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京城二月,春寒料峭。

    天空灰暗地迫人,阴云低垂,几乎要压在勤政殿的屋檐上。数百级台阶排列有序,笔直朝上,显得立在阴沉天地间的宫殿格外巍峨。

    勤政殿前,身穿素衣,头戴木簪的沈之窈,跪于殿门前。背脊挺直,头却低垂,乌润发丝垂落,露出段雪白纤细的脖颈。

    二月的风吹在人脸上,仍有刀割般的撕裂感,沈之窈一动不动,姿态谦卑,跪了快有两个时辰。

    浑身关节仿佛冻住,僵硬地吓人,膝盖处传来的疼痛丝丝缕缕蔓延至全身,她却连眉都未皱下。

    “吱呀”一声,紧接着裹挟清冷香气的暖风铺面而来,眨巴下眼,她缓缓抬起头,都能清晰听到关节作响的声音。

    眼前一阵发黑,待到视线清晰,只见沉重乌木刷金的殿门,开出道缝。身穿朱褐色祥云总管服的内侍从殿内闪出,是御前伺候的李德全。

    眼瞧正朝她走来,沈之窈手指蜷缩,轻轻抓着裙摆,心忍不住提起。

    不知杜憬卓看了没有?

    “郡主,这是您呈上的陈情书。”伴随李德全开口,一道暗黄色打底,黑字行书在其上的折子,横在她眼前。

    猛然攥紧衣摆,她愣愣看着眼前的陈情书,未曾言语。

    “天儿冷,陛下让您先回去。”

    像是被惊醒般,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下,宛若脆弱易折的蝶翼,她素日含着潋滟水光的桃花眼,如今似古井般沉寂。

    扯动下唇角,缓缓开口:“他是不是看都没看?”发出的声音好像粗粝砂石上打磨过的沙哑,听得人心中都紧了紧。

    未听到答复,沈之窈仰面看去,正对上李德全那双满含怜悯的眼睛。

    怜悯?

    是啊,都不用旁人告知,她都知晓自己这副样子狼狈得紧。

    哈,之前风光无限的承安郡主,现在...算得上是什么东西?

    “郡主既知晓...又是何苦?”李德全满含悲怜的叹息,随风传入她耳中。

    木然接过李德全手中的折子,指尖划过“陈情书”三字。

    这是外祖家含冤入狱最后一丝生机,无论再难,她亦得奔赴。

    只可惜,新帝依旧记恨,连折子都未曾看一眼。

    眼眶发酸,沈之窈却强忍泪意,轻声谢道:“多谢公公,还肯帮我送折子。”

    身形欲起,不过刚动下,双膝尖锐的刺痛如密密麻麻针扎般袭来,腿发软,身形晃动,几乎站立不住。

    手撑在地上,她咬着牙,缓缓起身,还未稳住身形,便听到李德全便指使小内侍送他出宫。

    那小内侍不情不愿地晃荡过来,口中还念叨:“师父,我还要去点点陛下给崔二姑娘的赏赐呢!”

    赶在李德全发怒前,沈之窈稳稳声音:“无妨,李公公,我识得路。”语罢,也不等二人反应,转身扶着石栏,缓步往下走去。

    “唉,这承安郡主也是可怜。”

    “师父,那也怨不得谁,要不是她自己做下那档子事,这会儿,说不定是咱们的新主子。可她既然做下那见不得人的事,这会怎还有脸来求陛下?”

    ......

    李德全怜悯地叹息与小内侍不屑地语句,一字不差落入沈之窈耳中。

    这样难听的话语,自威武将军府倒台开始,她便从无数人口中听过,怜悯地、不屑地、嘲讽地。

    下颌绷紧,她说不出一句话。

    世间冷暖,短短三月,尝了个遍。

    外祖父战死,遗体尚未下葬,将军府便被按上通敌的罪名,家中无论男女老少,统统下狱。

    为将军府奔走三月,她向父族永安伯爵府求助,却换来身为伯爷的父亲训斥,斥她不守女子德行,让她谨记身份。

    身份。

    她什么身份?

    郡主品级,是外祖父为她求来;身上加注荣光,是外祖与舅舅们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厮杀而来;年幼时,她也是在边关将军府中,在外祖家悉心呵护下长大。

    永安伯爵府可曾给她一分一厘?

