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整整两天,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压根没出过寝卧,餐食都让人送到门口。
荆白有些看不下去了,好几次来送餐的时候,一开门见那年轻的异族男子轻袍半掩、神清气爽,她就忍不住想劝劝他,要懂得细水长流,感情再好也不能如此没有节制。
但她没能开口,因为温如拦着她,背地里一句不正经的“做女人的快乐你又不懂”,气的荆白脸色又青又红。
到了半夜,两人自然又是毫无睡意,依偎着在窗边赏月。
周濛的身子说不出地乏累,但是他明日一早就要回武川的前线去了,这一走又不知是多久,索性就由着他胡来。
“你这次回去,武川的战事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周濛靠在他怀里,任由他亲吻脖颈,那条剑痕已经完全愈合,没留下一丝疤痕。
“……没那么快。”
“不好打么?”
“也不是,但肯定不算好打。”
周濛皱了皱眉,她之前听外头有一种传闻,说元致迟迟攻不下武川其实是故意的,因为只要北境战事一日不结束,身在洛阳的司马绪就一日不敢动他的黑羽军。
她知道这只是外人基于元致多年余威的美好幻想,黑羽军与对方在人数上悬殊太大,以少胜多还要赢得轻松毫不费力,他是人又不是神仙。
“武川是北匈奴在东线最后一个据点,西线的长安已经没了,他们退无可退,只能固城死守——”
“可你手下人马才三万,哪有人少的一方攻城的道理。”周濛回头,担心地说道。
“……总会有办法的,”元致被她打断后,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笑了,用手指摸摸她的侧脸,“我会尽快回来。”
*
元致离开卢奴城后,周濛不仅身体在一日日变得有活力,精神也好了不少,温如发现她笑容比之前更多了,全然不像一个生命临近终点的人。
但愿不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温如常常这样丧气地想。
几天后,司州传来好消息,周劭战胜了临淄王。这对周濛来说,又是一个极为振奋的好消息。
“阿濛,咱们……呃,还去巫峡么?”
傍晚,温如陪她在后花园里日常散步时问道,她真的有种感觉,周濛是不是已经彻底从蛊毒带来的虚弱中恢复了过来。念君蛊是不是就此偃旗息鼓,不会再引起反噬了。
“或者说,要不我陪你去司州吧,你想去见见周劭吗?”
仔细算来,兄妹俩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面了,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们之间连书信往来都极为稀少。
周劭虽说刚刚战胜了临淄王,彻底破灭了他进京与司马绪争皇位的妄想,但周劭的胜只能算是惨胜,暂时仍然没有能力照顾到周濛这边,所以,兄妹俩想要见面,最优的选择是周濛主动南下。
周濛的脚步不知不觉缓了下来,像是在沉思。
其实这样重大的事情,她就不信周濛私底下没有想过。
她淡笑着摇了摇头,“不去了,去不了的。”
“为何去不了?”
她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温如抿唇,低下了头,“那巫峡……”
“准备准备吧,元致月底如果还不回来,八月二十九,就这天我们启程,好吗?”再拖下去,她只怕自己要死无葬身之地。
温如张了张唇,半天没说出话来。
——原来她会好起来的感觉终究只是泡影。
“……我以为你不会去了。”
周濛偏头看向温如低垂的眼眸,仍是淡淡笑着说,“去吧,没什么的。”
*
八月二十五,元致提前归来。
如他所承诺的,这一次他带回来了收复武川的战功,但这份喜报尤其低调,他只领了几个亲信趁夜入了卢奴城,若非他亲口对她说,她都不知道武川已经攻下来了。
显然是他将喜讯压了下来,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太多得了胜仗的喜悦。
但见了周濛后他总算看起来没那么低沉了,小别胜新婚,入夜的红纱鸳鸯帐里,他将心上人拥在怀里细细地吻。
“想去见你兄长吗?”他问。
周濛懒懒地攀着男人的肩背,“嗯”了一声,她还迷糊着,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在元致听来却是肯定的答复。
他缓缓拍她的背,似是安抚,“好,我明日就做安排,我留一队人马给你,你什么时候想南下,直接启程就可以。”
周濛终于从又懒又懵的状态中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问,“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吗?”
