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元致如约来咏凉阁接了周濛,就往西郊的军营驱车而去。
因为是短期驻军,所以营地里只搭了一些简易的木板营房,和大量存放物品的军帐。
车一直走到主营地附近,周濛还没下马车,就听到车外有人迎了过来。
“瞧瞧,这是谁!今天是哪股风把玄时兄长你给我吹来了!太好了!”一个清越的男声朗声笑道。
元致今日骑马,便下马与迎面而来的临淄王长孙司马暄见礼。
司马暄高兴地对身后跟来的新妇冯氏说道,“你说巧不巧?我正盼着他能来,又怕他不来,都不敢开口请,谁知兄长竟自己来了!”
冯氏跟着行了礼,也很是喜出望外,“侯爷,您是来找郡主的吧?来,入内歇歇,营房里备了茶水,郡主去校场玩了,一会儿就回来。”
司马暄也正想附和,这才发现不远处那辆不太起眼的马车,似乎是和元致一起来的。他先前都没仔细看,以为是自家侍从的随行车。
而元致正走过去,亲自去撩车帐,牵出一位明艳窈窕的美人来。
那美人一身碧绿色轻纱襦裙,衣着俏丽考究,但周身几乎不见什么装饰,发间也仅有几支样式至简的折股金钗而已,如今但凡爱美的贵族女子都不爱单用折股钗了,显得老气沉闷,只适合藏在发间作固定发髻之用,但她居然拿来做身上仅有的装饰,更离谱的事,金钗的古朴反被她无双的艳丽衬出一丝妖异的华美。人都说美人因珠宝映衬才得以更加光彩夺目,殊不知在更顶级的美人身上,则是珠宝借了主人的光华而熠熠生辉。
不光司马暄看呆了,他身后的冯氏也不得不承认,洛阳城里美人如云,但始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出身吴越,以罕见美貌嫁进了临淄王府,来王府后见到了姿色不输自己的新安郡主,而眼前这位,更是让她大开眼界。
美人梳着妇人的发髻,被元致亲手牵下马车后冲他一笑,司马暄夫妇一阵尴尬,这位莫不是就是他那位不得已而娶之的夫人清河公主?他们长居长安,不喜也不参与洛阳的社交,以前只是听说过清河公主美貌,但见了面才知道竟是这样美貌。
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之前的公主通.奸一案,不过,司马暄此时看着眼前这位同族的妹妹,心里却想,美人如斯,做些荒唐事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这样的红颜,若是始终只被一个男人霸占,才是对造物的辜负。
实不相瞒,他从前因为元符娶了这么个夫人而对他表示同情,此刻竟成了毫不掩饰的艳羡。
冯氏却暗自攥了攥手心,后悔方才说话太不小心,元符从前来王府从来没提过这位夫人,谁会想到今天他会把人带到这里来,她这不是把人给得罪透了吗?
人家好歹是个公主,听说娘家还是中山国的……
冯氏忙挤出笑脸想要说点什么,把方才那份尴尬圆过去,一阵清新的花果木香伴着飘逸的绿裙,已然飘了过来。
“见过兄长、嫂嫂,小妹阿濛,还请多多关照。”
她很礼貌地站在靠近自己这一边,虽然她与自家夫君是同宗室的兄妹关系,但她仍得体地离他挺远的,倒是司马暄盯着人家看像是看不够似的。
她用掩在广袖里的手赶紧偷偷拉了拉夫君,让他不要再看了,简直失礼。
“嫂嫂气色真好。”
周濛就想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元致随意说了句什么将迷晕了头的司马暄带走,冯氏则刚刚挂起笑脸,就被她亲切地挽住了手臂。
“听侯爷说,嫂嫂近来常陪兄长来此犒军,这大热天的,嫂嫂怎的还是这样白皙,气色又好,果然是江南水乡的美人,羡煞我了。”
冯氏一愣,论年纪她比周濛还小一点,身量也更娇小,微微抬头看周濛,她也白,但白得并不通透,几乎看不到血色,而唇色不自然地红而深,看起来不仅是气色不好,而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诡。
自己的肤白、气色好,相对于她而言,真的算是优点,周濛并没有吝啬真诚的赞美。
冯氏言不由心地夸了回去,周濛始终应对得热情而得体,她猜,自己一开始对元符说的那些话,她应当没有听到吧。这样想着,冯氏便安心地领她去营房里喝茶,喝了没一会儿,司马暄就欢快地跑进来招呼,“阿媛,你要不要带公主来逛一逛营地?我领你们参观去!”
冯氏也转而询问周濛。其实,她原本并不待见元符的这位被皇帝硬塞的夫人,却因为刚刚的那场尴尬,她带着一种补偿的心理,打算今天好好招待招待她。
周濛笑得眼睛弯弯,“求之不得,那就麻烦兄长和嫂嫂了。”
*
刚才周濛和冯氏待在一起,元致不方便作陪,这下两人终于从营房出来,元致立刻过来牵起了她的手,冯氏压下心里的别扭,也识趣地回到了自家夫君身边。
“你别往心里去。”
元致牵着她坠在后头,这营地他只来过两回,但很熟悉,不用司马暄献殷勤带路,他也能带周濛逛。
“司马暄是个武将,心直口快,他夫妇二人并非……”
他话说到一半,却发觉掌中那软软的小手突地收了回去,忙低头去看。
“我便是这样小气的人么?”
周濛对他白眼,知道他是在解释刚到的时候,夫妇俩那番关于新安郡主的调侃。
“冯氏年纪比我还小一点,又是吴越王的后人,这等样貌出身,多半养得心思单纯,又娴静乖巧,她说出的话必都是从夫君或者长辈那里听来的,我生她的气做什么。”
临淄王府从上到下都纵容新安郡主接近元致,这足以表明他们的态度,否则光靠郡主和几个小辈,这事哪里能传得这么沸沸扬扬。
元致听了这话,反而心中更加堵涨。
冯氏的话令他十分不快,临淄王府未来的宗妇怎的如此不知分寸?他躲那新安郡主躲得还不够明显么?他已有妻室这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又重新把她的手牵回来,一句“你倒是大度”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自己有什么立场奢求她对他不要如此大度呢?
快到营地戍防区了,再往前就是练兵场,司马暄兴高采烈地回过头来,对周濛一一介绍这些军事布置的用意和机巧。
虽然很多东西她压根听不懂,但是司马暄那一脸的得意,很显然地表明,这营地是他一手设计和督建的,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一个王孙公子愿意安心做点实事,就强过这洛阳城里的绝大多数富贵闲人了。
她极热情地给他捧场、夸赞,司马暄听得飘飘然,又有些赧然。
在元致凉飕飕的眼神中,他摸摸后脑勺,“其实,这些也不全是我的设计,最初的图纸是玄时兄长画给我的,我只是因地制宜做了一点改进……”
他眼睛露出兴奋精光,“公主,你可知道这等精妙的布置来自何处吗?”
