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安排后事是种什么心情,周濛已经体会到了。
一开始的几天,她整天都把自己泡在温泉水里落泪,谁也看不到,谁也不会打扰。
她一点都不想死,谁会想死呢?
可是当大师兄说出那两个好坏消息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提前宣判了她的死亡。
师父和他都已经无能为力,念君蛊所属的这类蛊王,自古都没有成功取蛊的先例。蛊虫噬心,剜心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方法,外祖母王念君试过,蛊虫是取出来了,但她也没有因此而多活几天,依然因为心衰英年早逝。
——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了吧。
哭了几天后,她发现自己渐渐就哭不出来了。
虽然她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做,还有很多事情没看到期待的结果,可是这个世界上同样也有很多人为上天所不悯。
含恨而终的人,多她一个又何妨呢?
说这是突然的振作也好,是麻木也罢,起码她觉得自己不能到临死的时候,还要去遗憾一些本该可以做完的事。
到了盛夏的尾巴,元致终于从邺城回来了。
她事先就给门房留了信,说元致一回来就过来报一声,同样,她也第一时间差人去通传,说她想见他一面。
以前她想见他是不需要通传的,他身边的人从来不会拦她,但现在关系不一样了,通传一下也好,对彼此都留些体面。
得到准许后,她被带到了他平日里独宿的地方,梅园。
说来可笑,这里她还是第一次来。
那地方的布置简单得不得了,成婚的时候她还觉得咏凉阁简朴,但和梅园比起来,自己的咏凉阁还算得上精致。
院子很大,一座武器架毫不避讳地立在墙边,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宽刀、长剑、红缨枪,都擦得锃亮。
毫无疑问,元致现在已经不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了。温如说,京城中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震惊的大有人在,唯独不敢有人有异议,一来,朝中武安长公主仍待元致如同亲外甥一般亲善,二来,在朝外,黑羽军在司州出没的消息也层出不穷。
北燕被灭国的真相,据说也在洛阳的高墙间疯传,墙倒众人推,太子司马功的身上再加一条勾结匈奴、陷害忠良的罪名,这是迟早的事。更何况,从来都北燕没有叛离南晋的证据,即便灭国,但主君无罪。
元致再也不需要依靠元符的身份活下去了,但他也没有公开为自己正名,仍挂着“元符”之名承思北侯的爵位,住着思北侯的宅子,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真实姓名,周濛猜,他也不需要做这么高调而无用的事,他只需要用一场讨伐司马功父子的大战,就可以为自己和家族正名。
梅园寝卧的门大开着,两个劲装打扮的随从正拿着一副软甲从里面出来,接着,元致一身黑衣也跟着走了出来。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周濛,她侧着等在院门边上,让那随从们先走,眼神落在那副软甲上,似乎若有所思。
“外面热,要不,进来坐吧。”他招呼道。
周濛转头看过去,元致刚好转身,一边走,一边还在解袖上紧紧裹着的皮质袖甲。通身上下一袭黑色的紧身骑行服,包裹着他宽肩窄腰的身材,背影比穿宽袍的时候更显高大。
她低下头,无声地跟了进去,进门后也没有四处打量——他的这间寝卧也没什么可打量的,空旷又简单,一件有个人印记的东西都没有。于他来说,这里大约就是一个困了来睡个觉,睡醒了就走的地方。
他松了松领口,不小心露出一截锁骨,又恰好碰到周濛抬头看过来,他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说道,“抱歉,刚回来,本该先沐浴换身衣裳再见你,你差人来说有事,我以为……我以为你很着急。”
周濛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其实她从一靠近就闻到了他身上一点淡淡的汗味,这么热的天,衣服本来就厚,外头还有软甲,可想而知有多闷热。
不过,她还是很无语,她是想尽快见他,但也不至于连他洗个澡的时间都等不了。他都走了快一个月了,若真有急事,她难道不会找人送个信吗?
她刚要开口,突然院门外疾步走进来一个人,在身后大声禀报,“世子,长公主府又差人来催了,请您尽快到府一叙。”
说的是鲜卑语,从声调、步伐、仪态,都能看出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他骤然闯进来,音量还不小,周濛顿时被吓得一哆嗦。
元致看了她一眼,眉心皱了皱,绕过她朝那军士走了过去。
“说了我还有事。”
元致也回的鲜卑语,周濛能听懂大半。
“可是,人已经来催第三趟了,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这也要我来教你?”元致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严厉。
“是是,小的知道了,这就去回绝了。”
那人正欲转身,偷瞥了眼立在房里的女子,那女子背着身,一袭月白色的纱裙,梳着妇人的发髻,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光凭一道纤柔窈窕的背影,和颈后的那一寸白到发光的肌肤,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眼。
他大概能猜到这就是世子之前以镇北王大公子之名“娶”的那个汉人公主。
黑羽军中知道她的人不多,世子从不主动提起,知道的都说世子当初娶她是为了巩固和中山王的关系。
还听说她极美,奈何世子并不喜欢,如今他们大事将成,这位便宜公主马上就要变的可有可无了,世子将来回漠北都未必愿意带她回去。
他便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身边却传来元致不耐烦地催促,“还不走是要我留你用晚膳吗?”
“不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就走。”他低下头立即转身。
身后又传来元致十分不快的吩咐,“去找个人在门口守着,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
院门被那人带上,周濛才重新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你这么忙,其实我可以晚些再……”
“没事,不是长公主找我,多半是裴述,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元致淡淡讥讽道。
周濛依旧低着头,元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亦或是她突然听到了裴述的名字,在想什么与裴述有关的事情。
“你找我什么事?”他主动问道。
“坐,”他又邀请道。
然后就想去给她取些茶水来,扫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却发现自己回来得太仓促,根本没来及叫人准备这些,只有琉璃瓶里剩的半壶白水而已。
周濛看出了他的意图,适时开口拒绝了,“不必了,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说完她也觉得太生硬,今天,她不想让和他的谈话再次陷入针锋相对的气氛,便缓和地又补了一句,“刚吃过些瓜果过来的,我不渴。”
元致重新又站直了腰杆,看了过来,周濛客气地微微笑了笑,“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前些日子祖父来信了,他希望我撤出洛阳回卢奴城去,我虽然想再等等周劭,可是除此之外,我留下来实在意义不大,就同意了。他本来想让我尽快启程,但我想着,还是跟你当面道个别为好,也正好,谢谢你这半年来的照顾。”
她的语气尽量放得柔和,不想让他听出她除了客气和感激之外的意思,元致的神情也出乎意料地平静,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我听说了。”
周濛微微一愣,“你听说了?”
他听谁说的?
“你祖父跟我说的,他应该不止给你写了信,也给我写了一封。”
周濛维持微笑的嘴角不由得僵硬住了,那个老狐狸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没说别的,他想让我送你回卢奴城,保证你沿路的安全。”
周濛的笑容终于垮掉,她好声好气来找元致告别,就是想让他放自己走,结果,那老狐狸一边给了她一条出路,一边又把她装进了另一个笼子。
“我本该早些送你启程的,都怪我,这一趟在邺城耽误了些日子。”
他像是假装看不懂她脸上浓浓的失望一样,自顾自给她做起了安排。
“这样吧,如果你没别的要事,给我一天时间准备北上的人手,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如何?”