“你先去,”他轻笑着摇头,“我得先去一趟幽州,过后再去找你。”
“幽州?”周濛彻底清醒过来,微微撑起身体,紧张地俯视平躺的男人,“幽州又怎么了?”
回想元致弃文从军的十来年间,他就像一个提着水桶救火的角色,需要他去的地方,准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不是什么大事,一点私事而已,”他唇角的笑弧收敛,“你还记得吗,我父王的宠妃张氏?”
周濛想了想,点头,她当然记得,不久前宇文慕罗要杀她的时候还将她比作张氏,世人都说她狐媚惑主,龙城王宫出事后她立刻就逃了,从此以后不知所踪。
“你是说,她在幽州?”
元致颔首,“最近刚刚得到的消息,她与南晋早有勾结,我怀疑,通过她可以探出司马功的下落。”
自从司马绪接管洛阳,经过这一个多月在朝野内外的经营,他已经形同洛阳之主,建武帝是半个死人,唯独太子司马功带着亲信潜逃出了洛阳。
司马功是他们共同的仇人,追查他的下落,就算元致现在不去做,周劭以后也不会放过他。
难怪他大胜而归却没有多少喜色。
可是,这一次他离开,他与她之间该是永别了吧……
周濛舒展双臂抱住他,不想被他看到她逐渐泛红的眼眶,心里既有对他的不舍,但更多的是自哀。
她不想让自己的哀伤引起他不必要的怀疑,巧妙地化成一句轻飘飘的怨怼,嘟囔道,“你风风火火地回来一趟,待不了两天就走,害我送你又要哭一场,你干嘛不直接去幽州……”
元致将她抱回来,他何止是待不了两天,他原本打算明日一早就启程。
“抱歉,可就是……太想你了。”
他无法体会她诀别的心绪,以为她舍不得,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等这次的事情办完,就不走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在她耳边喃喃地低语,原本是听起来让人浑身酥软的情话,于周濛来说,无异于一个残忍的幻梦。
“如果去见周劭,他就会知道我们在一起了,你……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她问。
早在两年前,周劭就不同意他们的婚事,那时候只是一份强加的婚约,现在却是她心甘情愿与他私定终身,他终究是违背了承诺,总有一天要去面对周劭。
除此之外,周濛还将另一份隐秘的心思藏得极深,如今他们的关系都到了这一步,他……会想要明媒正娶么?会向周劭提亲吗?
她猜元致应该会有这个打算。
虽然她注定活不到那一天了,但是能听到他对他们的未来有所计划,也算完成一个心愿了吧。
可是,眼前前一刻还在絮语情话的男人,听到问题后眼神不自然地暗淡,掠过一丝惊讶然后眼睫微垂,他吻了吻她的发顶。
“我过几日会写封信向他作出解释,作为男人,这自然是我的责任,不会让他责难于你。”
原来他竟只想到了解释他们未婚就私定终身这件事而已。
男.欢.女.爱罢了,是谁主动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从不在乎,更不会在乎他在她的兄长面前是否揽去这份责任。
周濛眼底漫上微凉的水雾,身体也不由得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还有呢?”她故作不经意地笑问,“就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司州是前线重地,你务必要注意安全不要离开侍卫独自外出,安安心心地,乖乖等我的消息,好么?”
帐内昏暗,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落,浸入丝枕而洇开,少女慢慢松开咬着的下唇,答,“好。”
*
第二天一早,等周濛沉沉醒来的时候,枕边早已经空了。
侍女说,元致天没亮就带着一半人马启程东进幽州去了。
兴许是昨夜她那一句为他送行就要哭一场的话被他记住,所以索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个匆匆离去的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等他从幽州再次归来时,她已是埋在巫峡深山中的一具枯骨。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此生,连最后的道别都不会有了。
周濛疲惫地起身,气色出乎意料地差。
她吩咐身后给她梳妆的荆白,“告诉温如,今日就启程吧。”
荆白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要立刻就去巫峡,虽然早已准备妥当,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突然。
“这么快,不再……不再等等吗?”
