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

    坤宁宫内,皇后状若平静地看着神尘,藏在袖下的指尖却不住轻颤。

    她不自觉靠近,神尘便不动声色后退,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椋泓。”皇后开口,声音中透着隐隐的悲苦。

    七年来,她始终想不通为何自己的二儿子会选择出家为僧,会如此绝情。

    神尘垂眸,合掌回应“母后。”

    其中的疏离让她心中沉闷。

    皇后克制住自己想要上前冲动“你当真无事?”

    刚才殿内情况那样危机,神尘被扑开后与那倒塌的横梁也不过几寸之隔,皇后仍心有余悸。

    “那位姑娘机敏,发现异响后及时推开了小僧,小僧无碍。”

    自己肚子生出的孩子,皇后了解,她听出神尘是在帮又柳邀功。

    “又柳有功,我会赐赏她。”

    皇后话音落下,殿内便安静下来。

    皇后不开口,神尘便恭敬站在一旁。

    七年来,她有数不清的话想说,此刻沉默,也只是想看看神尘能有多么决绝。

    良久,神尘缓声“母亲无事,小僧便先去看看又柳姑娘的伤势。”

    皇后挺直的身子落寞垂下,声音中的悲苦难以遮掩“椋泓,你告诉阿娘吧,阿娘做错了什么,你究竟为何如此?你不要母亲了吗?不要你的大哥还有父亲了吗?”

    神尘抬眸,平和的目光无异于另一种冷漠。

    “母亲,小僧皈依佛门那日,父皇已成全小僧的出家因缘。”

    皇后紧紧盯着神尘,激动起来“当时我尚在病中,根本不知你父皇代我做了主。”

    “小僧已是出家人。”

    皇后移开目光,无力的摆手“罢了,法师自便。”

    又柳的膝窝传来痒意,她迷糊中去抓痒,刚一动便被右腿传来的强烈痛意刺激地清醒过来。

    右腿被吊在床柱上的素布裹着高高悬起,又柳看着比左腿肿胀两倍的右腿,不禁悲从中来。

    腿上的痛意更激得又柳不受控的流泪。

    她若是断了一条腿,自然不能在皇后宫中当差了,瘸着一条腿去别的宫中当差,定然也要受不少磋磨,待到出宫之时攒不下多少银钱,离宫后的日子只能更加难熬。

    又柳想着想着,眼泪愈发止不住,原本见好的日子霎时充满阴霾。

    她做事向来勤勤恳恳认真仔细,就是为了被分到好的宫殿当差,为了多攒些银钱,现在全毁了

    她一昧顾着伤怀,不曾留意屋内还坐着一人,涕泗横流的她也没闻到屋内清雅的檀香。

    神尘听见她醒来本欲上前,却被又柳的哭声惊得止步,他定在榻边五步外的地方。

    “姑娘?”

    些许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宛若一股清泉般幽润。

    又柳嚎啕的声势短暂停下,转头看见神尘,她哽咽着问:“奴婢此后是不是就是一个断腿瘸子了?”

    神尘对上她肿成桃核似的一双眼,看着可怜又不免好笑,他合掌念了声佛号。

    而后和声应道:“姑娘的腿骨能够接上,不会瘸腿的。”

    又柳听到自己的腿能恢复后心中稍安,只是依旧止不住泪。

    神尘看又柳眉头紧皱,心知是断腿的痛意剧烈。

    “佛子能请太医帮奴婢开些止痛的方子吗?”又柳抹了把泪,忍不住叫苦“实在是太疼了。”

    又柳昏睡期间已用过止痛的伤药。

    注意到神尘的欲言又止,又柳清楚腿上的痛意须得硬捱着,不欲他过于自责,又柳尽力止住哭声,抽噎道:“奴婢无事的。”

    神尘手上波动佛珠的动作快了点,过了一会儿他出声“小僧帮姑娘诵篇经文吧。”

    又柳不懂,好奇问道:“听经文可以止痛?”

    神尘只道“可以让姑娘暂时不想着腿上痛处。”

    言罢,神尘缓声诵经。

    他的嗓音清润和缓,经文从他口中悠悠吐露,便似山泉潺潺流动,清风微微浮面。

    又柳恍若置身禅院,袅袅梵音肃清心中焦躁,她的注意从腿上移开,那阵的痛意神奇的减轻。

    又柳终于得到片刻安宁,尚未来得及细细感受,猛然间又想起自己在擦拭横梁时听到的那声脆响。

    她有些心虚。

    小心瞥向站在一旁专心诵经的神尘。

    神尘佛子有愧,皇后娘娘清出耳房让她养病,是因为自己是为救佛子而受伤。

    若自己打扫临华殿那日再仔细些,将听到的响声告知刘姑姑,也许便不会发生此事。

    神尘听到屋内的哭声渐渐止息,一篇经文诵完后没再继续。

    他看向又柳“好些了吗?”