周濛含笑摇头,她哪会知道这个,作为门外汉,她连这营地布置精妙也看不出来,可是眼睛里仍然捧场地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司马暄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来自黑羽军!”他立刻看了元致一眼,“真是多亏了玄时兄长记性好,给我带来了曾经黑羽军的营地布防设计图,现在已经广泛用到了雍州前线了,效果奇绝,我屡立大功!”
周濛噗嗤一声笑被憋在嘴巴里,一方面是信了元致说的,司马暄真是个直肠子,借别人的成果给自己立功,他还觉得得意,一方面,也觉得好笑,黑羽军的营地布防图,谁还能比元致本人更了解呢?
她偷眼去看看元致,却见他也在看自己,唇角微微上翘,移开视线时还轻咳了一声,那声轻咳里分明带着小小的得意。
“是吗?”
她看得有趣,元致却偏过了脸去,居然还不好意思了。与此同时,她嘴巴上也不忘应付司马暄。
“黑羽军这么厉害的吗?”
司马暄立刻生出一副你怎么能这么问的遗恨,一番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道。
“公主,你可别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瞎说、污蔑黑羽军,我和我父亲都是在前线打过仗的,当年的黑羽军啊,在漠北根本没有敌手,北燕若是真想叛乱,我临淄王府与你祖父中山王加在一起都拦不住!可他们没有啊!现在被朝廷认定成叛军?什么叛军,凭什么说黑羽军是叛军,谁家的叛军一年一年地帮着朝廷到处平叛立下汗马功劳!”
冯氏在旁边赶紧咳嗽,拉他袖子,司马暄才愤愤不平地住了口,没说出更逆反的话来。
他敢这么直抒胸臆、表达不满,一是明白元符夫妇都不是朝廷的人,二来,建武帝父子现如今形如傀儡,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非议朝廷早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了。
冯氏劝阻,则是因为她并不能体会他作为军人的正义感,以及看着黑羽军败落的兔死狐悲的愤懑。
想到这里,他越发生出对冯氏的不满,两人一见钟情、青梅竹马,如今娶回家才发现,择妻光娇嫩贤惠并不够,心心相印、性情相投才更为重要。
接下来的路,他也不怎么搭冯氏的腔,任她问渴不渴、热不热都一律回不。
走到校场,士兵们正在场地演练格斗,他回头对周濛介绍,“他们正在练的是近身格斗术。”
周濛见场地上尘土飞扬,军士们既有列队集体操练的,也有一对一摔打过招的,喊声震天,颇有气势。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觉得新鲜不已,但又不免奇怪道,“你们为何不持械操练呢?你们在雍州对战的是匈奴兵,他们不应该都是骑兵吗?骑兵为何赤手空拳?”
司马暄本来兴致不太高,经周濛这么一问,少年人的意气根本经不起质疑,自豪地扬了扬下巴。
“公主这就有所不知了。咱们汉人的骑兵从前为何总打败仗?一是战马不够健壮,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已经解决,引进西域宝马重新培育品质优良的马匹,这并不算难,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士兵单兵战力太弱,这是我们从前没有意识到的。战场上刀枪拼砍,比的是速度与力量,公主你且看——”
说着,他上前几步,勾勾手招来两个军士,他将身上锦袍的袍角往腰带上一系,扎起一个马步,让两人一起上。
那两个军士奉命一起向他攻来,司马暄不避不闪,下盘极稳,仅靠臂力和腰力左右格挡,化解了几波进攻之后,找到一方破绽用简单几个移步就将一人掀倒在地,还未直起身,含腰躲过另一人的进攻,那人攻势也收得很快,但快不过司马暄,他回身一记肘击便将其轻松击退。
落败的军士对司马暄行礼,司马暄也以拱手回礼,身后有人喝彩,他笑着摆手,拍去身上的灰土。
周濛也高兴地跟着鼓掌叫好,他笑道,“小练一手,献丑了。”
冯氏一向担心夫君要亲自参加操练,觉得辛苦又危险,此刻又骄傲又心疼,忙拿了手绢去擦他额上的微汗,却被司马暄挡开了,他冷淡地避开冯氏的关心,却回身一本正经地朝周濛继续介绍。
“这便是骑兵的格斗技巧。马上作战,闪避灵活性必定有所欠缺,要迎战,则上肢的力度和速度就是操练的重中之重,进可先发制人一招先将敌人砍下马,退也可寻找机会伺机而动。校场上光拿着刀枪比划有什么用?非练壮军士们的体格不可,基础格斗练扎实了,刀才能挥的更快更狠。”
周濛笑道,“以前倒是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兄长高明,在练兵上也如此有心得,难怪雍州兵屡立大功。”
这倒不是她恭维,尤其是这几年,他们临淄王府的势头的确格外强劲。
司马暄听了,却没有之前那么得意了,瞥了冯氏一眼,在练手的酣畅过后,罕见地表现出一丝怅然,“公主过誉,这同样也不是我的什么高见,原本也是黑羽军的练兵之道,我临淄王府有如今的造化,多亏了玄时兄长倾囊相授。”
元致刚刚一直沉默,只顾着紧牵周濛的手作置身事外的样子,像是对军士的刻苦训练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听司马暄这么说才回神似的地微微挑眉,进而谦谦一礼道,“元某受之有愧。”
司马暄又过来按下他的肩膀,深沉地重重一捏,万千感激和器重仿佛都尽在其中。
元致则没能理解他的这份沉重的心绪,眉眼压低,隐隐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其实于他而言,还真不谈不上什么倾囊相授,不过是自己平日里随口回答司马暄的一些问题罢了,没想到被他这般认真记了下来。
“好了,公主请继续往这边来,”司马暄侧身给周濛引路,走了没多久,校场后面是靶场,箭矢破空的“咻咻”声不绝于耳,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百步之外,只见十个草靶码作一排,每个军士都有三箭的机会,打完旁边就立刻有人报靶和记录成绩。
“他们在搞打靶竞赛,这种竞赛每一季都会有一次,让他们不至于懈怠,也可以让成绩好能力强的有机会晋升。”
司马暄在旁边介绍,周濛边听边点头,她看了会儿,觉得这比格斗有趣,看谁打得更准,又看是谁脱了靶,能三箭中至少有一箭能正中红心的并不多,五组中才差不多有一人而已。
趁着司马暄夫妇走远了几步,周濛压抑不住好奇心,踮起脚凑在元致耳边偷偷问他,“那侯爷的箭术是个什么水准?”
于草原民族而言骑射是立身之本,即便他从小习文,骑射也从未荒废,能走路时便能纵马射箭,他的箭术是什么水准,这还用说?