原定的日子分明是在两天之后。
荆白忍不住哽咽,周濛在镜中冲她安抚地微笑,“不等了,总要走的。”
西行的车队在两个时辰之内就准备好了。
元致留下来的原本用来护送周濛去司州的那一队人马,居然对她带着全副行装出城的行为……全然视而不见。
周濛当然不会感到意外。
车马出城一路畅通无阻,于卢奴城郊外十里处突然停了下来。
道边有一座废弃的送别亭,里面长身玉立站着一名黑甲长刀的胡人男子,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周濛一身素纱轻衣,头戴白色幂篱,无人搀扶,独自走上了山坡。
随行的四个侍卫退出了数丈之外负责警戒守卫,那胡人男子看着她一路前行,神色亦是复杂难辨。
周濛终于走近,掀开幂篱轻纱露出面容,向对方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一别经年,副统帅大人安好。”
拓跋延平恭敬地回礼,“见过公主。”
周濛微笑,“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了。”
拓跋延平张了张口,似乎习惯性地又要叫她公主,还好止住了,眼神扫过侯在路边的两辆马车,“周姑娘,那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但是他很快他意识到这问题有些不妥,忙补救道,“我是说,您是否需要帮助,世道不太平,我可以派人一路护送,保您平安。”
“不必,”周濛淡淡道,“既已离开是非之地,就不劳副统帅大人费心了。”
这番话在拓跋延平耳里,尤其听着讥讽。
不过,从他决定做出这些事情开始,就做好了准备要面对周濛的怨恨,但她只是表露出了些微的冷淡,这更令他感到愧疚。
“抱歉。”
他低下头,郑重地吐出两个字。
周濛依旧平和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军官,“道歉就不必了,就算你不这么要求,我也是要离开的。”
早在元致这一趟从武川回来之前,她就收到了拓跋延平对她发出的最后一道请求——
他希望她离开元致。
或者说那更像是一个警告。
他代表着黑羽军内大部分军官的共同诉求,他们并不接受她成为他们少主的妻子。
没人想要一个汉人的公主、一个随时对北燕虎视眈眈的南晋统治者的后人,来做他们未来的王后。
更何况,元致还对她出乎寻常地在意,放弃洛阳、北上阻断匈奴保护冀州,所有人都认为元致反常地做出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前有宠冠后宫的先王张贵妃作为先例,军中皆怕红颜祸水,更是没人敢接受元致以她为妻。
可是两人已经私定终身,更别提元致对她的宠爱——元致此番东进幽州追捕司马功,正是用人的时候,竟留下身边一半的人保护于她——军中之人早已颇有微词。
拓跋延平知道这一点,于是才在两人正值如胶似漆的时候暗中托人给她带话——
他左右不了元致的想法,但是,想方设法控制一名女子,显然要稍微容易一些。
不过,他自己都没想到周濛会答应,他准备了很多的条件,甚至想好了她拒绝后的威胁,万万没想到,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他。
他对此半信半疑,半个多月过去,周濛用行动履行了她做出的承诺。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但终究是棒打鸳鸯。
他既愧疚又诧异,拓跋延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发现嗓子眼莫名地哽咽。
“为什么?”他低着头,皱着眉头问道,“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为什么你……”
“这就是我的事了。”
周濛依旧微笑,“我已经答应并做到了副统领的一个请求、一个要求,你应该满意了,至于我如何做的决定、我的私事,就与大人无关了。”
拓跋延平一直低眉垂眼,不太敢看眼前的年轻女子。
阔别已久,她不施粉黛的样子更加美得惊心。她的眼神也有哪里看起来不一样了,比不谙世事的少女时期出落得妩媚娇柔,眼含秋水,顾盼生辉,却也映着其中深不见底的悲凉。
虽然他不知道周濛做出这一切选择的原因,但他尚且还有良知,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羞耻。
一开始他联系周濛是从一封信开始。
也就是周濛刚刚得知元致弃洛阳而北上的时候,一个身份不明的军士潜入温泉宫送来的那封信。也是在那封信中,拓跋延平请求她亲自前往前线的武川镇一趟。
拓跋延平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想起了她来,写下了这封信。
那时候,元致已经带着他们撤出洛阳了,在漠北的军镇间迎战北匈奴。以少胜多打几场胜仗,进而将北匈奴赶回老巢,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大家都知道,赢了这场仗以后会是什么后果。
狡兔死、走狗烹,司马家的皇帝不论换了是谁,都不可能不忌惮一个如此强大的黑羽军。
“当时——”
拓跋延平解释道,虽然他不知道她是否想了解自己当初向她写信求助的情形,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她,又或者,他似乎隐隐也想为自己的愧疚做一些开脱。
“当时在抚冥城外交战,最后总.攻的前一天夜里,少主他……他突然找到我,说要将军符交给我。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事,仗明明打得好好的,匈奴人节节败退,他作为主帅,完全不到该移交兵符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会去接?