他说的是“出城”,也就是说,他也许只是送她出洛阳城而已,不会一路跟着她?周濛暗暗松了口气,好颜好色和他打商量。
“其实你也不用送我出城,我还是想尽快动身,温如已经替我安排好了车马和护卫,进了中山国境内,祖父那边就会派人来迎……”
元致疑惑地皱起眉,抬了抬手打断她,“送你出城?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走到旁边一个箱笼旁边,打开翻了翻,那里面满满都是各种信件和文书,他利落地从底下抽出一封信,朝周濛递了过来。
“你自己看,你祖父的意思也是让我和你一起北上。”
周濛沮丧地低头,看到他手中拿着的熟悉的信封皮,和她收到的一模一样,这确凿无误就是中山王的专用信件,不会有假。
她相信元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她也实在不想去看那老狐狸在信上的鬼扯。??“你还这么忙,不必亲自跑一趟……我可以回去跟祖父解释。”
“我本来就和他有事情要谈,送你只是顺便。”
他见周濛根本没打算伸手接信,就收了回来。
只要他还有眼睛,都能看得出来周濛的不情愿。
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尊重她的意愿。
“如果你实在不愿等,那就明日午后动身,可以吗?”
她能有机会退回卢奴城就是仰赖祖父的安排,让元致送她,这同样也是他的授意,她能拒绝吗?
他又补充道,“我的人肯定脚程比温如雇的那些人更快,还可以在沿路驿站换军马,虽然只晚半日出发,但绝不会比你自己走更慢,你既然想早些回去,不如就跟着我的车队,当然,也会更安全一些。”
周濛攥了攥袖中的拳头,只能点头答应,“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刚把那信放回箱笼,回头淡淡回道。
“那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她半矮身行礼,“先行告退。”
她刚跨过门槛,身后又传来声音,“听闻——”
他叫住她,然后紧接着走了过来,却没有靠得太近,“你这些日子身子很不舒服……”
“我很好。”
周濛偏头止住他,猜想他应该是听到了府里下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那种话传到他耳朵里……只会让彼此更尴尬吧,而且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他还好意思问。
她心头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打消他的疑虑,“天太热,不免就有些乏,多睡了些,我没事。”
“天热?”元致唇线抿紧,“你不是畏寒么?”
周濛拳头攥得更紧,“在卢奴城我祖父有一座温泉宫,去那边调养一些日子就好了。”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走下台阶。
“等等。”
她一向依赖温泉,听上去似乎有道理,但他依旧跟了过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濛再没停顿,“无事,世子请回吧。”
*
车队如期出发,一天一夜的行程过后,车队抵达卢奴城,因为提前写过书信通告过,加上周濛的身份,王宫宫门大开,以迎接王女的盛大仪仗将她迎入。
这一次周濛住进了北边的温泉宫,原本在温泉宫休养了十年的中山王司马绪,则早已搬到内宫勤勉政务去了。
其实,严格来说他忙的也不是政务,而是以五十年前前朝六皇子的身份重夺帝位的业务,俗称造反。
都七十岁的老家伙了,在造反的这条路上,突然精神得像个年轻人。权力让人返老还童,还真不是一句假话。
元致一路上拿着武安长公主亲发的手书,征用官驿、军马皆不在话下,明面上拿的仍是思北侯的身份,而进了中山国,就再没人喊他侯爷了,宫人见面,都会恭敬地喊一声“世子殿下”。
让周濛感到越发不对劲的是,既然他的身份已经明了,宫人依旧将他安排与她同住温泉宫。
她半年前那次成婚的婚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夫君元符,如今和元致怎么也算不上夫妇了,她差荆白去找宫人交涉,得来的答复却说老王爷就是这样安排的。
那便罢了,好在温泉宫房间多,元致住西殿,她住东殿就好,本来在侯府就是这么住的。
但这件事她必须问问老家伙到底怎么想的,整理好行李后她等了大半天也没等来内宫的传召,她只好主动求见,又被告知中山王早两日去北境巡边去了。
“都七十岁的人了还去巡边,他也不怕死在半道上。”
周濛气呼呼地摊在花架边休息,觉得自己应该又被老狐狸摆了一道。
温如笑着屏退了身边的一众侍女,对周濛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元致似乎和中山国关系不一般?”
“这不是明摆着的,”周濛冷笑,“明面上说是为了我的安危把我召回卢奴城,却把元致一道叫了过来,人人都知道他不是元符,还想让我和他继续做夫妇。那老狐狸,哼,都快把篡位的野心写脸上了,真是一颗有用的棋子都不愿意放过。”
温如摇头笑开了,“我觉得不止这样,老王爷可能不是最近才有了联手的打算,你猜我进城的时候看到谁了?”
进城的时候,温如是骑着马跟在车队后面的,还以为她坐车坐累了。
“谁?”
“拓跋延平。”
周濛立刻撑着半坐了起来,“他?他怎么在这里?”
“是啊,我也很惊讶。元致去年病危的时候,就是拓跋延平一直在替他照看黑羽军,虽然后来被宇文慕罗搅得坏了些事,但在军中,他是当之无愧仅次于元致的人物。如今由他守在卢奴城迎接元致,你觉得你祖父和黑羽军会是刚刚才搭上线吗?”
周濛微微眯起了眼睛,恍然大悟,先前她以为元致会为了在中原再找一个藩王联手而迎娶临淄王的新安郡主,她可能想错了,这个他选中的藩王,难道是自己的祖父?
可是,他和临淄王明明军事上联系更紧密,为什么舍近求远找上了中山王呢?更何况,这两年在冀州北境,中山国守军和黑羽军还几经交手,各有损伤,他们怎么会勾结在一起?
“元致他人呢?”她忙问。
温如把侍女喊回来,一问说世子已经出宫去了,又把他西殿那边留守的近身侍卫喊过来一个,那侍卫见到周濛恭恭敬敬,爽快地回报,说世子去城外营地练兵去了。
周濛打起精神,叫来马车直接出了城朝城北营地寻过去,到了以后,她没下马车,让温如拿着她的手令进去确认了一番,元致果然在这里练兵。
练的不是他的黑羽军,而是中山王的亲兵。
温如沉默着回到车里,问周濛要不要亲自下去看看,周濛说不去。
马车很快又回到王宫,温如见周濛的心情似乎更低落了。
“你想想,这其实是件好事,临淄王想用新安郡主把黑羽军和他们绑在一起,都没能成功,现在你祖父中山王成功了,于你于你兄长而言,难道不是好事?”