他不想回答,一来是不想自夸,二来,实在被她蹭在颈窝里说话,有点痒。
他笑了笑,突然司马暄在前头催了起来,他便拉着她的手赶紧跟了上去。
冯氏当然也看到了周濛亲昵耳语的样子,但侯爷并不怎么理她,笑笑而已。方才见他一路牵她手不肯松,还以为感情有多深厚,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这让她面对司马暄的冷淡好受了不少,他们两对是差不多时候成婚的,新婚夫妇,床头吵架床尾和,可过了刚在一起时那股劲儿,总有淡下来的时候。
周濛对他的不答也很有微词,可是也不好再问了,问多了容易遭人怀疑,因为元符是不可能会练习骑射的。她生气地想把手抽出来,可元致哪里肯放,干脆十指都和她扣在一起。
司马暄催他们过来,原来是发现了靶场那头有人。
他遥指靶场旁小树林那一头,那竟是另一处靶场,但小的多。
周濛跟着走过去,那儿场地小,草靶也小,射击距离仅有约三十步左右,像是给孩子玩儿的。可看清正在场地上正在打靶的人,她立刻推翻了给孩子玩的想法,原来是给贵族女子们玩儿的。
司马暄脸上的愉悦里又透着不自在,“府上经常有亲眷过来打马,说看别人打靶伎痒,所以我便辟了这块小靶场,公主,呃……你若想玩,也可以……去试试。”
周濛哪里会射箭,摸都没摸过,但她很好奇,也不知道那长弓拎在手里重不重,凭她的力气能不能拉得动弓弦。
“好啊,”她立刻就点头同意,冯氏亦隐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作邀请状,“公主这边请。”
元致缀在后头,也跟了过去。
周濛的到来仿佛一个不合时宜闯入者,所有人都回头看她。
她自己仿佛也知道这一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在场所有女子,就连侍女都身穿胡服骑装,唯独她着裙装。军营不比宴游,在这样的氛围中,英姿勃发的美人显然更能引起大家的好感。
不仅如此,靶位最里的位置上,唯一一个让她面生的美人,直觉让她立刻确定,那就是最近让她如雷贯耳的那位新安郡主。
郡主的容貌果真不负众人对她的称赞,容貌娟秀,清丽无比,正正好地配上一袭白底红花的胡服,收袖高腰的传统款式,但细看又有巧思,腰上一条粉色珍珠链,珍珠一颗颗大而莹润,衬出她胸挺腰细的纤柔身姿,胸襟还微微开口,露出一小片粉胸,她本就肤白,只惹人浮想联翩。
一众贵女中果真属郡主的容貌最为出挑。其余人周濛在以往的各类宴会上全都见过,与临淄王府都有些亲缘关系,此刻看着贸然“闯入”的周濛,大家脸上的神情都显出颇为为难的犹疑。
一边是周濛,另一边则是自家的新安郡主,都传言说两女将来将共事一夫,而那位为夫的思北侯又正好陪着一起来了,大家都不知道是该摆出看热闹的表情,还是该为郡主大战德不配位的正室而摇旗呐喊。
有几位明显选择了后者,将身份和着装都格格不入的周濛从头打量到脚,但大概又想到周濛的亡父刚刚恢复名誉与爵位,身后又有中山王撑腰,在洛阳城里也算风光过几天,当周濛笑盈盈地一一打招呼过去时,念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又纷纷和气起来。
从司马暄的欲言又止到元致的迟疑,她就知道一旦走进来就大概率会遇到眼下的这个场面,但她一点也不在意,笑着打完招呼,施施然走到了新安郡主身边的空靶位上。
她仍然周全地和郡主打了招呼,虽然位分上自己是公主而对方只是个郡主,辈分上却是矮了许多,但是,自己行晚辈礼又不太合适,毕竟年纪看上去一样,一句小姑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的,尤其是人人都知道她想嫁进思北侯府替代自己当正室,她故意挑明这姑侄关系,倒显得是她挑衅似的。
周濛不愿节外生枝,便稳妥地行了个非正式的平辈简礼,在这郊野之地并不算失礼。
刚直起身来,面前的小郡主竟如没看到一样,握着一柄紫木金雕弓早已转过了身去。
周濛诧异地挑眉,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无论传闻中自己是如何凭一纸荒唐的赐婚才忝为思北侯正室夫人,又是如何不得夫君爱重,应当早早退位让贤,但是,传闻归传闻,大家初次见面,怎么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维持了呢?
她正伫立着想,郡主则已经右手搭箭,咻的一声小箭飞出,正中草靶,虽离红心尚有寸余距离,但目测在在场仅是射出箭就有人道好的环境下,这已是难得的好成绩了。
新安郡主偏头看周濛没说话也没动,维持着低头站立的举动,以为她被自己方才的冷淡刺激到了,正憋着什么后招。
可她也不怕她的反击,还侧目打量她——
风情的确是好,不愧是传说中洛阳高门的公共玩物,一个娇滴滴的小妖精。再看这一身格格不入的长裙……来军营玩儿还要穿裙?做作,她该不会还没学会骑马吧?
周濛咬唇,面对敌意,她微微歪头,就这么算了。
她也转过身面对草靶的方向,拿起面前架子的小弓,另一手取了箭,一边看看新安郡主,一边又看看左边的一位小夫人,学着她们的样子做出搭箭射击的姿势。
新安郡主又射出一箭,回头一看,“噗嗤”笑了出来。
“你会吗?”
她颇为不屑地问道,周濛则诚实地摇头,“不会。”
她脸上竟丝毫也没有生气或者恼怒的神情,新安郡主也有些不忍心了。
自己的敌意没有引起她丝毫的反应,她是傻还是过于大度了呢?
不过,一愣神的工夫她就想开了,她出身那样不好,能混成今天这样,怕是早就经历过不知多少的羞辱和冷眼。想想也不容易,自轻自贱惯了的人,兴许是这样的。
“喏,手臂抬起来,腰挺直。”
见周濛一直笨拙地模仿身边人的姿势,新安郡主竟开始教她。起先随口吩咐两句,到后来,见她真是虚心求教,还很乖巧,起了几分怜悯之心,还认真教了起来。
周濛的眉眼也渐渐盛起笑意,她知道自己肢体不够灵活,态度认真,姿势却仍不标准,接着拉弓、放箭,竟也射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箭来,虽然毫不意外地脱靶,直直飞向了后面的灌木,但她似乎还挺开心。
她冲新安郡主笑了笑以示感激,笑得圆眼睛里亮晶晶的,郡主觉得自己好像似乎也没那么讨厌她了。
周濛又试射了两回,仍是脱靶脱得厉害。
新安郡主有点看不过去,正要放下手中的弓去亲自上手纠正,突然身后传来密促的一阵脚步声,两人齐齐转头,一群侍者簇拥着一名三旬美妇走了过来。
新安郡主忙收了动作迎了上去,“母亲!”
