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6 离别

    睁开双眼时,脑袋空白,何忆初一时半会想不起身处何处,迷茫的目光在略带熟悉的房间打量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现在住在金泰亨的家。

    她轻叹一声,精神倒是恢复了些,摸摸额头,不像昨晚那么烫人。时间已经是早上10点了,金泰亨也出门上班了吧。

    窗外阳光明媚,偶有麻雀停息于街道旁的一棵大树上,生气勃勃。她回头,盯着面前纯白的墙面,恰似漫天雪地,想起自己以前喜欢望着雪花纷飞落下,什么都不做也好。

    下雪后白茫茫一片覆盖了地面,何忆初走出家门,双掌互搓,吐了一口雾气,抬头望向天空,没多久便感到有什么东西似乎打中了她的后脑勺,捎着冰凉的触感。

    ——还赏雪,你以为你是文艺片女主啊哈哈哈!

    她闭了闭眼,忍无可忍转身,罪魁祸首丝毫不善罢甘休,雪球再度正中红心,顺便喂了她一大口雪,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得逞的大笑声。

    ——金泰亨!

    那头安静了许久才传来错愕的怒吼,她摸了摸被浸湿的头发,不甘示弱,咬着牙猛地抓起一把雪就往金泰亨身上砸去,边扔边喊着偷袭,看见身手意外敏捷的人一一躲过了她的攻击,气得牙痒痒。

    金泰亨对她做了个鬼脸,轻松避开了朝他砸来的雪球,自己抛出的雪球又扔中了她,见她一脸郁闷,笑得合不拢嘴。

    风水轮流转,正洋洋得意的金泰亨感到小腿肚一阵湿凉,这回换何忆初扬眉吐气,狠狠吐舌。

    彼此看似很使劲,但其实打在对方的雪球一点也不疼。

    何忆初怕疼,金泰亨也是。

    一个暖意融融的冬季下午,雪球一来一往,笑声传遍了雪地,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想起往事,何忆初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

    那个时候金泰亨还未离开,她不知道他们一家搬去了哪儿,自从他们搬走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只知道父母间依然保持联系。

    但她不曾向父母过问金泰亨的消息,她分不清自己是想把他的存在从人生中抹去,是害怕知道,又或者两者都有。

    那年,何忆初十六岁,金泰亨十七岁。

    那天,天气阴冷,冷风吹拂。

    那日,没有阳光,没有笑容。

    那年,何忆初与金泰亨认识的时间,正好满了十年。

    ——忆初,我要搬家了。

    由于搬家的缘故,他也跟着转学了,这意味着他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

    何忆初至今忘不了,金泰亨搬走时,她和父母一起道别,他眼底有着摸不清看不透的情绪。

    十七岁的金泰亨已透着比同龄人来得成熟精明的气息,不再像孩子喜怒形于色,因此他懂得隐藏心情,更懂得如何将心里那份惆怅与不舍藏匿于心。

    何忆初环手于胸站在自家门口,看也不看他一眼,更别提理会他,脸上写满了冷漠以及不悦,她仍在赌气金泰亨即将搬家一事。

    ——忆初。

    金泰亨轻声呼唤,想让她看着自己。

    何忆初依然充耳不闻,见状,他微微叹了口气,只能加重语气,连名带姓喊她。

    ——何忆初,看着我。

    她明显愣了一刻,这才回头,略带委屈的眼神无声地回望着他,仿若在质问他有什么资格凶她。

    金泰亨盯着她,下意识放轻了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忆初,毕业了后,我会直接出国念书。

    这是父母的安排,向来百依百顺的金泰亨却是首次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但所有抗拒的理由全被一句‘这都是为你好’给抵消。他甚至为此事与父母起过争执,一度闹得有些不愉快。

    父母望子成龙无可厚非,他也深知目前的年龄还不足以与父母的命令抗衡,即使再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金泰亨一直没告诉她这件事,他太清楚何忆初一定会更加闷闷不乐。更重要的是,他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开口,每当看见何忆初笑嘻嘻喊自己,简单的一句话变得如鲠在喉。

    ——我怎么不知道?