    就连三年前,她遭人陷害时,站在她身边维护她的继弟,此时也眉眼中挂上讥讽,自上而下俯视她说道:“蠢货,永安伯爵府怎么会为了罪人出头?”

    语气中的恶意,不加掩饰。

    母亲早逝多年,她不应该对伯爵府抱有期待。只是想不到用心维护,以为亲密无间的亲情,到头来,竟是笑话。

    至亲之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曾经所谓的至交好友。

    她成了京城中所有人避之不及,奚落嘲弄的对象。

    眼瞧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只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写下陈情书,于登基不满五月的新帝御前喊冤。

    却是如今这个结果。

    是她无用,对不住爱她、护她的外祖一家。沈之窈呼出口气,咽下翻滚的诸多情绪,在狭长的宫道中,踽踽独行。

    刚踏出宫门,便瞧见秋金在府中的马车旁焦急的等候。许是看到她的身影,秋金眼神一亮,脚步匆匆地迎上来,小心翼翼瞅着她的神色,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托起她手肘,扶着她往马车中走去。

    马车飞驰,车厢晃动,轮子与青石地面接触的声音,时不时通过飞扬的车帘传入她耳中。

    秋金坐在她身前,抬眼瞧瞧她神色,眼角似乎有些泛红,终是哽咽道:“郡主,要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得安抚秋金,沈之窈扯扯嘴角,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扯出个笑。

    只是,不知为何,秋金的泪水先她一步滑落。

    马车渐缓,停在陈府门前,沈之窈主仆二人收拾好面上狼狈,正要踏入府中。

    看到刘嬷嬷气势汹汹地朝她们走来,身后紧随几位粗使婆子,拦下她们:“夫人,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秋金一个跨步挡在她身前,双手张开,严声厉问道:“刘嬷嬷,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主仆尊卑都忘了?”

    刘嬷嬷打量秋金眼,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她身后的沈之窈:“自然是记得,可这府中,主君为尊,夫人为卑。我们正是奉主君的命令,请夫人到书房一叙呢。”

    “有你们这样请的?”秋金冷笑声,神色越发凛然。

    轻轻拉下秋金,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沈之窈轻轻摇了摇头,抬手将秋金鬓角落下的碎发别至耳后,柔声道:“带着咱们剩下的人,去庄子上找春翡她们。”

    这些婆子出现的时候,她就隐约知晓陈玉君的想法,只是...秋金不能跟她送死。

    秋金眼眶一红,想起前些日子,沈之窈先将春翡、冬芷她们打发道郊外的庄子,临行前,还塞给春翡一个紫木匣子,春翡当时只是低头垂泪,却未曾说些什么,跟冬芷一起,趁夜色悄悄出府...

    那时,郡主就已经在为她们谋后路。

    那郡主呢?

    秋金眼中渐渐续满泪水,看向沈之窈,坚定摇摇头:“郡主,奴婢不走。奴婢能打,咱们一起走。”

    沈之窈面色平静,指腹划过秋金面上滑落泪水,而后决然一推,轻声说道:“我跑不出京城的,你们留在这,只会让陈玉君拿你们威胁我。”

    “秋金,你别拖我后腿。”

    秋金浑身一震,心中大恸,咬牙定定与沈之窈对视片刻,转身往内院跑去:“郡主,等奴婢回来!”

    见状,刘嬷嬷冷哼声,打量沈之窈几番,心中无不得意。

    就算是曾经高高在上的郡主又如何?靠山倒台,父厌弟弃,夫君结怨颇深,还得罪了新帝,如今过得连她这个下人都不如。

    “还是夫人明事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啊。”

    沈之窈瞥她眼,没有答话,抬目看向阴沉的天色,像是要下雨,可别耽误秋金出城的路。

    抬脚跟在刘嬷嬷一行人身后,往书房走去。

    *

    推开书房门扉,一碗晾得已经不冒热气的药,静静置于桌上,内室传来响动,陈玉君缓步而出。

    “啪”得声,书房门合上,屋内瞬间昏暗几分。桌上青花缠枝的香炉青烟袅袅,黏腻的香味在封闭的房中,格外沉闷。

    沈之窈垂目,静静等待陈玉君开口。

    “去跪求新帝又如何?结果不还是一样?”