周濛也放了手中的东西,这妇人既然是郡主的母亲,自然就是临淄王晚年的宠妾杨氏了。
当然,她也看到了杨氏身后跟着的元致,方才她脱开他的手后,他就不见了,她正纳闷他去了哪里,原来是被司马暄拉去同迎杨夫人了。
新安郡主向生母请安之后,也对元致打了招呼,周濛则跟着靶场一众女眷候在后头,眼见新安郡主都要拉着母亲走了,她才跟着众人对杨氏全了个见面礼。
“清河公主?”杨氏微笑扫过众人,脚步在周濛前方停顿,隔着距离将她打量了一番,“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周濛再次轻拜谢礼。
就连杨氏都穿着改良版的胡服。
她今日虽装扮不合时宜,但还算应对从容。
杨氏也随临淄王长居长安,鲜少在洛阳交际,除了皇后、长公主等南晋皇室的核心成员,京中其余宗室恐怕全不认识,且临淄王地位超然,以她的身份地位,也没有认识小辈的必要,而她会在人群中会格外留意自己,必然因为郡主和元致的事情。
不顾女儿的催促,她笑吟吟地过来拉起周濛的手,“早听闻公主殊色无双,佳人难得,侯爷好福气啊。”
虽然这夸赞听起来真诚得体,周濛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作为新安郡主的母亲,她的态度不该如此亲善。
周濛仍周到地回应,寒暄完毕,元致才脱开人群走来。
果不其然,一开口就先是一通解释,“抱歉,方才润宜说杨夫人突然来了,请我一同去迎,便没来陪你。”
周濛转身,“应该的,夫人是长辈,你理应去迎,也怪我,走得太快了。”
她说的是实话,那会儿她一心想来靶场看看,两人轻易就走散了。刚发现元致突然不见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碍于郡主不愿意过来。其实想想,他若真心想要避开这家人,今天就不会带她过来了。当然,她相信元致也不是有意想要和郡主相遇,在他前日做出邀请的时候,应该是只存了对自己献殷勤的心思,并没考虑过别人的行程如何。
元致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他心思敏锐,定然以为她因为见了郡主母女而不快,想确认她脸上的恼意,可是,周濛不想让他得到这样的确认,回头轻轻对他笑了。
元致走过来又伸出手想要牵她的手,周濛此时刚好抬步,两臂擦肩而过,看起来很像是她有意避开。
周濛并非有意,可她也没想再次用无所谓来掩饰自己的心绪。
她低着头径直回到了靶位前面,身边靶位上的女孩子们也没有因为杨氏的到来受到影响,重新继续玩了起来,她也不例外,摆弄着自己的小弓小箭。
“要我帮忙吗?”
元致不出所料地仍是跟了过来,站在她的身侧。
他一眼就能看出周濛于弓道上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论水准恐怕连在场这些十发空靶一半的贵妇都不如。
周濛抬眼看他,他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温和,方才紧张而探究的神色已经不复存在。
对于刚刚她“避开”他牵手的那个意外,又是在眼下这个场面,她原以为他会追问,可是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深若寒潭,只倒映出她自己的面容,他好像真的只是想教她射箭而已。
“侯爷,别来无恙。”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边又有人走了过来,是新安郡主,她刚把母亲安顿在靶场边休息,身边就是她的靶位,私下里再遇元致,自然还要寒暄一番。
他转身,走过去回礼,不远处郡主的声音羞软清甜,周濛却连偷听的心思都没有,暗暗舒了口气。
元致应付着面前的新安郡主,这样的场合他无论如何不能太落她的面子,没说两句,郡主就提她母亲新来洛阳,邀他择日去府上做客。
耳后轻轻一道破空的声音,一道箭矢盛着力道射出,可是明显力道没用对地方,不仅歪,半道上立刻泄了气,直直落到了地上。
郡主后面还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心思去听,他只知道这箭八成是周濛射的,这箭术……怕不是用手扔出来的吧。
他微笑拒绝了邀请,只道事务繁忙,郡主还想拉司马暄的名头劝他,他不便表现出不耐,却也没有太客气,拱手道了声“失陪”。
他迫不及待回头,五步之外,只见碧裙挽弓的少女轻轻咬着唇使力,模样十足认真,握弓的手法看似也是那么回事,可是细看全是错的,尤其那搭在弓弦和箭羽上的十指无措地仿佛打架。
他不禁莞尔,不能说是技艺不好,只能说她是一点也不会啊。
刚刚的一发毫无意外脱靶,周濛正想再试,忽然身后绕出两只手来,清空蓝的广袖,手骨瘦削而修长,腕上隐隐凸着青筋,她知道是谁,刚要回头,后脑繁复的发髻却抵在了他的肩上,再也转不动了。
“放松。”
他轻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她本来就攥得极紧,身体被他以这样的姿势半抱在怀里,身边还有人,毕竟不是在自己府上怎么亲近都可以,她如何放松得起来。
“怎么了?”他问,右手轻拨,把她脑袋转了回去,手指又改为去敲她的手腕,示意她改换手势。
这时,听到靶场边有人似乎在轻笑,周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他们。
这样的举动,于元致这样一向谨慎的人来说,想必是十分出格了,即便如她这样习惯与年轻公子们打成一片、不怎么知道廉耻两个字该怎么写的人来说,竟也头一回感到了羞怯,除此之外,她还隐隐感到愤怒。
“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她说。
他动作没停,她不回应他,他就轻轻掰她的手指,矫正她握弓的手法,一点一点耐心得很。
“哪样?”他还气定神闲。
“我不喜欢把这种事做给别人看。”
他这分明就是拿她去拒绝新安郡主。
她猜他大概是不喜欢这位郡主的,现在他对自己算是情意正浓之时,不至于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被他拿来阻退别的女子的追求。
作为情人,以恩爱示人的前提,首先得是真的恩爱才对,可他们的关系,明明很难称得上恩爱。
身后他似乎微微低头,“只是在教你射箭——”
他气息轻轻扫过耳后,“你不是想学吗?”
周濛脸被激得发红,语气就凶了起来,“你说就行!”
“你手太僵硬了,”他轻道,动作却更加大刀阔斧起来,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摆成他想要的样子。
周濛自认不是个柔韧性很好的人,小时候光练就了一身爬山上树的硬朗本事,于舞艺则一窍不通,刚来洛阳好奇找人学过几天,奈何老胳膊老腿,天赋欠佳,早就放弃了。
“你不是问我箭术如何吗。”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拨弄她的手,一边旁若无人在她耳边说着话,“还不错,认识你兄长以后,他的箭术也是我教的。”
周濛眨眨眼睛,暂时成功被他的话吸引了兴趣。周劭以前在家里喜欢去后山打猎,她知道他箭术很好,以为是他自己练的,不知道居然是元致教的。周劭小时候就是打架的好手,能被他看上教他箭法的人,箭术自然不必多说。其实她问那个问题也就是一时兴起,就凭元致这些年横扫漠北的战绩,谁会怀疑他的武艺?