“是啊,他原本就有周劭替他在南边卖命打江山,现在北边还得了元致,真是如虎添翼,”周濛长叹一声,“看来他成功是迟早的事。”
温如玲珑剔透,周濛这一叹她就听出了她的隐忧,中山王还有两个庶子,下面又添了六个孙子,司马绪得位以后,周劭未必是他唯一可选的继承人,万一到时候司马绪不属意周劭即位,即便他如今有了战功,会是什么下场也显而易见,宫廷斗争会比战场厮杀还要惨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也别想太多了。”
“你说的固然是对的,”周濛苦笑起来,“以前中山国形势不好的时候,我害怕,现在形势有利,我却还在害怕,温如姐姐,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过上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
温如抿着唇沉默,抚着她的脊背安慰。
周濛摇头,“恐怕是等不到了,我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还能看到周劭坐上那个位子的那一天吗?”
*
入夜,元致来到东殿求见,周濛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元致肯定是为了下午她去过营地的事情而来,她不想和他谈这件事,毕竟元致怎么做选择是他的事,事到如今,她不该也不想干涉了。
直到两日后司马绪归国,周濛才迈出温泉宫去了内宫拜谒。
祖父看起来比一年前更老了一些,精神却更足了。
周濛睡足了两日,体力还算不错,但一番跪拜大礼行下来,还是累得眼冒金星。
“阿濛哪里不舒服?”
刚刚回宫的司马绪心情十分不错,但看见周濛这气虚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皱眉关心起来。
“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气色还不如我这七旬老汉,怎么回事?找医官看过没有?”
谨依规矩行完大礼,周濛也就不跟他客套下去了,跪坐在软垫上,微笑道,“一枚棋子而已,只要还活着,愿意为您效力,不就够了?”
“怎么跟祖父说话的!”
司马绪瞪眼,但还是走下玉阶,到周濛面前弯下腰,仔细打量孙女儿的脸庞,正想上手摸摸额头,被周濛躲开。
“什么棋子,你听什么人瞎说,祖父一直都很关心你!你一来卢奴城,整座温泉宫不都送给你了,说什么胡话。”
他说得义正词严,他原本就是个爽朗而风度翩翩的人,待下人素来仁善,露出几分慈爱便很容易让人信服。
“关心我还是更关心那份遗诏,臣女心中有数,从不敢妄想僭越。”
司马绪浅浅吸气,微微眯起老眼,纵然知道周濛性子如她那母亲一样刚勇,也没想到见面寒暄都没说完,她就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果然收了那副慈爱的面具,但也没回到高高的王位上去,而是就近坐到了周濛的身边,他盘着腿,像个和后辈闲聊的老者。
“看来最近你对我很是不满,信中你从未提过,现在见面了,你有话便直说吧。”
他也笑,“如你所言,我的确想要那份遗诏,自然是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拿你如何,反正你在我这里,放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笑得爽朗而狡黠,只要他脱了那副仁善的面具,周濛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容忍别人说几句真话的人,虽然狡猾,但他这一点比很多人都强。
“我想要什么你当然知道,”周濛也直截了当地开口,“立周劭为中山世子,就现在。”
司马绪毫不意外,“这可不行,之前在凉州一战后对外声称失踪生死未卜,他在南方叛军中又没用本名,人都不知道在哪,现在立他为世子,不现实。”
周濛点头,“那好,那你就写一封手书,承诺日后若大业既成,立他为储,把这封手书留给我做信物,这个总可以吧?”
司马绪慈爱地笑起来,“好孩子,一封手书而已,我今天能给你写也能给别人写,未来立储君这么重要的事情,仅凭这个?太天真。况且——”
他两手一摊,“你祖父我现在还没当皇帝呢,你也太心急了。”
周濛全不吃他这一套,笑着凑近他,“普通手书当然不作数,若是印上我献给您的那方传国玉玺,就作数了。”
司马绪笑容凝了一瞬,哈哈大笑起来。
周濛当初进京成为和亲的清河公主之前,就找到了外祖母王念君记忆中曾经藏起来的那方前朝传国玉玺,并暗中献给了中山王,算是向他投诚,从此换取他的庇佑。
她一同找到的还有一封高祖的遗诏,这封遗诏中,写明了传皇位于六皇子中山王司马绪。如果这封遗诏大白天下,他夺回皇位便是名正言顺,他发兵洛阳就不是藩王篡位,人人得而诛之,而是清算从先皇高宗宣成帝开始,到如今的建武帝的这两朝矫诏而立的伪帝。
周濛知道,司马绪做梦都想得到这份高祖遗诏,于他而言,这比传国玉玺还要宝贵百倍。
“那方玉玺您已经验过了,是真的对吧?遗诏也是真的。您知道的,得皇位不难,可是我兄妹二人为您拿下皇位,我们能得到什么呢?如果储位都承诺不了周劭,那我可就帮不了您了。”
笑完了的司马绪看起来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当然,你那两个小叔,一个成器的都没有,几个堂弟也还小,你兄长周劭……不,现在他该改回本名了,司马劭,文韬武略,是个合格的继任者,我本来就最属意他。不过,你还得帮我再做一件事,我就给你印着玉玺的手书,如何?”
周濛的脸色随着他的话逐渐阴沉,“您休要得寸进尺。”
司马绪又是一笑,在膝上悠悠碾着手指,“不要这样说祖父,阿濛,你得这么看。你当初答应我,会在洛阳拉下太子司马功,结果你失败了。我给你的支持不少了,你能如此快在洛阳融入交际,是我豁出了老脸,托了不少的人情,你却只除去了区区一个司马婧?她可不值得我为你付出的价码。所以你看,这笔交易你只成功了一半,另一半……你不能不兑付,是这个道理吧?”
司马婧也是他的亲孙女,干掉一个亲孙女,在他眼里也就是一笔交易的一半而已。
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周濛冷笑一声,“好吧,您要我做什么,说来听听。”
司马绪瞟了眼殿门外,神情显得十分谨慎而认真。
“你与元致相处得如何?”他问。
周濛秀眉一挑,不可置信地抬眸,“你要杀他?”
司马绪连连摆手,“他替我练兵练得好好的,我杀他做什么?你这孩子,这么会这么想?”
周濛默了默,自己是有些反应过激了。
“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那婚约本就不作数,”她没好气地回答,“您也不该让他还与我同住,这不合适。”
“婚约是不作数,关系总不是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看他很喜欢你,”司马绪意味深长。
周濛嗤笑,“喜欢我?在他眼里,我与临淄王的新安郡主,有任何区别么?”
“他不是拒了新安郡主吗?你又说什么胡话。”
“您心里有数,如果元致今日是在长安替临淄王练兵,他就会娶新安郡主,而他如今是在卢奴城替您练兵,那他自然就会‘喜欢’我。我是谁不重要,他选在哪边才重要。”
司马绪若有所思,唇角还留着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随即低头嘿嘿笑了起来,“你恰恰说反了。”
“事实上,元致是先娶了你,才接受与我合作的请求,这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
在老人的低笑声中,周濛偷偷在袖里捏紧了拳头,来缓解这一瞬间突然过急的心跳,她将脸偏向一边,“也可能是因为兄长的缘故。”
“总之就是不会因为你?”谈到这个话题,司马绪的笑容就没从脸上消失过。
“小孩子脾气!不管你承不承认,就是因为你,我才得了这一员大将!你这一张脸,抵得上一支黑羽军啊,阿濛,好孩子,去年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爹娘没有白白将你生的这么漂亮。”
这样的夸赞听得周濛浑身不舒服,老人眼中逐渐兴奋的光彩更让她格外膈应。
“我没这么大本事,和他也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她掀开广袖起身,“您要我做的那件事如果是和元致有关,恕我不能从命。”
见周濛要走,司马绪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连为你兄长做点事,也不愿意了吗?”