“我说我不擅长打仗,他却说,他会替我把这场仗打完,会亲自收复所有军镇,会将漠北防线固稳,但之后的事……总之还说了很多,他说我会经商,这是件好事,等将来北燕复国了,说我处理内政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就像,就像交代后事一样,”拓跋延平笑着摇头,眼角微微湿润。
“明明抚冥城不难打,以前遇到再难的情况也没见他想要放弃过,那一夜我便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他已经存了死志,他以为只要他活着,南晋便必灭黑羽军,而只要他死了,黑羽军群龙无首,等我保存力量并向南晋臣服,北燕复国兴许还有希望。
“可是,除了他没人那么想!没有他的黑羽军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所以我,我才给你写了那封信……”
他低叹,“如果不是你,少主他根本没有活到今天的意志。”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让周濛亲去前线,她在身边,元致就不可能轻易自弃寻死。
后来,他没等到她,却得到消息说宇文慕罗私自出逃,似乎是往卢奴城的方向去了,元致便又火速南下,宇文慕罗果然在卢奴城里企图对周濛暗下杀手。
再后来,虽然事情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迹推进,但是结果殊途同归。解决完宇文慕罗的事情以后,周濛将元致留在温泉宫几日,过后,他洗尽颓丧,再没有提过移交兵符的事了。
不管周濛是否出于私心,但她兑现了信中对自己的承诺。
拓跋延平抱拳,“周姑娘,多谢。”
说实话,他对她千恩万谢也不为过,可是,他后来又干了什么?
在两人最是恩爱缠.绵的时候,他预备好了一切可以威胁她的手段,要她离开她的情人。
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了。
周濛淡淡看向了远方,“道谢就更不必了,这些事我也不全是为你做的。”
“今日你助我顺利出城,我想我也不必额外谢你了,”她浅淡地微笑,“因此,不必对我有愧,我亦于你无恩。”
说完,周濛就不知道还能再对他说些什么了,拓跋延平也保持沉默。
今日,确实是他助她出城的,他策动了元致留下看护她的所有黑羽军军士,让他们放她出城——
一向对元致的命令恪尽职守的这些军士们,这一次均悉数听他号令。
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她离开了,元致就不会再有软肋,他还是他们北燕最英明少主,未来的漠北雄主。
至于她——
拓跋延平问了她究竟如何做想,是她不愿提及;他也提出了自己可以护送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拒绝了,那么……
还能如何呢?
