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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皙之

    “三冬未下雪,陛下急了,下旨连续杖杀了钦天监中的三名官员。”

    年轻郎君坐在崔叙白右侧的紫檀木交椅上,品着下人刚端上的极品大红袍。

    “陛下下旨杖杀钦天监的官员,与我户部有什么关系?”

    崔叙白手中的青莲缠枝花纹茶盏里装得是寡淡无味的白水,他没有喝茶的习惯。

    “内阁辅臣、六部堂官、还有六科郎那些言官,在陛下面前都吵翻天了。”年轻郎君放下了还剩一半茶水的茶盏到案几上,“老天爷不降雪,明年两京十三省又闹蝗灾,百姓吃什么。现在各地闹得民怨沸腾,陛下听到民间议论纷纷的‘天谴’二字,面子上已经挂不住了。崔元辅代内阁先表态,上天不降瑞雪,罪在内阁。后面司礼监那位老祖宗表态,上天不降瑞雪,罪在司礼监。接着该轮到我们这些臣工上书表态了。”

    “好话谁都会说。”崔叙白眯起狐狸眼,脸上带着温温的笑意,“这三年各地收成不好,户部征收的税银只有丰年的三成,烂账越积越多。国库的亏空不是几张嘴吵吵便能轻易解决的。沈公爷,你如今领刑部侍郎一职,是陛下给你出难题了?”

    崔叙白不打算回避座旁这年轻郎君下的钩子。

    这年轻郎君名唤沈皙之,是沈皇后的亲侄儿。

    景元十三年的时候,燕王起兵造反,沈家儿郎皆在护送景元帝、沈皇后去素京避险的路上遇害,只有年仅九岁的沈皙之因与帝后同乘一车免遭死劫。

    后来燕王兵败伏诛,时局稳定,作为忠烈之后的沈皙之承袭宁国公爵位。

    沈皙之从袖中抽出一本折子双手奉于崔叙白,折子上记录了许多人的名字,每个人名后面都罗列了几条重罪。

    “江南多富商,没有宫府向他们打秋风的道理,陛下的意思,只能命锦衣卫抄了他们的家,一个个当肥羊宰了,罪名刑部都给他们拟好了。”

    他话锋一转,大义凛然说道: “可陛下这法子治标不治本,户部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烂账,宫里的贵人们都喝不上崔侍郎府上这样好的大红袍。且不说抄那些江南富商的家他们冤不冤,抄了银子上京你们拿四成,司礼监那些阉狗分三成,陛下得二成,最后只有一成落到国库中。这有什么意义?无端残害几百条人命罢了。”

    “不知沈公爷说的‘你们’是?”

    崔叙白唇角漾着笑意,但那对精明深邃的狐狸眼却是半分笑意全无,话语间无形透露股寒气儿。

    “崔侍郎,我只要你一句准话,国库的亏空你们户部管不管?”沈皙之怒而振袖,是严词逼问崔叙白的口吻。

    崔叙白揉摁着自己的眉心,轻蹙眉头道:“沈公爷,‘和光同尘’四个字顾阁老没教你怎么写吗?”顾阁老是沈皙之的老师,也是崔叙白曾经的恩师,如今倒与崔叙白形同陌路了。

    “你也配提老师?”

    沈皙之与崔叙白同为景元十九年的甲榜进士,沈皙之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崔叙白是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且崔叙白在乡试、会试中都得中头名。

    崔叙白十九岁三元及第,应当是顾阁老教出的最得意的门生,却在入仕后成了奸佞,寒透了顾阁老这位老师的心。

    “我自是不配。”崔叙白眸光黯淡。

    “若老师常说的那位颜先生还在朝多好,颜先生是我大昭的脊梁,那么好的一个人,被崔元辅坑死了。”沈皙之将对崔姓父子的厌恶摆到了明面上,“崔侍郎,老师明春将向陛下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你要念及昔日师生情分,就别让你那个阴损刻毒的爹对老师耍腌臜下作的手段,不要让二十二年前的颜氏惨案再度上演。”

    崔叙白默然,他握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他有一块旧日的疮疤,被沈皙之无意间挑破。

    新伤旧患随年岁积累,迫得他每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牵扯出来的伤痛,亦是锥心刺骨。

    “顾阁老,绝不会落得和颜先生一样的下场。”

    崔叙白面容苍白,仿佛见到了颜先生在诏狱之中被剔骨削肉的情景,母亲和他描绘过这情景许多次,因是母亲当年在场亲眼所见。

    他也在场的。

    他是母亲腹中尚未出世见天光的小小孩儿。

    *

    “小红,夹两块山药糕。”

    “是,二姑娘。”

    “小红,糖蒸酥酪,我还要一碗,不要小碗的,要大碗装的。”

    “是,二姑娘。”

    “小红,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放我手边来,那个吃着香甜,我全给它炫掉。”

    “是,二姑娘。”