“教周劭你也这样上手摸吗?”她愤愤地问。
身后这人果然一顿,转而抬指轻弹她的脑门,以表示对她胡思乱想的惩戒。
其实他摸得很克制,几乎没有要故意占她便宜的意思。况且就算是乱摸,也就摸个手而已,这人在他们还睡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主动占过她的便宜。
等他终于满意,才从地上的箭匣里替她取出了一柄小箭,无论是弓还是箭,于他而言与玩具无异,显然是为毫无基础的贵族女子特制的。
这箭很轻,他掂了掂重量,又抬头估了估草靶的距离,然后握住她的右手教她搭箭上弓,动作利落流畅,身边不断有人射出箭,她都没有心思去看别人的准头。
“右手拉弓。”他在耳边道。
“对,再多一些。”
“不用这么多……”
“放松,手和身体都放松。”
“好,就这样。”
“保持,就一小会儿。”
他缓慢地撤开了环抱她的手臂,“我喊三二一,你撒手就行,能做到吗?”
周濛正咬着牙关使劲儿,点了点头。
“三”
“二——”
话音刚落,他将她左手的小臂托了托,周濛感受到明显的矫正力度。
“一”
她听他的话立刻撒开右手,她这种一箭都没碰到过靶的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准头,就这么囫囵着放了一箭。
“咻”的一声响,从自己手中放出的红羽箭在空中划出一个软绵绵的微弧,或许是这弓太软她力道又不大,箭到半中途就有下划的趋势,不像之前看到的军士射箭,几乎是直线射出迅速到靶,但因为身后的人事先替她抬了抬臂,使得起势偏高,最后“笃”的一声那箭沿着漂亮的弧线直接正中红心。
就这么中了。
周濛惊讶得张大了嘴,“我射中了?”
元致含笑点头,摸摸她蓬松的鬓发,“中了。”
*
接下来的观光,元致再也没有离开她的左右,她逐渐体力不支,有人牵着、靠着,辛苦但还算舒服。
与司马暄夫妇还有新安郡主母女一起用过午膳后,元致就不想带着她跟众人瞎逛了,问她想不想去湖边转转。
这营地其实是个三面环湖的半岛地形,湖边不太远,在营地边缘就能遥遥看到水域的位置,周濛恰好也厌倦了时不时被人打量的不自在,欣然答应了他。
闲逛到湖边,她才发现岸边有一座木塔,元致显然知道这个,他就是想带她去塔上休息,看看风景还可以乘凉。
周濛的体力已经耗去了九成,看着高耸的木塔有点发怵,元致过来想要抱她上去,周濛不肯。倒不是害羞,而是以他那种横着的抱法,登到高处她会觉得害怕。
“那我背你,如何?”
周濛想了想,这个可以。
这塔有七层,元致先把她背到了五层,因为这个位置不高不低,且视野广阔,但过午的炎热更盛,金色的骄阳经过湖水的折射,刺得快要睁不开眼。
周濛觉得太晒,并不想多待,可是也不想拂了他带自己来登高的一片好意,没开口说要走,索性退到偏后方塔楼的一方阴影里,才觉得凉爽许多。
元致还在原地凭栏远望,他一口气背着她上来,气息都不见丝毫急促,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她想起几年前,她带他参加凤鸣山雅集的那次,记得自己晕过去前是元致抱起了她,那时候他中毒已深,她窝在他怀里都能感到他臂膀的虚软无力,托着她走上几步就开始踉跄难行,再对比如今的他,可见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
如果她贪功,尽可以告诉他,他有今日体魄全是她的功劳。一开始,她不告诉他这件事,只是因为忌惮,子母蛊相依相生,缺了哪一方,另一方都会被蛊虫反噬,她怕他威胁自己的性命,这也是师父一再告诫让她要做到的事情,可是事到如今,不需要师父的告诫,她自己也已经越来越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了。
若是教他知道了蛊虫的事,他应该会对她更加情深意重、恩爱不移,可是这种情意又算什么呢?
他喜爱她,究竟是喜爱她的什么?她的恩情还是她的色相,抑或又是因为她兄长将来或许会有的威势?
原本她就不理解他怎么会看上自己的,她的名声与品行全都说不上好,既无才情也不温驯,从一开始救他、照顾他多半也是另有所图,她对他更是算计多过真心。她若再拿以身饲蛊替他解毒这桩恩情向他换来更笃定的爱意,这只会令她不甘、不忿,以至于如芒在背,一生不得解脱。
元致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见她虚扶着塔楼,脸色也不大好,“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周濛挤出一个微笑,摇头,“就是有些热罢了,无妨。”
元致看她前额的确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拿帕子她擦了擦,她脸色更加发白,似乎是要中暑的迹象。
她需要立刻找地方避热和休息,塔下距离营房虽不远但尚且有段距离,他便抬头看了看上方,塔顶与顶层之间有一间阁楼,元致把周濛交给荆白好好扶着,然后自己几步跑上七层,借由塔顶上凸起的木质雕饰,轻松一掠就攀到了阁楼的地方,那地方仅有半人高,掩在宽大塔顶的荫蔽下,且四方都有小窗通风,竟比他料想的还要凉爽。
他马上又回到五层所在,吩咐随侍的荆白去主营房要更多的水,又让小苦骑马去附近裴述的棠园去讨些冰,然后自己搂起周濛的腰,让她扶着他的肩颈,轻轻松松就带着她上了阁楼。
刚一上来,元致就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她裹住,怕她嫌地上灰尘弄脏了裙子,才将她小心翼翼扶坐到地上,然后立刻给她喂水,可周濛刚刚已经喝了不少水,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水袋。
她看了看这处的环境,除了矮了些,但宽敞通风。
“我没事,就是日光晃得头有些晕,好多了。”
元致撩袍坐在了她半臂之外的地方,她眨巴眼睛,刚刚还是她头一回见他施展身手,塔顶悬空,她就算没虚弱成这样也不敢徒手攀顶,可她刚才都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已经被他拎上来了,可见是如何地轻巧利落,还不说怀里还圈着她这么一个大活人。
现在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人了,她忍不住问,“你轻功也这么好吗?”
元致正在替她清理地板上的落叶与灰尘,闻言一愣,他都没想过她会注意这点小事,“还行,少年时……”他顿了顿,摇头笑了,“时常来中原办些事,就学了些潜行的工夫。”
周濛眯眼,想起一些事来,恍然问,“你那时候是不是就和我哥十分熟识了?”
元致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果然,她还以为他和周劭仅仅只是在她八岁时去龙城议亲时才第一次见面,其实这不合常理,如果了解了如今周劭对他的信任,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必定不止是周劭明面上去北境的区区几次而已。
“还觉得热吗?”
周濛回神,摇头,这里位置高又在水边,其实比下面的营地还要凉快多了。
“困吗?”