“您没必要拿兄长威胁我,他没这种想法……”
老人急声打断,“哪种想法?你以为我要说的是什么?元致能替我们轻松夺取洛阳城,然后呢?他还要为北燕复国,黑羽军横陈漠北,虎视眈眈,就算我百年之后将这江山传给你兄长,他守得住吗!”
周濛心头一震,脚步顿住,缓缓回身与司马绪对望,老人的眼神多数时候都是敞亮而矍铄的,但这一刻勾眼回视的样子,凶得像狼。
他片刻前才说过不会杀元致,原来,只是有用的时候不杀他。
周濛缓缓蹲坐,狰狞地笑起来,“好一个兔死狗烹,先让元致替您练兵,再帮您打下洛阳,为您的大业流干最后一滴血,最后杀了他?用时如肱骨,弃时如敝履,北燕是如何亡国的?您这么做与司马功父子有什么两样?”
“当然有区别,他可以不死,只要他放弃复国北燕,我会封他做幽州刺史,还可以把你三媒六聘风风光光下嫁给他,他是选这条活路还是选他父王的死路,阿濛,这全都取决于你。”
“再有,”司马绪捋着白须,神情难得露出几分倨傲,“你祖父我最忌讳就是将我与建武帝相提并论,还有他的爹,我的那位皇长兄,你问我与他们有什么两样?他们拿什么与本王比!这话在中山国没人敢说,我只许你说这一次,下不为例。”
周濛抿紧唇线,承认是自己一时嘴快失言,司马绪没再计较,露出轻蔑的一抹笑来,“元致,他不过一个鲜卑胡虏而已,胡人素来狡诈,可用却不可信,你今日容他重建北燕,怎知明日他不会挥刀南下,将我们取而代之?”
“可北燕元氏历经三代,从元致的父王开始就是南晋藩属,从未行差踏错,既阻退匈奴,又隔绝宇文鲜卑,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我说了,他可以不死。”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龙城一战后他活到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复仇和复国,只要他保证无意南下,那地方叫北燕还是叫幽州,有什么区别吗?他都会替您守牢,您高枕无忧不好么。”
司马绪沉沉打量周濛,似有不耐地纠正她。
“不是替我守,是替你兄长,替你,替我们守。阿濛,你该时刻记住,你是我中山司马氏的女儿,我把你送去那鲜卑人的枕边,可不是让你来替他做说客的。”
*
直到周濛离开内宫,她最终也没能说服司马绪改变主意。她也不敢再劝,如果被他认定她一心向着元致这个外人,又恐怕对周劭有不利的影响。
到了温泉宫门口,她从步辇上下来,走上玉阶的时候,突然头晕起来,脚步虚浮,身形晃了一晃,荆白在后面安排人替她撑起阳伞庇荫,她几乎就要跌下去,突然从侧廊里走出一个人来。
荆白的惊呼声中,她右臂被扶住,同时腰也被一只大手托起,她不用费力睁开眼睛去看,凭那股淡淡的香气也能认出这人是谁。
况且,这偌大的温泉宫里,除了他和他的几个侍卫,根本也不可能有别的男子。
元致见她迟迟不睁眼睛,身子越来越软,周濛何尝不想自己站住,奈何脑子是清醒的,身子却不受控地虚软。
元致果断地将她横抱了起来,由荆白引着送进卧房。
温如很快也过来了,在旁边替她向元致解释,说什么暑气太重之类的话,元致不置可否。
周濛终于缓过来,睁开眼睛时,见是温如在给自己喂水,元致则远远站在帷帐外头,见她醒来,才迈过来几步,在温如身后又克制地停了下来。
“方才多亏了你,”她挤出微笑,冲他轻轻开口,“我没事了,可能要再多睡一会儿,世子请回吧。”
温如命人收了碗,使了个眼神带着侍女先走了,元致却没有跟着走,“前几日我来找过你,不巧,你都在忙。”
她哪里是在忙,她就是不想见,她不信元致听不懂这句托辞。
“是有些忙,”她随口应着,“世子找我有事?”
元致微微垂眸,依旧站在远处,像没听到她的问话。
周濛又抬起手指了指床沿的一个软垫,“过来说吧。”
他疑惑地愣了一瞬,才终于他坐了过来,她略带歉意地解释,“抱歉,实在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小,我怕你听不清。”
从方才醒来第一眼看到他,他的眉头就一直锁着。
“你找我有事?”
“你身子出什么事了?”
两人同时开口,他的声线也压得很低很轻,听起来和她的轻语混在了一起。
他依旧一身利落的束身黑衣,但干净透着香气,他似乎还晒黑了不少,窄瘦的面庞显得更瘦了,使本就深而挺的轮廓愈发摄人心魄地好看。
周濛只瞟了他的脸一眼,她听到了他的那句话,见他又不开口了,便笑着先答了,“我说了我没事,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从小就这样,这一年在洛阳,师父给的药吃完了,过些时日我就去找我师父熬药,连你的毒她都能治,我这点毛病不在话下。”
元致黑沉的眸子望过来,“如果只是药没了,我可以派人去找你师父,但之前你骗我,说是天热的缘故。”
周濛面色不改,“就是怕你随随便便去找我师父,我才那么说的,她新接了一个病人,正在外地,连我大师兄都不知道在哪,你上哪去找。”
他眉间的沟压得更深,“只要想找就能找到。”
周濛只好转移话题,“对了,大师兄给你的药,你吃了吗?”
他摇头,“还没。”
“为什么还不吃?那药很难做的。”
“不想吃。”
“为何?”
“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周濛刻意摆出的柔顺险些绷不住了,觉得自己在和一个不肯吃药的小孩说话。
“药不都是这样?”
“是么?别的药也有一股人血的味道吗?”