    ……

    饭桌旁崔雪姬“小红”“小红”唤个不停,小红与几个丫鬟井然有序地伺候崔雪姬用饭。

    崔雪姬更想自己动手,可她最多只能夹自己手边碟子里的菜。

    奶娘阮嬷嬷看她今日吃了六块山药糕、三碗糖蒸酥酪、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碗藕粉圆子、三块佛手酥、一碗荠菜虾仁小馄饨、半碗蟠桃饭,怕她不消化,拦下她不准她再吃第二碗燕窝粥了。

    “我的好姑娘诶,才看了多久郎中,要让大爷瞧见你这种吃法,大爷得气死来。”阮嬷嬷抢下崔雪姬手里的筷子,用眼神示意小红她们把桌上的碗碟撤了,“二姑娘你要再传一回郎中,大爷会把我们这些椿龄斋伺候的下人都给发卖出去了,本来你这头被三姑娘、四姑娘害得破了,大爷杀了我们的心都有。”

    崔雪姬也不想这些下人为难,既然不能再吃了,便出去逛逛园子、玩耍一番,比闷在屋子里强。

    她用茶漱过口,又用玫瑰花汁泡的温水净了手,小红捧上一碗黢黑的药来给她喝。

    崔雪姬皱起眉头,“我不要喝,一看这药就苦死了,喝进去刚才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

    小红劝道:“二姑娘疼疼我们,您少喝一碗,我们就要多捱一顿板子。”

    崔雪姬不忍,捏着自己的鼻子,硬灌下这碗难喝得让她想撞墙的苦药。

    有丫鬟捧上七彩琉璃烧的糖罐子,崔雪姬含了一片雪花洋糖进嘴里,舌尖的苦意才散去些。

    “二妹妹,我买了只雀儿来给你解闷。”

    听外间来人说话的男音,不像是崔叙白的声音。

    再听到丫鬟们都在唤“二爷”,崔雪姬见到进来的这位年轻公子,笑着唤了他声“二哥”。

    少年面目俊秀,举止风雅,比起崔叙白身上那股清冷气,他看上去要亲切许多。

    “二爷吃茶。”丫鬟捧了茶来。

    崔浮生将手中提的金丝鸟笼给了小红,他接过茶盏落座崔雪姬身旁。

    呷了一口茶盏中的极品大红袍后,崔浮生道:“大哥去户部衙门上值了?”

    “嗯。”崔雪姬端详着崔浮生的脸,崔浮生是嫡母孙夫人生的,与崔叙白同父异母,却和崔叙白一点也不像兄弟俩。

    “二妹妹,出去顽吗?今夜清水河那里有许多小娘子放祈愿灯。”崔浮生压低了声音,“沈十一郎也在那儿,你不喜欢大哥撮合你和他,不如你们二人见上一面,将话说开了。”

    沈十一郎,这又是谁?

    崔雪姬想了想,难道与昨日崔叙白要她做的事有关?

    她道:“大哥撮合我和沈十一郎,定是有说法的。我要坏了大哥的事,怪责下来,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能有什么说法?”崔浮生“哼”了一声,露出不屑的神情,“宁国公府沈家是皇后之家,大昭历代皇后多出自沈家。而我崔家血脉高贵,居衣冠十姓之首,几千年的名门望族。二妹妹你是庶出,却也勉强配得那沈家的十一郎沈皙之,但沈家后人中只剩沈皙之一个独苗,二妹妹你身子弱,必是不能承担沈家老太太、几房太太们多子多福的期望。我瞧着,二妹妹你嫁入宁国公府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上头的老太太、太太们这些长辈加起来就六七个,未出嫁的小姑子又有六七个,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大姐姐嫁过去倒可以,可惜大姐姐早已许了太子爷。”

    听崔浮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崔雪姬心里头直打鼓,她这才十五岁的年纪,就要谈婚论嫁了,就算她身体强健,十五岁嫁人生子那也是很伤身的。

    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与崔浮生出去顽。

    要见一见崔浮生口中的沈皙之,与他的婚事,肯定得搅和黄了。

    她崔雪姬谁也不嫁!

    *

    清水河碧波荡漾。

    河面上缓缓行驶着许多花船,花船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还有男子交杯换盏的恭维之话、女子妩媚温柔的娇笑轻语。

    崔雪姬、崔浮生乘着一叶轻便的小舟,小舟靠上一艘花船。

    崔雪姬戴着帷帽,跟在崔浮生身后。

    她进到船舱内,见里头正有一场私宴。

    陪宴饮酒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出身教坊司。

    其中一个穿绿色衣裙的美人瞧见崔浮生领了个小娘子进来,打趣他道:“崔二郎你姗姗来迟,原是去寻佳人来打我们姐妹的脸了,不知这位小娘子是官妓、家妓还是私妓?”

    不等崔浮生介绍自己,崔雪姬抢言道:“妾的家在素京城钓鱼巷。”

    绿裙美人追问:“小娘子是哪家河楼的女史?”

    “凤仪楼,李小凤是我妈。”崔雪姬依据她看过的史料胡编乱造起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船舱内的官妓都信了她的鬼话。

    只崔浮生纳闷,风尘中事,自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妹妹怎么比他还清楚?

