀死”自己。

    痛感刺激神经,伴随血液流向全身,他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

    这样的疼,钻心的,剜骨的,疼遍躯壳,他还有余力使尽浑身解数保留下一口气,在尸身堆积中,不知被搬运送到了何处,弃之如敝屣。

    他于关键时刻拉住了途径自己的过路人,纤细的脚踝不盈一握,似乎还摸得到陈年伤疤的痕迹。

    那没什么力气的手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只要轻轻一挣脱,就能彻底甩开,让他陷入无解的尽头,走向死亡的彼端。

    幸而冥冥中自有注定,他不信命,并且肯定地相信天意不会让他死,在半梦半醒中,虽然动不了,也睁不开眼,但他能确实地感受到身体周遭的一些变化,知晓有人把狼狈不堪的他救起,又把他翻到了什么东西上拖走了。

    江瞩珩的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时而半冷半热,灵魂仿佛与躯壳割裂开来,越来越轻,越飘越远。

    他就像一位旁观者,立在遥远的天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为了站得更高,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从弱小无能的单纯模样,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爬,爬得眼前满手鲜血,爬得身后满屋尸堆,终于在腥风血雨中意识到,很多事,他越想要怎么做,越是无法做到,他越不想要怎么做,越是必须得做到。

    世人皆道王侯将相光鲜亮丽,又有谁知道那令人趋之若鹜尊贵身份背后,是如何的艰难与无可奈何。

    他从一个鲜活的人,无知无觉变成一具被支配的傀儡,好像带上了一层假面生活,时刻被教导要保持温润如玉,要保持处惊不变,不可以有自己专属的情绪,不可以轻易被外物牵着鼻子走,万事以他人为例,万事以他人优先,条条框框圈养着他,让他循规收据,逐渐的,他被磨平了意气风发,似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那日救下那位被醉汉追赶的小兄弟,其实并非偶然。

    在真正出手以前,他冷眼旁观了两人相撞的全程,知晓前因后果,也听得清楚那龌龊腌臜目的。

    但彼时他并不打算救人,甚至已经准备转头就走。

    至于后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被少年屡屡对抗醉汉的奋起挣扎打动,也许是从奔跑的他身上看见了曾经自己的那股倔强生命力,江瞩珩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在对方靠近即将倒下的瞬间,他伸出了那双手,是拉住少年,更是拉住曾经的自己。

    正如当下,他在渺茫无边界的天地间,朝着无声呼唤自己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看不清前方,却莫名的清楚,自己一定没有认错,甚至迈开腿,大步朝着可能是深渊的前路毫无顾虑地走去。

    他的脚步不停,下方的道路越升越高,眼前的黑暗也随之变浅。

    再然后,天边亮起一束光,刺目的,耀眼的,闪烁的,咫尺的,他便是如此挣扎着,直面迎着光亮,缓缓地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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