周濛瞬间变了脸色,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但元致的目光也在这一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将她一瞬间的表情尽收眼底。
周濛心道不妙,元致根本不给她掩饰表情的任何机会,一出手就托住了她的下巴,直面着他,“周濛,那药用的是你的血。”
他连疑问的语气都没用,斩钉截铁地说道,还带着怒意和讨伐的强势,而周濛在被他抓到破绽的一瞬间就强迫自己警醒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
她赌元致在诈她,她的态度但凡再有一丝松动,这件事情就再难打消他的疑虑。
“我熟悉人血的味道,我见过你流血,你的血有特殊的香气,我不可能认错。”
“什么特殊的香气,”周濛轻笑,“我们制毒解毒之人,从小养毒物,体质特异,血的味道是与常人不同,但也没那么不同,我和我阿娘还有我师父的血就是一样的,你只是闻过,我尝过味道。我刚才说了,你的那颗药制成不易,用的人血很有讲究,具体的制法我也不清楚,但绝不是我的血。”
他的强势终于在渐渐浮起的疑惑中碎裂,他眼睛依旧盯着她,人却退了回去,周濛暗暗松了口气,她赌对了,刚才他果然是在诈她。
心中升起恼怒,但此刻她更想赶紧送走这尊佛。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她放松自己露出疲倦,深深叹口气,“药没有问题,半年前你也吃过,味道之所以不同,因为那次是隔了几天才给你,这次的更新鲜一点,导致味道有所不同。你若是膈应吃人血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可以保证,师父不会为了救人而去杀人,正常人取出一点血并不会致命……”
“我不在乎那药有没有问题。”
他沉声打断,手在几上紧紧攥成了拳,“我再问你一遍,为我解毒的药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为什么我的身体在恢复,你却一天天虚弱下去,你阿娘过世了,你师父不知所踪,你无非仗着我无法查证你说的话,既然无法查证,我就不能相信你。”
周濛是真的不耐烦了,倒头缩进被子里,“你爱信不信吧,我要休息了,你请自便吧。”
*
极端虚弱之下,周濛还真睡着了。她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半夜,醒来后,荆白带她去温泉池里泡水,荆白还说,午后元致走的时候留了话。
“他说什么?”
“世子说,他本来是来向您告别的,并不是故意要提药的事,很抱歉又让您生气了。”
周濛正把温软的泉水往脖子上浇,手微微一顿,才想起来药的事是她自己提的,果然他俩一说正事非得吵起来,这是命里犯冲吧。
她苦笑,又沉沉叹气。
“他来告别?他要回洛阳了吗?”
荆白老实作答,“世子没说,只说明日一早就会离开卢奴城,还说会留下小苦,您只要有任何事需要联系他,都可以让小苦送信。”
“又想在我身边安插眼睛?”
荆白抬眸,古怪地看了周濛一眼。她从周濛这一句反问中听不出真切的厌恶,更像是不咸不淡的牢骚。
“还有什么话?”她问,荆白回话一向谨慎,她欲言又止,一定是话没说完。
荆白本来不想让周濛尴尬,但她问了,还是把后半段补充了。
“世子说,小苦即刻就会搬去宫外住,还说……知道您不喜他在您身边留人,所以如果您这边没信可传,就当没这个人好了,小苦住在宫外不会打扰您的。”
周濛默了默,才给自己找补了一句,“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其实,如果世子果真是回头去为打洛阳做准备,奴婢私以为,他留下小苦是人之常情,小苦只是有点轻功,上战场就是送死。”
周濛回过脸,微微讶异地看向荆白,她是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侍女,却极少对事情表达看法,难得会听到她说出这番话,几乎是为小苦说情。
荆白也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越界,“恕奴婢大胆。在洛阳侯府的时候与小苦打交道多了一些,他对世子忠心耿耿,对您也没有恶意。”
荆白和小苦有点私交,这个可以理解,自从她和元致彻底掰了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两边在生活琐事的协调上仍要靠他们二人来回沟通。
其实,周濛自己曾经和小苦的私交还要更好一些,只是后来她摇身一变成了名声恶劣的清河公主,小苦就不大愿意拿正眼瞧她了。
她从未将小苦视作下等的奴仆,无非是时移势易,昔日的交情烟消云散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数都是这样,短暂相识又渐行渐远,只不过是彼此人生某一段的过客罢了,比如小庆,比如韩淇,又比如曾经在天青阁一起玩闹过的小姐妹们,周濛再也不会想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只希望他们过得不错,这便足够了。
荆白开始替她洗起了长发。
“他还说什么了?”她趴在池边,任身后荆白轻柔地动作。
“没了,世子只说了这几句就走了。”
*
元致离开中山王宫的第二天,中山王司马绪也启程离宫了,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目标都是洛阳。
记得在小时候,周濛偶尔在江夏的街边听书生们论起时政,都说在中山国守北境守了一生的老王爷终于英雄迟暮,能活过六十就是高寿。直到今年,司马绪已经七十一了。因了前半生的辛苦征战,年老后他的身体其实并没有特别康健,但他这一生似乎都没有放下对皇位的渴望,前面的十来年,他隐在那不成器的世子司马曲的后面,一面装病,一面蛰伏,为了就是接下来的这一次机会吧。
知道会有大事发生,周濛也让自己打起精神,一有空就找来温如,问她打听来的关于洛阳的最新情况。
果然,这两队人马一到洛阳,大战便一触即发。
元致到洛阳后的第五日,三万黑羽军便在城外集结,以为北燕复仇为名讨伐太子司马功,开始正式攻取南晋都城洛阳。
黑羽军是典型的骑兵,擅长长途奔袭作战,本以为在攻城械战中会吃点亏,会打得吃力,没想到仅仅三天过后,洛阳城的城门就被攻破了。
周濛都没想到元致会赢得这样快,此前朝廷还声称有二十万御林军戍守洛阳,传说中古都洛阳的城池更是易守难攻,固若金汤。
到第九日,又经过两天的血战,黑羽军攻下了洛阳皇宫,元致亲手斩杀了禁军统领、太子司马功的妻舅杜勇,顺利接管宫城,将彻底失势的建武帝父子牢牢围在宫城做的牢笼之中。
对于黑羽军的进犯,南晋的朝廷上下表现得出奇地平静。
在武安长公主的主政下,南晋宗室同大理寺发布檄文,历数太子司马功数十年来的罪状,从残害皇子,再到里通外国,勾结北匈奴与宇文鲜卑将北燕灭国等等。
元致以复仇为名的军事行动也得到了百姓的同情,黑羽军剿灭御林军后便迅速接管了洛阳城防,之后,战前盛传他会屠城的谣言不仅没有发生,在军事上他还尤为克制,不影响城中百姓的正常生活,甚至百姓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进出城门。