    崔雪姬要崔浮生将沈皙之指出来给她看,果真如她所想,是席面上相貌最好的那个年轻郎君。

    她坐到沈皙之身旁。

    刚一坐下,沈皙之撩开她帷帽下掩面的轻纱,将头伸进了轻纱之中。

    一张俊俏明灿的面庞与她的脸离得很近。

    二人四目相对,

    崔雪姬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嗅到他唇上尚存的香甜果酒气息。

    他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话。

    “崔二姑娘,原来你长这样,我以为病痨鬼会难看得很,你却不是个丑姑娘。”

    瞧清楚他的模样,崔雪姬面上飞红,心砰砰砰地跳着,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老天爷在和她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历史上有宋玉之美、子建之才的云中君沈明德啊。

    历史上的他,年纪轻轻就死了,却留下了云中堰这样宏大的水利工程。江南本多水患,因有云中堰,洪涝之年百姓也能在田地里收上粮食,不至于饥肠辘辘度过灾年。所以后人敬称他为“云中君”,有些地方百姓还会专门修庙供养他的金身,奉他若神明。

    明德是他的字。

    昭史之中,他的原名已不可考。

    现在崔雪姬知道了,他叫沈皙之。

    推算他今年应该十八岁,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得家中长辈赐字。

    野史中记载,沈皙之的字,却是他死对头崔叙白赠他的。

    看她眼神木木的,似乎在发愣。

    沈皙之放下了她帷帽下掩面的轻纱,与席面上众人告辞。

    他扯起她的袖子,温声道:“你与我下船,我有话对你说。”

    崔雪姬回过神来,随他起身离席,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雪白的后颈,小声问道:“你讨厌我哥哥,对不对?”

    “嗯。”他温柔点头,“但你是你,你哥哥是你哥哥,不会因为讨厌他,而讨厌你。”

    二人已行到船舱外,崔雪姬又问他:“我父兄皆是奸臣,你看他们不入流,我要与你攀亲,你不嫌我脏了你?”她是故意挑起话头。

    另一艘花船靠过来,小厮们在两艘花船船头间搭了宽木板,沈皙之让崔雪姬扶着他的手臂过那条花船上去。

    他看着文弱,臂膀却孔武有力。

    沈皙之反问她:“为什么要用一个‘攀’字?”

    崔雪姬一怔,随即回道:“我是庶出。”

    沈皙之轻轻笑了几声,清澈的眸子柔光漾漾。

    “你为何要看轻自己?嫡出庶出有什么区别?都是爹生娘养的吃水米长大的姑娘,我要将你们分那三六九等、高低贵贱的,显得我不识好歹。”

    “庶出”这个借口用不得了。

    崔雪姬绞尽脑汁,又想到了一个借口。

    “我自幼身染顽疾,恐不能延续你沈家香火,与你实非良配。”

    沈皙之眸光一瞬间黯了下来。

    “崔二姑娘,看来你万分不情愿嫁与我作新妇,是有心上人了?”

    他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传闻她想嫁入东宫当太子嫔,效仿娥皇女英,与她嫡姐一起侍奉太子。

    “女子将嫁人当作唯一出路,那才是自轻自贱。”崔雪姬不怕沈皙之视她作疯女人,继续道:“我想试一试,在这个压迫女子的世道,靠我自己,能不能谋一条生路?”

    “若是能,你便永不嫁人了?”沈皙之挑眉,极少见她这样伶牙俐齿的小娘子。

    “不管能不能,与我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

    “你哥哥不会允你如此离经叛道。”

    沈皙之拍了拍她的头,她只到他胸前高,身子纤细柔弱得可怜,性子却坚韧倔强。

    “你这像纸糊出来的小娘子,风一吹就倒,外面的世道险恶异常,未来不得夫婿庇护,凭你一人活不下去,流言蜚语便如风刀霜剑一样能逼死你。”

    “你叫雪姬,对吗?”沈皙之取过侍从递上的弓箭,“你一直被你哥哥嫌弃讨厌着,我这外人都看不过眼。”

    他用力抓住崔雪姬的手,迫她弯弓拉箭,一箭射进了对面那艘花船船舱内。

    那边顿起一阵骚乱,能听见女子的尖叫哭泣声……

    沈皙之低首与她耳语道:“你杀了陛下最宠爱的齐贵妃身旁的近侍。”

    这近侍的干爹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吕德,内廷凡是有头有脸的貂珰皆要呼吕德一声老祖宗。

    这位吕公公可是内相,又是当今圣上最亲近的大伴,便是内阁那些权势滔天的辅臣都要敬他三分,轻易得罪不起他。

    沈皙之笑了笑,眉眼弯弯。

    “崔叙白会不会为了你和司礼监那群阉狗撕破脸?就算不会,让他紧张紧张你这亲妹妹,也是好的。”

    崔雪姬瞳孔微张,她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她这副身子并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精神上她是能抗得住事儿的,但身体上万万不能啊。

    “沈皙之!你个臭不要脸的坑货!”

    果不其然,喊完这句话,她晕倒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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