    实在是不耐听他废话,她撇眼陈玉君,别开脸。

    许是她这番举动,激怒了陈玉君,他猛地扯过椅子,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刺耳又尖锐。

    陈玉君一屁股坐下,神色不明,语带嘲讽:“呵,就算是向来高傲的承安郡主,如今也有跌入尘埃的时候啊。”

    这样的话,听多了委实没有新意,沈之窈垂目掩去眸中厌恶。

    若非三年前陈玉君那场设计,毁她名节,外祖父又何须以军功做换,为她求得先帝宽宥?

    明明不是她的错,明明什么都未发生,所有的罪责骂名却全由她来承担!

    同如今的新帝退婚,将他得罪彻底,连将军府的陈情书都不曾看一眼。

    而陈玉君一介白身,却做到从五品的京官。

    何其不公。

    他敢说背后未曾沾一点将军府的荣光?

    当下,将军府出事,他倒是恨不得撇个干干净净。

    如此小人行径,真是生厌。

    见沈之窈未曾开口,陈玉君亦觉得无趣。

    略顿下,冷淡道:“得罪新帝,竟不在家中好生待着,跑到府外抛头露面,上蹿下跳。如此...不守妇道,我也留不得你。”说到这,转头紧盯沈之窈:

    “现在威武将军府全部是死刑,再无复起的可能,你也成罪臣的亲眷,念在我们多年夫妻情分上,与其让你被新帝报复,不如我给你个痛快。”

    他期待能从沈之窈脸上看到一丝惶恐和害怕。

    可没有。

    她只是嘲弄一笑,看向他的眼神无不嘲讽,语气肯定:“你是怕我连累你,受到新帝迁怒,影响仕途吧?”

    心思被戳破,陈玉君恼羞成怒,“蹭”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她说道:“从成亲起,你就一直是这幅样子,高高在上给谁看?出嫁从夫你懂不懂?这药你今天不喝也得喝!”

    沈之窈神色越发冰冷,她从宫中出来,就料到陈玉君不会让她好过,现在外祖父没了,舅舅他们也都在死狱,她再不怕……

    不期然,她手指蜷缩下,想起秋金在马车上落下的泪,不知秋金带着她们走掉了没?

    紧绷的双肩垂下,生出几分气馁,亦不愿与陈玉生继续争吵,疲惫道:“我喝,不过你得应我件事,就当全了几年夫妻情分。”

    陈玉君一怔,继而讽刺:“我们有什么夫妻情分?你可曾让我碰过你一下?”

    她按按眉心,声音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成婚三载,我可曾求过你一件事?我喝,求你放过秋金她们。”

    陈玉君沉默一瞬,声音冷硬:“你要是自己愿意,我自然是可以放过她们,但你.....”

    话还没说完,沈之窈就端起毒药一饮而尽。

    强烈的苦味充斥她整个口腔,她自小喜甜怕苦,从不爱喝药,现如今,面对这碗葬送她生命的药,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陈玉君眼尾渐渐染上几丝红:“你愿意为几个侍女求我,都不愿为自己的生求我?”往前迈几步,语带恶意:“你去求九皇子?你可曾知道,就是他把威武将军一家亲手送到死狱?”

    她微怔,九皇子...杜憬卓。

    脑海中无端闪过双微垂着眼睑、淡漠无波的凤眼。

    那是她刚来京城,被京中贵女们捉弄丢脸,躲在角落中暗自落泪时。

    杜憬卓就是这样看着她,递给她一方帕子。

    那时她以为杜憬卓待她总归是不同的。

    后来方知,有那样一双淡漠凤目的人,又怎会因未婚妻的身份,待人有所不同?

    高坐明台的菩萨,怎会对深陷泥沼的庸人伸出手?

    妄念罢了。

    腹腔蔓延出来的疼痛,疼得沈之窈眼前一片发黑,耳边也是嗡鸣声阵阵。双手摸索想去找支撑的东西,却只摸到片空气,终于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

    这样的死相真丑,她想。

    意识消散前,隐约听到:“主君,宫里来圣旨了...”

    是来赐死她的吧?

    窗外一声炸雷,划破灰暗的天际,阴沉半天的云,终于落下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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