到了第十二日,中书省代帝下发诏书,废司马功太子之位,所犯数条重罪条条属实,即刻处斩。
只要司马功一死,元致进攻洛阳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他接下来的选择就显得尤为令人瞩目。是进一步找个由头杀了已经卧病不起、奄奄一息的建武帝,进而拿下皇位自己称帝,还是选择将辛苦打下的洛阳城拱手让给他人,朝野上下都在恐惧与希望的摇摆中等待这位北燕世子的决定。
周濛从不认为元致有在中原称帝的野心,他一个鲜卑异族,能顺利拿下洛阳城后不受到朝野的抵抗和讨伐,足以说明洛阳城里真正掌握权力的南晋世族对于他的支持,在这里面,除了萧皇后、萧太师和武安长公主的斡旋,更少不了中山王司马绪的号召。毕竟,老家伙巴巴地跑去洛阳,绝不是白去的,七十岁的老皇叔,在宗室、军中、朝中的威望都不容小觑。
既然他愿意为元致复仇摆平洛阳朝局,那么作为回报,元致一定早已和他达成了约定,洛阳城迟早都会是他的。
眼下的洛阳城实际上是处于黑羽军的军管状态,那么元致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出军防大权?周濛觉得他最好就是在这个当口,向司马绪提出允许北燕复国作为交换的条件,保证黑羽军和他自己有一个不被事后清算的退路。
接下来的几天,周濛比之前交战的时候更加紧张,可是,那边出奇地平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温如也没打听出来任何有意义的消息。
洛阳的局势或许是在僵持,也或许正在悄悄向某些方向推进,总之,风平浪静地又过了三日,到第十五日,没想到洛阳司州以西平地起了惊雷,临淄王从长安东进,要进洛阳城勤王。而所谓勤王,目标自然是元致和黑羽军。
自从元致拒绝迎娶新安郡主,转而选择了投向中山王,他和临淄王府的反目就是迟早的事。若真要打,周濛不相信临淄王能打得过元致,可是,军管洛阳城需要投入大量兵力,黑羽军总共也只有三万人马,哪怕能抽出一半的兵力,要迎战号称率领五万人马的临淄王谈何容易。
可就在这个时候,司州又冒出来了一股人马,竟是数月前在扬州大败太子司马功的草莽叛军祁英。周濛大为震惊,这冒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祁英叛军,而是周劭。临淄王毕竟曾经镇守雍州,兵力骁勇,而周劭在江南得势后兵力也大涨,这一战势均力敌,一交手就是半个月不见分晓。
不论是洛阳城平静下的暗流汹涌,还是司州的临淄王所谓“勤王”,局势从元致初初打下洛阳城时的一片大好,开始变得异常焦灼而危险。
周濛不想元致交出军权、撤出洛阳城后遭到清算,也不想周劭在距离洛阳城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被临淄王给阻拦了下来。中山王司马绪即将接管洛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周劭却不是他唯一的孙子,如果周劭和临淄王两败俱伤,司马绪渔翁得利,完全可以另择儿孙作为继承人。
至于周濛手中的那封高祖遗诏,若是司马绪在洛阳受到阻挠,这份遗诏也许会是他力排众议登基称帝的最大助益,而若是他权位稳固、支持者众多,那么这份遗诏于他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从目前局势来看,萧氏和武安长公主都默认了他将接管洛阳,也就是说,现实似乎正在向后一种情况发展。
事已至此,周濛越来越坐立难安,她希望祖父司马绪能得偿所愿,同样的,她也希望元致能得以善终,更希望周劭能拿到他应得的东西,可是,之前谁能想到会半路里杀出个来勤王的临淄王呢?
祸不单行,自从临淄王于司州遭遇周劭而态势未决之时,北境又突然重燃战火。
临淄王东进勤王,中山王南下谋权,元致的黑羽军又正在军管洛阳,南晋的整个北部边境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空虚,于北匈奴而言,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仅仅三天时间,北匈奴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北部六个军镇之中的三个,柔玄、抚冥和武川,下一个要攻占的是怀荒镇,怀荒就在冀州以北,距离中山国都卢奴城仅数百里之遥。
不仅南方洛阳的事态越来越不可控,而且北边又要面临北匈奴的猛烈攻势,更不利的消息是,司马绪离开中山国的时候,一同调走了北境绝大多数的亲兵。
据说怀荒镇一带还留有一些老将率领军镇的军民顽强抵抗,如果抵抗不住,又没有人愿意从洛阳回防,那么大军压境,整个冀州恐怕都会陷于北匈奴的铁蹄之下。
情况危急,周濛立刻让温如帮忙送信去洛阳,让司马绪赶紧把兵调回来,可是温如回来说,她的人已经出不去中山王宫了。
“怎么会这样?”
周濛悲愤交加,她立在温泉宫门口,只见侍卫在宫门外守了一圈,铁桶一般,旁边的温如低着头,脸色也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软禁我?谁给你们的命令?”
她厉声质问侍卫长,这圆脸汉子周濛很熟悉,前些日子还跟她的宫里人有说有笑,如今面对着她,一身重甲,手下个个配刀,严阵以待,一个字也不回答她。
谁的命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更可笑的是,她这一温泉宫的人全都是手无寸铁的女子,竟也值得让他们这般守法。
回到内室,周濛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件事可最怕的地方,还不是在北匈奴大军压境的关头把她困死在这中山王宫里,而是,司马绪软禁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很明显,他想将我押作人质,他这么做,显然是不打算让他自己的人回防,他对洛阳势在必得,而他又绝无可能任由自己的老巢卢奴城落入北匈奴人之手,那么……”
周濛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她感到生气而又无力,而且她相信温如能明白她的意思。
温如叹口气,慢声道,“以你为人质,便只有在乎你生死的人,此刻才会分兵回防冀州,要么是你兄长撇下和临淄王的鏖战,北上为你解围,击退匈奴人,可是,他并没有成功迎战匈奴人的经验,他在江南扩兵甚广,手下的兵将善于陆战和水战,偏偏不善骑射,以数倍的兵力都未必是匈奴的对手。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第二天,侍卫长主动向周濛进见,看上去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周濛的侍女出不去王宫,外头的消息也进不来,他是特地来传消息的——
北燕世子元致已经将洛阳城防移交中山王司马绪,正领着人马火速回防冀州。
*
侍卫长说完就走了,周濛正倚坐在窗沿上,神情冷淡,却突然笑了起来,“那老混蛋为什么不找人直接杀了我?”