周濛点头,她早就又虚又困了。
“嗯,睡会儿吧。”
她闭上眼睛想睡,感觉又一阵风吹过,塔身微微摇晃,虽然知道木塔都是这样,不是什么问题,但仍本能地感到不安,于是便朝元致伸出手去,他自然地牵过,握着他干燥温热的手,她这才安心地陷入沉眠。
*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因一阵阵脚踏声而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头昏沉得厉害,外面的日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想来并没有过去太久。
那声音“噔噔噔噔”密集而长短不一,应该是一群人正在登塔,她立刻彻底惊醒,手中握着的那只大手也微微攥紧了她,她偏头,元致正看着她,冲她摇头,意思是让她不要出声也不要害怕。
她慢慢又躺了回去,元致始终坐在入口的位置上,警戒着下面的动静,有他在,无论来的是什么人,就算发现了这里,她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脚步声一直不绝,这群人应该是直接上到了七层才停下,带着这么多成群的随从,这军营附近有这般阵仗的,周濛简单一盘算,多半是今日在军营里见过的那些临淄王府的亲眷。
“母亲,您看下面的湖水,好清澈呀!”
少女的兴奋过后,就是妇人叹气喊累的两声抱怨,周濛听声音就听出来了,好巧不巧,来的就是新安郡主和她母亲杨夫人。
她下意识瞥了眼元致,并抽回了与他牵在一起的手,他看她一眼,她却低下头不去回应他的目光。
“哎,你们多拿些水来,往这边洒,多洒些啊,”她吩咐着侍从,开始在向四周洒水降温。
“咦,天突然阴了呢,日头散了应该就没那么热了,母亲,您多坐会儿,觉得好些了吗?”
听声音这些人叮叮咣咣应该还带了不少物件上了,塔里的空间并不小,放上几把躺椅也不成问题。
杨氏仍然兴致不高,“什么鬼天气,洛阳这么热,有什么好的。”
新安郡主笑着应是。
“这时节的长安可凉爽得很,你这丫头,好好的长安不待,非要跑这地方受罪。”
“对对对,来,尝尝这果子,甜不甜?我跟您说,长安可没这么多新鲜果子吃。”
母女俩又为了长安还是洛阳争了两句,才终于消停片刻。
“……也不过如此。”杨氏又嘀咕了起来,似乎是含着果子说的。
安排好了器具,新安郡主就吩咐侍从去塔下候着,纷乱的脚步声后,隔着一层薄薄木板的下方,独处的母女二人谈话又逐渐清晰起来。
“母亲,您今日恰好看到他了,觉得他人如何?”
“我看到谁了?”
杨氏故意不接这一茬,郡主自然撒起娇来,“母亲,就是他啊……思北侯元符。”
最后这五个字,声音轻得周濛快要听不见了。
“不可,我不同意。”
“为何不可?您不是都见到他本人了,难道他这品貌配不上我吗?”
杨氏哼了一声,“你是没看到他身边已有了一个妇人了么?我若求你父王让你下嫁于他,那妇人该当如何,你莫非还要与那中山国的小辈共事一夫不成?”
郡主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那女子有什么可忌惮的?当初陛下为何为她赐婚,如今这缘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起先犯了死罪,听说陛下原本是想把她配给氐人扶鲁戴罪立功,后来才转配给了元符,名为联姻实则行监视之实,这何其荒唐!她不过一个细作,等时机成熟迟早会被人清算,我怕她做甚?”
“清算?被何人清算?元符吗?我倒是看他俩感情好得很。”
郡主没说话,杨氏立刻又冷冷讽道,“你也就知道这些了。我听你父王说,中山国在冀州也早就蠢蠢欲动了,她虽不是在国中养大的,但与那头的关系也不可能轻易断绝,谁想除掉她都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母亲!”
杨氏没让她说下去,“再说,她比你先过门,将来在侯府里你始终要矮她一头,这你也愿意?”
“那您和父王就助我将我扶为正室啊,我为正室她为侧室,论军功咱们临淄王府也不在中山王之下,这有何不可?况且,我与那清河公主比,论家世论品性我哪里就差了她了?日久见人心,我……”
“钟儿,听娘一句劝,元符实非你的良配。其实,”杨氏一顿,过后压低声音,“你父王如今也有这个意思,不瞒你说,近来北境都在传一个消息,故北燕的那个世子,也就是元符的从弟,他可能还活着,我与你父王的意思是……”
“不,不,我不要嫁给别人。”小郡主立刻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低低地哀求。
“听话!娘还会害了你不成?你既要论品貌,那元致若真没死,样样都要强过元符的,元符不就是靠着黑羽军曾经的那点情报才得了你父王的赏识?元致那可是黑羽军正经的主帅,这兄弟俩该选谁,不是一目了然?”
“可您说过我可以自己选择夫君的,不能食言!”
郡主委屈地含着哭腔,杨氏的态度也不免软了下来,“娘自然不会逼你,这样吧,下个月你先随我回长安住些日子,确认那元致没死的消息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就向你父王求情一定成全了你,这样可好?”
郡主没说什么,周濛看不到楼下的场面,猜测她大概就是默认的意思。经过这一番争吵,母女俩似乎都没了兴致,谁都不理谁,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阴下来的天空逐渐飘过几片黑云,黑云稀稀落落下了几滴雨水,她们就赶紧招呼侍从下塔返回营房了。
等人都撤走,那雨水竟越下越大。
“你若没什么事……”周濛率先打破沉默,开口发现自己发哑,清清嗓子才继续道,“你若没什么事,咱们就等雨停了再走吧。”
她仍然低着头,往后挪了挪,倚在一方木柱上斜坐,余光瞥见元致偏过头正定定看着自己。
他们刚刚一起偷听了隔板下那对母女的一番争吵,郡主想嫁元符,杨氏却不许,极力想让她另嫁元致,可她们哪里知道,她们口中的元符与元致,在如今都是同一个人罢了,这个人就坐在她的不远处,沉默着也不知道他听了这些话会怎么做想。
“嗯,我无事,”他应道,把方才她躺着睡过觉的位置上他的外衫扯了过来,掸掸灰又递给周濛,“凉起来了,你披着好些。”
这初夏的天气就是这般莫测难明,前一会儿还热得如同身在蒸笼,后一会儿就雨落如瀑,潮风吹过冷得令人直起鸡皮。
周濛接过,心里还在想方才的对话,难怪今日杨氏待她这么亲善和蔼,原来她压根没想让宝贝女儿嫁进思北侯府。
其实这是对的,站在临淄王和杨氏的立场上,元符和元致,该选谁为爱婿,确实是一目了然。
与其费劲让女儿在思北侯府争宠,还不如把这工夫用在更有价值的男人身上。
说起这个更有价值的男人……他的价值,就连周濛自己不也十分看重么?
他细心地替她披好外衫,塔外正风雨飘摇,在这方寸之地里,周濛难以忍受这样的沉默。
“方才,杨氏所说你还活着的消息……是你派人故意散布出去的吧?”