突然,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吹起了周濛的幂篱和及腰的长发。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入秋了。”
她说道,唇角的笑意未泯,理了理鬓发,轻轻将它们拂去耳后,然后,客气而优雅地同身旁的军人道别。
“我得走了,”她轻轻颔首示意,“从此一别两宽,愿副统领珍重。”
说完,她便朝来时的马车归去。
少女迎着风,纤细瘦弱的身影在漫起的黄沙间逐渐化作一道看不清轮廓的白线。而在她身后的远处,年轻的胡人军官正以右掌抚向心口,郑重对着那道背影行礼,久久不愿起身。
*
七日后,巫峡樱霞峰。
入秋后的樱树还残留着些许枯叶,成片望去稀稀疏疏,枝干也如同枯瘦的兽爪。
樱林深处,一小片收拾整齐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口普通的黑漆棺材,棺口尚未封钉,厚重的棺盖就在躺在旁边的枯草地上。
这一方黑漆棺木中,盛放着一具年轻白衣女子的遗体,遗体已经僵硬,看上去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但面容仍旧丰丽鲜妍。
“盖棺。”
棺木边的不远处,站着的一名女子对身边的两名随侍吩咐道。
她身着黑衣、黑色帏帽,黑纱下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
她话音刚落,精装干练的这两名随侍立刻起身,一人一头抬起棺盖,再将它架上黑棺。
不出一会儿工夫,两名随侍就极其稳当地将棺盖合拢,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黑衣女子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只要再钉上四角的棺钉,再埋入旁边的墓地里,这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吧。
温如这样想道。
从她决定走上复仇这条路,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年了,从她的家族早已覆灭的琅琊王氏而言,已是经历了三代人的血泪。终于在她手上,建武帝父子身死名裂,就此终结了所有恩怨。
她完美地达成了最初的目标,不仅如此,如今的她,财富、朋友、自由,都不缺。她也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以及美貌……
至于代价……她认为付出的唯一代价,就是眼前棺木里的年轻女孩。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八岁,刚刚失去了母亲。她扶助了她十年,利用了她十年,后来她们并肩作战,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可最后留下来享受胜利果实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周濛死于两天之前。
也就是她到达樱霞峰的第二天,在她亲手结束生命前,还为自己选好了樱树旁的这块墓地。温如很难想象一个临死之人在为自己选择墓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也没来得及问,因为当夜,周濛就用一把小匕首,结束了匆匆十八年的一生。
温如记得第二天早起,她们住的整片小木屋都弥漫着异香与血腥的气味,她推开周濛的房门,她心口上没柄而入地插着一把匕首——
血从心口溢出,早已流干,人亦凉透了。
她亲自为她更了衣、收殓了尸身,在这人迹罕至的樱霞峰上,葬仪只是草草,不过,这也是她的遗愿。
据今晨最新的消息,听说在遥远的中都洛阳城,她的兄长周劭即将登基为帝,可惜她已再也没有可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在来巫峡的路上,她曾经认真地问过周濛,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当初是否还愿意种下念君蛊。
其实在今日的温如看来,周劭成就大业,元致于他并没有太大的助益,而恰恰就是为了他种下的小小蛊虫,最后夺去了周濛的性命。
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选,今日的她,随着兄长的荣升,也许就该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会是南晋如今唯一的长公主,洛阳城最有权势的女人,哪怕她不爱弄权造势,也能尽享一生富贵荣华。
温如心底里最想问她的,其实就是简单的三个字,值得吗。
令她失望的是,周濛并没有给她答案。
谁都知道,如果周劭知道救元致的代价是周濛自己的性命,他未必会同意她这样“胡作非为”,可是,现实没有给她更多的机会,她说,在那个关头她只能那么选。
是否值得,是否悔恨。
这些问题是否有答案,答案又是什么,所有没说出口的真心话,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斯人已逝,很快也不会再有人记起……
最后一声锤音落下,棺钉已经钉齐,整具棺木严丝合缝。
温如移回视线,却是泪水涟涟。
还能做什么呢?
关于这一段旅程,都已经结束了。
“入土,下葬吧,”她轻声吩咐道。
身后的随从即刻起身抬棺、移棺、入土、填埋……
她不忍再看,缓缓转身,环顾这巫峡山水,嶙峋壮丽。
最后,她面向西方望去。
人生有岸,山河无垠。
巫峡往西便是益州,益州自古乃天府之国,益州再往西,穿过高原深谷,广漠绿洲……
那必然又是另一番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