温如低着头,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从她个人的安危来讲,她当然希望有人能来卢奴城保护她们,可是,她也完全能够理解,站在周濛的立场,她的愧疚。
这一次谁都可以回防,唯独元致不该回,他拱手交出洛阳,就主动放弃了自己手中唯一可以与司马氏谈判的筹码。最差的结果,是黑羽军和匈奴人两败俱伤,被最后的洛阳之主渔翁得利。
以元致的机算本不该做出这样不明智的选择,要说这里面没有司马绪以周濛为人质将她拘禁在卢奴城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不管怎么说……这表明你在他的心里,是极重要的人。”
温如劝道,但是,这种话连她自己都安慰不了,若是有一个男人前途大好,为了她而自绝后路,她绝不会因为对方的这份情意而心有所慰。
“这可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周濛很平静,只是淡淡笑了笑。
显而易见地,她看到温如比她自己还要紧张,“温如姐姐,你放心,我现在不会自寻短见的。”
自从知道自己就是司马绪处心积虑弄回来的人质以后,她就开始发现这几日身边的一些不同,日夜都有好几个侍女随侍身边,寸步不离,她没这么吩咐过,那显然就是温如的意思。她这么做的原因也很容易猜,无非是担心她想要提前了结这一切罢了。若是她这个人质提前选择自尽,那么司马绪的计划自然而然就会流产,无论是对哥哥还是元致,老家伙谁都要挟不了了,就会自己老老实实分兵回防,来守自己的老巢。
温如的表情微微一僵,尴尬中透着一丝丝紧张,苦笑道,“瞎说什么。”
可她知道周濛没有瞎说,她就是很担心周濛会撑不下去,尤其加上她如今处于蛊虫反噬的晚期,身体的疼痛也更加难捱。
她想了想又道,“阿濛,你要知道,目前这只是侍卫送进来的不知真假的一个消息,事实如何还未可知,咱们定定心,再观望几日,就算元致真的……你也不必自责,他身上还肩负着黑羽军将士的性命,必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况且,北境的数万百姓也盼着他来。”
周濛笑容温和,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异样,“我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周濛的起居一如往常,直到温泉宫的侍卫就都撤走到内宫去了,温如赶紧派人出宫打听,元致率军回防的消息终于还是被证实了。
至于元致撤出洛阳后,那边情势如何,消息极少,但冀北的战况则妇孺皆知,边境已经由黑羽军接管,开始迎战北匈奴了。
半个月后,来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眼见就要入秋,冀北的天依旧热得摧枯拉朽。
好在战事开始降温了,黑羽军成功把北匈奴反推回了年初的战线,不仅守住了军镇怀荒,还夺回了另外两个被占的军镇,如今只剩下一个武川镇,且夺回武川也是指日可待。
“冀州百姓算是能松口气了,黑羽军赢得真是漂亮,三万对六万,不愧是是匈奴人的克星。”
当着周濛的面,温如尽量只说能让人高兴的事情,周濛也不扫兴,总是笑着应和。
可她越是这样平静,温如反而越是心里没底,就连她这半个局外人都不免对元致结束边境战争后将要面临的下场感到几分怜惜,周濛的这份平静实在是太过不寻常了。她也并不是一个城府极深,深藏不露的人,她实在拿不准周濛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周濛还常常会一个人坐着发呆很久,温如一问她在想什么,她就会立刻收起眼神里的迷茫还有困惑,选择什么也不说。
*
又过了几天,武川镇的战事还在持续,但坊间传来了其余几个刚刚被收复的军镇的消息,传闻黑羽军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军功,竟没有丝毫贪功,待防御工事修好以后,就将三个军镇移交给了朝廷。
这个消息传来,使温如对元致更添了几分担忧,先是让出洛阳城后是北境的三个军镇,这人几乎是在对朝廷一味地退让,作为可以割据一方的外族势力,似乎完全放弃了自保。如果元致结束武川的战事后回卢奴城休整,她真想好好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当然,如果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以后,还有命活着回来的话。毕竟,周濛的父亲司马规就是前车之鉴,朝廷派他征战凉州,可当胜局一定,司马规就死于非命。
好在武川的战事一直胶着,温如不知道周濛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内心里暗暗盼着武川的捷报可以不要那么快地到来。
两天后的下午,温如布在温泉宫后山的暗卫突然来报,说北边有人秘密潜入,送来了一封信。
拆开信筒,信封上什么也没写,暗卫报说,送信之人作平民打扮,但身手十分了得,似乎是军中之人,请他将信务必交给清河公主,至于来信人是谁,对方说公主看了便知道了。
确认信纸没有危险后,温如赶紧把信转交给了周濛,周濛也不避讳她,当她的面拆开,可信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外族文字。
“是鲜卑文,”周濛扫了一眼说道。
温如奇道,“你懂鲜卑文?”
“能懂一些。”
“你母亲教的?”
她知道周濛的外祖是宇文冲,弥夫人若是会一些鲜卑语不是没有可能。
周濛微微愣神,否认了,顿了顿才答,“是……他教的。”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温如心神微动,有些激动,“这是他的信吗?”
周濛缓缓摇头,她急急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已经大致看懂了,“是拓跋延平。”
“拓跋延平?”温如对北燕不是特别了解,但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拓跋延平的家族原本并不算显赫,但因为与元致一同长大的交情,深受他的倚重,如今是黑羽军中的二号人物。
“他来信做什么?”
周濛的眼神仍落在簇新似乎还散着墨香的信纸上,耳边温如的问话似乎根本没引起她的注意,温如又小心翼翼问了一遍。
周濛恍然回神,张了张红唇,犹豫了一瞬才答,“他想让我去一趟武川。”
“武川?那不是交战的前线吗?”
周濛点头,眼睑下垂着,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想让我去见元致一面。”
温如神色大骇,“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周濛摇头,“倒是没有。”
“那是为什么?”
周濛仍旧垂着眼睛,不与作答。
温如便知道定是有什么内情是她不想说的了,如果是公事,她基本都不会瞒着她,她若是不想说,则多半是关于她和元致的私情。
只是,一个多月前在此一别,周濛算是与他断了继续做夫妻的情分,邀周濛去前线涉险,总觉得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要么这信是拓跋延平自作主张,要么……反正总有哪里透着不对劲。
“那……你打算去吗?”温如不便明说她怀疑这封信的真伪,试探着问道。
周濛的眼圈微微发红,这更让温如感到困惑,但她不是个急性子,再好奇也不会冒然去问,只道,“如果你执意要去,我只能尽可能地多雇些人护送你,但你知道,武川深入漠北腹地,并不适合……”
“尽快,我想尽快动身,”周濛哽咽着声音截断了温如的劝说,她咬着唇,低着头,态度却很坚决。
“想好了,一定要去?”
“嗯。”
温如叹气,又像是松了口气,道,“那好,我去安排,等我消息。”
*
雇取大批的佣兵需要时间,温如估算大约三日之后才能够动身,第二日,周濛又因为体力不支去温泉里泡着缓解骨痛。
温如在旁边陪着,但天气实在太热,她不想下水,就在池边靠着陪她说说话,但周濛近来实在话少,像是全然变了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却隐隐感觉池底的最深处暗流涌动。
“其实,他这么能打,也不一定非要留在中原或者漠北啊,我要是他,拿下武川后索性一路过凉州往西,去西域寻个地方落脚,养兵养马,以图后效,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呢。”
温如轻轻摇着团扇,与周濛闲话道,“这次见面你不妨同跟他提一提,看他怎么说。”
周濛坐在池底的石头上,头歪靠着嶙峋却柔滑的山石,神情难得地放松,便轻轻答了句“好”。
温如打趣,“世子若是认可这法子,你可别忘了提一嘴,让他走的时候带上我,我还想去西域做做买卖,若是有黑羽军罩着,我觉得我能横着走。”
片刻后,周濛轻声又答了一个“好”。
温如偷偷瞄向她,她脸上挂着轻柔地笑意,看不出任何破绽,但莫名看得人心生哀伤。拓跋延平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周濛始终没有说,但她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入口处的珠链传来撩动的声响,荆白走了进来,说是宫外来人,找温如的。正值招募佣兵的紧要关头,加上西出漠北也事情繁多,温如披上外衫便先撩帘走了。
荆白继续留下来,没过一会儿,又一个侍女进来了,说是内宫来人找荆白姑娘,有急事请她过去商议。
荆白总管周濛宫里的庶务,很多事情要与内宫协调来办,内宫有人来找是常有的事。
“你尽管去吧,我正好小睡一会儿,”周濛懒洋洋地说,荆白仍不放心,这些日子她和温如几乎从未同时离开过她身边。
周濛笑道,“这池水这样浅,难不成你们还担心我淹死不成?”