回应她的是男人低低的一声“嗯”。
同时,他的动作轻柔而小心,为她披衣,手指却一点都不会碰到她露在外头的肌肤。
“那就是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用元符这个身份了,是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没答,她也不需要他作答,如果不是急着要回归元致的身份从而带领黑羽军起事,他就没必要提前散布流言。
如果他不再是元符,那么,她这个元符之妻的身份自然就该要烟消云散了。
没有了这层夫妻关系的牵扯,他们之间似乎再也没什么联系在一起的必要了,毕竟,他自己早就说过了,他和周劭的合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为兄长操心。
他要为家国复仇,要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而她呢,大乱之世中,她一个女子,哪里又是她的归处?
她轻放在碧色裙摆上的手微微用力攥紧,可下一刻,那只清瘦修长的手就覆了上来,熟悉的粗糙肤感包裹着她。
“午前,在小靶场的时候,你见到郡主明明不喜欢,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个没留意,他已经移坐到了她的面前,望着她主动问起,这还是这一下午以来从他口中说出的唯一有意义的话。
她抬头,劲风刮过木塔,摇晃的感觉更加明显,风力进到小阁楼里减弱大半,但也吹起了他背后披散的黑发。
他原本的外衫在她的身上,他只穿一件白色里衣,窄袖束腰的款式,不同于平时轻袍广袖的谦雅模样,少见地显得利落而凌厉,她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身穿胡服的那个异族王子的影子。
她觉得可笑,她在担忧自己的命运,可他居然关心的是这么个小家子气的事情。
“我没有不喜欢她。”
她回答道,这个答案不敢说十分真,但九分真她是可以保证的。那个时候,她看他迎了杨夫人回来,兴致不太高,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有一点点失落而已。
不是因为新安郡主而失落,相反,她是真的觉得郡主还不错,品性不论,至少是个直率的姑娘,她稍稍示好,她就放下了敌意。刚刚,她与母亲讨论起嫁过来后对她的处置,基本都是高门后宅的常规操作,以她临淄王爱女之尊,没有起太过阴邪的念头已属难得。都说临淄王家风刚毅朗健,此话不假。
她当时心里想的只是,这算是一个她愿意与之分享元致的女子。
可是午前又哪里会知道,元致其实已经不打算做这思北侯了,很快那一家人就会知道,无论他们想让新安郡主嫁元致还是元符,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而她自己,和这个“夫君”很快就没关系了,分不分享更不取决于她的首肯,她那念头变得可笑又多余。
“嗯,你没有不喜欢她,你还想替我把她娶过来,是不是?”
她很坦诚,“是又如何?”
“为什么?”
“只不过是多娶一个女人而已,还有好处,这有什么为什么?”
“什么好处?你倒是说说,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周濛突然不想理他,“临淄王的爱女,你说娶了她能有什么好处?”
元致却一副执意求问的样子,仿佛真的全然不知,周濛觉得虚伪。
“你从一开始结交临淄王,为临淄王祖孙三代效力至今,难道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拉拢你吗?这洛阳的高门我混了这么久,所有利益结交都离不开互通婚姻这档事,你不比我傻,这个道理你该明白。那个传闻出来以后,你从来没有主动对我解释过,还是前日我主动问起你才给我一个说法。不信你去问问,洛阳城里有几个人相信你会拒绝这桩婚事?元致,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想着与其让你盘算怎么说服我让我让出这个侯夫人正室的位子,还不如我自己提好了,好歹落个体面,给你一个人情,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这个。你看,你也是做出决定了才告诉我你马上连元符的身份也不要了,刚刚那母女二人的话你也听到了,等你脱了元符这个身份,他们更想把女儿嫁你,这正室的位子都用不着我来让了,我自己都是迟早要走的人,何必挡你的姻缘?”
*
那天到后来,元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小小的阁楼里,一人坐一角,等雨过天晴之后,带着她下塔,然后径自回了王府。
周濛虚脱得厉害,回咏凉阁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辰,身体重新充满了力气,下床推开窗,天还黑着,却月沉星野,快要天亮了。
她一觉睡得黑甜,却在快要醒的时候,梦中反复出现元致在阁楼上与她一起等雨的样子,他屈膝靠坐着,脸尽力偏向她看不见的方向,眼睛隐约发红。
又过了两日,司马暄夫妇主动来府上拜访。
在社交常规里,他们夫妇在营地那天与周濛相处愉悦,两对夫妇就算建立了交情,过后便应该互邀互访,周濛精力不济,没有邀过他们,他们是主动到访的,除了夫妇二人,还有一个人,新安郡主。
周濛才反应过来,司马暄夫妇只是个借口,其实想来的只有一个人。
既然如此,她便在卧房称病,由元致自己去招待他们。
午后,宴席散场。不出所料,元致送完客就来了咏凉阁找她。
周濛谎称自己染了风寒,易于传染,不仅自己不用出面,也谢绝了他们来探病的可能。新安郡主反正也不是来看她的,她何必给自己找存在感,彼此省心。
元致来的时候,周濛正在房里侍弄她拿些画作,在为一副刚刚完工的寒梅傲雪图悉心点缀红色的梅瓣。
听到门后脚步声,周濛就放下了画笔,看着自己的作品,总觉得不够满意。
“这幅寒梅图你似乎很喜欢?我看你画了很久。”
元致走过来,目光扫过她的画作。
这两日他们不怎么说话,元致来找她肯定是有事要说,还主动找话题,周濛就搭理了,淡淡道,“没有很久,上过月才开始画。”
“那你上一副画的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段日子她几乎一个月完成一副画,上个月画的是一副远山水瀑图,以前元致从不关心她的画,她也觉得没必要和他细说。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像格外喜欢画山水。”
周濛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她确实画山水偏多,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意思是那又怎么样。
“找我有事?”她从无关紧要的事情转开话题。
“是新安郡主想见我,有些话想说。”
周濛“哦”了一声,拍拍手,准备请他去落座,边喝茶边说。
“不必麻烦了,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其实,若是与我有关便说,与我无关,你也可以不必说的。”
那日他们在塔上无意偷听到的内容来看,郡主要么是求问他的心意,愿不愿意娶她,要么,就是向他告别,听从父母的安排。若是前者,她不会阻拦,若是后者,那是郡主自己的选择。
她冲他微微一笑,这个笑在元致看来,简直要将她的无所谓挂到脑门子上了。
元致气得眉头直皱,“她来向我告别,不日就回长安去了。”
居然就这么走了?看来她听从了母亲杨氏的劝告,回长安后,多半就无缘再嫁元致了。
荆白说,郡主是单独约见的元致,可想而知是怎么依依不舍的一番惜别。
她的视线早就看到了元致这一身白色锦袍前襟处一抹可疑的红痕,至于沾的是郡主的胭脂还是口脂,那就不得而知了。
顺着她的视线,元致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神情大骇,忙伸手去拍,“不小心蹭到的,我并未……我并未对她做什么!”