    又柳点头。

    “好在能帮上姑娘些许。小僧之后会每日来为姑娘诵经,以帮姑娘稍缓疼痛。”

    “神尘佛子不必劳烦。奴婢只是没习惯,过了今晚定然不会哭喊叫疼了。”

    又柳说这话时,泪痕还挂在脸上。

    神尘双手合十“姑娘对小僧有救命之恩,为姑娘诵经舒心不过一桩小事。姑娘日后有任何要求尽管向小僧提出,小僧能做到的定然不遗余力而为。”

    神尘这么说,又柳也不好再推辞。

    定好明日再来,神尘嘱咐着又柳好好休息,从屋内离开。

    又柳目送那道颀长舒朗的身影离开,又转头看了看自己高高吊起的伤腿。

    心道也算功过相抵。

    刘姑姑见神尘从又柳屋内离开,去皇后身边通报。

    “走吧,去看看又柳。他倒是留得久,你听着两人相处如何?”

    “刚才小殿下为了帮又柳分神疏痛,念了许久佛经,两人倒并未多做交谈。不过小殿下已与又柳约定,在她恢复前日日帮她诵经解痛。”

    “嗯,如此一来一回接触着也好,日后送又柳去椋泓身边也方便些。”

    “娘娘这是选定又柳了?”

    “他二人初见,便结下恩缘。又柳性格也讨喜,她带回椋泓本宫放心些。”

    两人说话间,步至又柳屋前。

    又柳闻声向门口看去,见是皇后过来,急欲起身。

    皇后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不必多礼。”

    见又柳额间横着一缕发丝,皇后抬手轻轻抚到又柳而后。

    又柳本想自己来,指尖顿住。

    “多谢娘娘。”

    “是本宫应当谢你,多亏你敏锐,神尘才能躲开横梁免遭于难。”皇后向后看了眼,刘姑姑便将盛满名贵首饰的妆奁置于榻旁小几上。

    又柳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皇后的目光温柔又坚定“哪里来的应不应该,横梁不会因身份不同而落于旁处。你胆大心细,这都是你应得的。”

    又柳点头谢过皇后。

    “又柳,如今你腿上有伤,日后与坤宁宫内做事恐有不便。”

    又柳闻言心中一沉“娘娘,我的腿很快便能好的,不会耽误做事的。”

    “放宽心,本宫并非要赶你。只是伤筋动骨尚需百天将养。你腿骨断开,在坤宁宫内难免辛劳,本宫想帮你安排另一差事。”

    又柳心中惴惴,面上不显露“娘娘请讲。”

    “你可愿去侍奉神尘佛子?”

    又柳懵然,一时没作出回应。

    “寺庙清净,神尘是出家人,也无需你做什么事。而神尘本人你今日也有所接触,待人友善,性情温和。”皇后看了眼又柳神色继续道:“他年少好武成痴,身边不曾有过旁人。非我夸耀他,少年俊朗自成风流,端看他如今气质出尘,也是与众不同的。”

    又柳听得云里雾里,前面是在告诉她服侍神尘的好处,可后面这些是在说什么。

    见又柳面露疑惑,皇后转了话头“这样的人最好相与,你在他身边做事也能乐得清闲。”

    又柳已经见过神尘佛子,皇后所说句句属实,完全没有让人拒绝的道理。

    “至于你侍奉佛子的宫俸,会按在宫内所得的五倍三月一发。”

    又柳的目光亮起来,若服侍神尘佛子,她两年便能攒下出宫生活所需的银钱。更没办法拒绝了。

    正想应下,又柳问道:“可佛子身边怎会需要奴婢服侍?”

    “你虽服侍小殿下,主子却是娘娘。”刘姑姑给又柳答疑。

    皇后接过刘姑姑的话继续道:“云台寺远在丰州本宫不便往来,出家之人又亲缘淡薄。本宫实在想念椋泓,是以你去椋泓身边名为服侍,实则是帮本宫了解他清修生活,料慰我思。”

    又柳捕捉到皇后眼底的哀苦,揣摩着皇后话中的深意“娘娘是想我将神尘佛子的一举一动都记下呈报与您?”

    “不必,本宫并非想要监视他一举一动。”皇后凝神思索着,摆手道:“这些日后再说,你可愿意接下这桩差事?”

    又柳立刻做出抉择“奴婢愿意。”

    皇后娘娘看向又柳的目光中,带着又柳不明了的期盼。

    “好姑娘。刚才有一事忘记说了,目前这只是本宫一方面的安排,佛子那边还需你提出此事。”

    又柳愣住,没明白“奴婢愚钝,不太明白娘娘所说何意。”

    “你想办法让佛子带你走,你对他有恩情,稍加利用佛子不会不应的。”

    说完,皇后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别担心,本宫知道你聪慧,自会想出办法。你好好修养,本宫先回去了。”

    皇后的话串珠似的,一句接一句,一点不给又柳出声的机会。

    随后皇后先走一步,刘姑姑看着又柳“此事唯这一关难过,侍奉佛子清闲又多俸是桩大好差事,你病中无事努力想想法子,佛子心软定会带你一同去丰州的。”

    等刘姑姑离开,又柳懊恼,自己就不该应的那么快。

    皇后娘娘都不能做到的事,自己能想出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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