荆白没再坚持,让其他侍女也退了出去,人一多,有一丝动静周濛都容易睡不着。
这池子是一汪活水,新鲜的温泉从池底汩汩往外冒,多余的水再经由一条小型内渠往外引流,整条内渠都是由汉白玉砌成的,水声如玉珠落盘,哗啦啦持续不断,水面上袅袅的柔雾更是让人昏昏欲睡。
周濛几乎要睡着了,突然从隔帘外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像是有人倒地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睛,刚想去取旁边的衣物起身,白色的三层垂纱隔帘猛地从外头一齐掀起,分明属于女子的脚步声轻柔地靠近。
置物架的后面,一个内宫侍女打扮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身量极高,周濛不禁收回了去抓池边衣裳的手,她从未在中山王宫里见过这样高挑的女子。
她在水中微微转过身,面对那女子站定的方向,看清她的脸,一瞬间的诧异过后才开口,“宇文慕罗?”
“好久不见。”
宇文慕罗应道,她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地作了内宫侍女的打扮,但明显高于汉人女子的身量,和一张轮廓深邃的胡人脸,让她根本不可能轻易混进王宫。
“你怎么进来的?”
“想进就进了,”宇文慕罗瞥了一眼门口被她解决掉的侍女和更远处的侍卫,转头打量起还泡在水中的周濛,轻蔑地笑,“你祖父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你住的这王宫,防卫和纸糊的一样。”
她又踱了两步,“你不怕我?”
她的汉文仍和当年一样差,勉强保持在能让人听懂的水平。
她单枪匹马潜入温泉宫,周濛当然不会认为她只是单纯来见自己一面。虽然她露在广袖外的双拳都是空的,腰间没有她常用的长鞭,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兵器,但真要动起手来,她赤手空拳就足够把周濛弄死。
周濛坐在温泉水中,身上仅裹了一件齐胸的单薄丝裙,在水中如蝉翼一样透明,裙摆在水底随水流如烟雾飘动。方才,她只在刚发现有人闯入的时候有一瞬的惊惶,现在,她静静抬头看着岸边站立的宇文慕罗,神情轻松得像在与老友叙旧。
问话的同时,宇文慕罗抬起了右手,转了转手腕,她好像受了点扭伤,又好像只是一个活动筋骨的习惯,但威胁的意味,没人看不出来。
“我的确是没想到,会这样死在你的手上,”周濛笑着叹息道。
宇文慕罗满意地点头,“这话我爱听。”
“唔!”她扫视这整个温泉浴室,突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东南角靠窗的位置上,那里的一个矮几上摆着一个兵器架,上面横卧一把长剑。
周濛搬进温泉宫以后,宫室内原本的陈设她都没有改动,这方剑架是司马绪摆的,这剑也是他极心爱的一柄佩剑,古铜色的剑鞘雕饰简洁而古朴,不是胡里花哨的装饰剑,而是真正饮过血的杀器。
“漂亮!”宇文慕罗一把取下长剑,一掂量就知道这剑的成色。
她二话没说将长剑出鞘,剑尖直直指向周濛的面门。
她大笑起来,“原本给你设计的死法看来是用不上了。谁能想到你洗澡的地方还摆着这样一把好剑!老天有眼!”
周濛看着不到一尺距离之外的剑锋,仍然无动于衷。
宇文慕罗继续逼近,直接将剑架在了周濛的颈侧之上,剑锋太过锋利,与雪白纤细的颈项刚一相触,白腻的肌肤上立刻就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周濛,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这张脸时,就想用刀把它划烂。”
从这个位置宇文慕罗正好可以俯视水中的光景,不光是这张脸,这汉女哪哪都是个妖精。
周濛大大方方维持坐姿,不遮不掩,血线沿着脖颈往下流,在水面晕开淡红的血水,再顺着水流往外渠疏散。
如果剑身再偏一点,再深一点,就足以隔开她的咽喉,周濛肩背依旧舒展,抬头道,“宇文姑娘,我从没有伤害过你,你我没有私怨,我不是你的仇人。”
“是不是不由你说了算,我说了才算!曦哥哥本来是我的男人,是我们宇文部的大英雄,替我阿爸立下过赫赫战功,现在呢,他成了你们汉人的走狗!他屠我宇文部的勇士,杀我的兄弟宇文单,他变了,全变了,这都是因为你!
“你与他父王的那个汉人妖妃一模一样,最爱蛊惑人心!当年匈奴人杀进龙城王宫的时候,陪在他父王身边的女人,是他最宠爱的张氏吗?不,是我姑母宇文王后!张氏在哪里?她早跑了!她还向匈奴人告密!她连自己的丈夫都能出卖,你也一样,你们汉人女都是蛇蝎心肠!”
她话说到激动处,手腕微微抖动,剑刃便割得更深了几分,肌肤上传来的疼痛让周濛皱了皱眉,她却不能躲,怕把她激怒反手一剑封喉,对于这炳锋利的宝剑来说,宇文慕罗这么做都不需要使多大的力气。
“这话若有理,你何不直接对他去说?”
“我当然会去找他!只要我杀了你……”
“咻——”
宇文慕罗的话戛然而止,不知是什么东西极快地破窗而入,周濛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长剑砸落在地砖上的铿锵声,接着眼前的宇文慕罗立刻像被人猛推了一把向一边侧倒,并混杂着皮开肉绽的某种声响。
“啊!!”
颈间并没有更深的痛楚,只有原本被割伤的麻痒在缓缓蔓延,惨叫声也不是她的,周濛定睛去看,宇文慕罗已倒在墙边,那握剑的右手竟从手腕处被死死钉在了墙上。
钉住她的就是刚刚破窗飞进来的一柄纯黑小刀,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将腕骨都扎穿了,白色的骨茬露了出来,触目惊心,顷刻间,腕脉血流如注,顺着墙角往下流淌。
宇文慕罗仍在痛得惨叫,连将小刀从腕骨处拔出的力气都没有。
又急又重的一通脚步声在屋外响起,周濛丝毫没有从剑下死里逃生的解脱,能使出这样暗器的人只会比宇文慕罗更加可怕。
纷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只有一人的还在继续,那人毫不犹豫直接踏进了内室,直到繁复的纱帘重新被人掀起。
置物架后出现一个一身全黑骑行服的男子,劲瘦的长腿和腰,宽阔的胸肩线条,不可谓不熟悉,那张脸在最后才从纱帘后露了出来。
顾不上去捂仍在流血的伤口,当看见元致出现在这里的瞬间,周濛整个人几乎石化了。
元致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她被血水染红的脖子上,至于别的,一眼也没有多看,视线火速移开。
他脚步没停,直接走到了宇文慕罗身边。
“曦哥哥……”
血实在流得太快,宇文慕罗身下全是她自己的血,她不仅疼,而且似乎因为失血太多处于昏厥的边缘,但看到元致朝她走来的刹那,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元致弯下腰,利落地抽出了她腕骨间的小刀,宇文慕罗握着自己的右臂,立刻疼得在地上打滚。
“进来。”
他沉声对着窗外说了声,很快,急促而轻柔的脚步响起,荆白领着几个侍女涌了进来,个个都被吓得面无人色。
“替公主更衣,带出去好生伺候。”
他背对着周濛的浴池,吩咐道,宇文慕罗瘫软在脚边,他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