    闻言,她佯装的冷漠顿时七零八碎,眼中的委屈转为惊讶。

    ——现在你知道了。

    金泰亨的本意是调节一下气氛,很显然他弄巧成拙了。

    ——我是认真的,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除了满脸讶异,她看起来比想象中还愤怒。

    她双眼通红,似乎想说几句责备的难听话,可话到了嘴边瞬间只化成了颤抖,待她发觉时泪水刷地盈满了眼眶。她明白的,他们终会踏上各自的道路,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交际圈。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那个未来还很遥远,离别的当下如此猝不及防,而此时此刻的她只能愣在原地。

    ——那……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

    他没说多久,也不想许下无法实现的诺言。

    金泰亨对何忆初这般反应早有预料,唯独,他没料到何忆初会忽然抱住他,鼻尖缭绕着陌生而带着几分葡萄柚沐浴露的味道,是少女的身上传来的,他陷入短暂的怔神。

    那是何忆初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若不是因为这份逾矩的距离,她不会察觉金泰亨身上带着一股甜腻的草莓味,说不定他兜里又藏着几颗软糖吧。

    看,金泰亨无法割舍最喜爱的草莓糖,却轻易抛下了她。

    ——泰亨,你知道吗?我们认识十年了。

    金泰亨任由她静静抱着自己,何忆初必须踮起脚才足以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少年的肩膀不特别宽大,甚至能用瘦弱来形容,却带给她莫大的安全感,仿佛很久以前那个挡在她面前的背影。

    ——是吗,我没有特意去数。

    以金泰亨那种性格,是不可能会做这种事的吧。

    ——不论如何,我不会忘记你的,忆初。

    她并没有因为这句承诺眉开眼笑,只是不禁苦笑,不知该形容此时心情,明知这是金泰亨的安慰,听着听着却更显凄凉,仿佛两人的距离随着那句保证慢慢拉远。

    ——泰亨啊。

    良久,把头埋在金泰亨怀中的人忽然出声。

    ——怎么了?

    ——你真的,都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几分含糊不清。

    ——什么?

    ——我……

    率先开口的人反而陷入许久的沉默,先前一点点堆砌起来的勇气如同被一阵风轻而易举拂走的枯叶,在冰冷粗糙的地面苟延残喘。

    毕竟,有些话总是不被容许随心所欲地从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脱口而出。

    金泰亨难得并未催促她,耐心十足地等待那句话的结尾,却迎来一片寂静,他低头,看不见她的表情,耳边只传来她略显低沉的声音。

    ——国外应该很冷,记得不要着凉了。

    话音刚落,她便飞快松开了金泰亨,不再出声。

    ——泰亨!不早了,我们要走了。

    彼时,门口传来父亲的叫唤,他转头应了声好,接着看向何忆初。

    ——我真的要走了。

    他不发一言盯着何忆初,能察觉她不寻常的欲言又止,同时也隐隐觉得要是刚才她全盘托出,他们的关系或许将掉入万丈深渊。

    倘若如此,他宁愿保持原状。

    ——再见。

    金泰亨淡淡开口。

    ——嗯,再见。

    点头,她硬逼自己扯起嘴角微笑,要自己笑得满不在乎。

    最终,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边走向车子一边频频回头,朝自己挥手。

    只是那个身影,始终没有笑。

    目送着那个人影走入车中,走入另一个再也无法插足的世界。

    勉强维持的微笑一瞬间垮了下来,接着全身开始发抖,四肢百骸无孔不入的无力感令她的脚步如千斤重。

    她不曾想过笑也是一种煎熬。何忆初深呼吸,不到几秒又重重叹了口气。

    与金泰亨分离之际,她曾经以为自己会不受控制地放声大哭,又或者霸道蛮横地揪着金泰亨衣袖不让他离开,千方百计阻止这场离别,没料到还能这般自然放任他的离去。

    眼泪早已积满在眼眶里打转了好几回,却死死不愿落下。

    这没什么好哭的,她这般告诉自己。

    后来,她偶尔不切实际地幻想,倘若当初她鼓起勇气把心底的话讲出口,说不定金泰亨会当场答应,一切会变得截然不同。

    但越是亲密越是不愿关系被破坏,这条看不见却存在的界线,化作沉甸甸的大石,压在心头最柔软的位置,迫使他们沉默。

    于是,无论少年还是少女,谁也提不起勇气再往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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