周濛笑了笑,“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八岁,后来回江夏以后好几年,都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三年前再次听说你,你知道是关于什么吗?那时你刚在乌孙国平叛立了大功,坊间传言西域第一美人乌孙公主倾心于你,愿以一座城池换与你一夜风——”
“既是坊间传闻,你该知道全是胡说八道!”元致拍衣裳的手也停了,立刻替自己申辩。
“那是何处胡说八道了?是乌孙公主不曾倾心于你,还是——”
“我从未回应过她!”元致极少会打断别人说话,可这一个话题竟让他一连两次截断周濛的话语。
“更从未在没有侍女的情况下与她单独见过面,所议皆为公事,没有在乌孙王宫过过夜,这一点皆可查证。我离开之后,她如何做想我左右不了,更左右不了她四处散播传闻,你听到的这些全是她一己之言,如何不算胡说八道?众口铄金之下,我纵然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你如何能将这种传闻安在我的头上?”
元致一番急辩,周濛却抿唇笑了起来,“你想错了,这事不在于传闻几分真几分假,而是这传闻竟能比战报传得更远,传到南境江夏之地,可见公主一往情深,世子风采卓然。”
“你这是何意?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风流之人?”
他指着自己前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方才郡主引我在后花园行走,不曾想她突然停步回头,我并不知道她会这样,就——”
他闭眼又睁开,锉着后槽牙道,“我躲了,但真的不知是如何蹭到我衣裳上的。周濛,我父王十六岁时便生育了我,按鲜卑习俗这算晚育,我……我若是如你所想的风流之人,如何到这般年纪还未成婚亦不纳妾通房?”
周濛刚要张嘴,元致快步逼近,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掌拍在她身边的窗框之上,咬牙切齿阻断她那些鬼话,“也不许说我是为了攀附一个能助我的岳家!你再说,我就……”
他好不容易憋出句恶狠狠的威胁,眼睛通红看着周濛,却半个狠字都说不出来。
周濛起初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忙咬起下唇,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噗嗤笑出声来,再把他激得更怒一点,这人只怕真要失去理智。
她想起他曾经不也以为她是个游戏于京城高门公子间的浪.□□么?几个月前她还为此生气,现在觉得何必较这个劲呢,情人之间是一个互相选择的过程,他若十分介意,那大可不必保持这份关系。
此刻她距离他的心口只有半臂的距离,那刺眼的红痕还在那里,如果猜的没错那是唇脂。如果元致真的躲了还没被他的身手躲开,只能说明郡主使了些小手段,同为女子,这种小手段哪里会陌生,郡主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也不愿意让周濛舒心。
“其实,郡主的事情很简单,如今你我都有点把它想复杂了,你别这么气,那你说说你与临淄王走得这样近是为什么?你与他们走得这样近,却不想接受婚姻的示好,这难道不是很矛盾吗?所以我前日在塔上说的话有什么错?”
元致皱眉,又轻笑一声,“所以你觉得我非得做他临淄王的女婿,没有他手里的那点兵我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你便这样看轻于我?”
“不是,我从来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周濛摇头否认,字字真心。
她继续道,“这三年以来,你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当然,这世道没有人活得容易,你从来不与我多说你的事,但我猜你是想报仇的,北燕败亡,元氏全族惨死,换我我也要血债血偿。北匈奴固然罪孽深重,但北燕之败的始作俑者——自从南晋宣称收复北燕故地为幽州的那一天起,我想北境人人都知道,是南晋太子司马功。你想复仇就要杀司马功,可他哪有那么好杀,我做过这件事,所以知道有多难,陛下要保他,连里通外国这样的罪名都撼不动他。他更是一国储君,就算失了人心还有法统,尤其不是你一个鲜卑人能够染指。就算黑羽军能马踏洛阳城,不惜代价杀了他,然后呢?中原因你而大乱,那么自汉室以来的百年世族为求自保必将振臂一呼,到那时,朝廷十几万亲兵就会以驱除鞑虏为号,还有各路想要进京勤王实则浑水摸鱼的藩王,你要几万黑羽军将士和你一起从此在洛阳城里陷入万劫不复吗?
“你不可能这么做,这是我一后宅妇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肯定要找人结盟,世族之首萧氏,宗室执牛耳的武安长公主,还有两个手中有兵的藩王,临淄王与我祖父中山王,目前同样想杀太子的这四方势力,你最有可能去结盟的,不是临淄王又是谁呢?这一年来你一直都在结交临淄王,娶了新安郡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不管怎么说,我替你着想我有什么错,反惹来你这样大脾气?”
元致久久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会替他去想要找司马功复仇的事,这本该让他感到一丝惊喜,可是,没想到她越说越离谱。
他是需要结盟,但临淄王并不是他的选择。
他争取与临淄王交好,只是因为他需要在养好身体、恢复身份之前,有一个能暂时阻挡住北匈奴南下的人。三年前太子司马功以北燕为饵引来北匈奴,虽说联合宇文鲜卑成功将北燕灭国,奈何之后骑虎难下,根本无人可以驾驭这数万匈奴铁骑,反而祸害了南晋的整条北部边境,而一旦北境破防,整个洛阳恐都要被踏于匈奴铁蹄之下,成为第二个龙城。
不管是为了无辜的百姓,还是为了身在洛阳的她,元致都不想看到洛阳成为第二个龙城,所以他结交并帮助临淄王,几度助他击退匈奴,他做这些并非是为一己之利,临淄王则不同,他奉军令驻守长安,为身家性命所计,必须仰赖于他的计策。
所以,事实正好与她想的相反,是临淄王更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临淄王,他何须委曲求全求去那新安郡主?
她不了解这一层缘由,无可厚非,他本来也不希望她再介入朝局,可是,即便这一次她了解了,而下一次又遇到类似的事情,他毫不怀疑她还是会大方地把他推去别人怀中。
“替我着想?你可真会替我着想。”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石斌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说周濛这小姑娘别的还好,就一点,满脑子的小算计,没有一点真心。
其实,她何止对别人没有真心,还会把别人对她的真心当作一文不值。
他心情恶劣极了,冷笑一声反问道,“那么我想娶你,也是想攀附你祖父做你们中山国的女婿?”
周濛一愣,这个她还没想过,可是一些过往的恩恩怨怨顷刻间漫上回忆。
可是,就是她的这一瞬沉默,让元致的心仿佛跌入了一片冰湖的湖底。
“最初你救我就带着目的,所以你认为我也一样,我对你做过的所有的事,我的情意,全都带着目的,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是也不是?”
他控住她的双手,人却向后退了一步,审视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周濛漂亮的圆眼睛瞬时也失去了神采,泪雾漫了起来。
她是带着目的救他,可是她最初的目的一个都没有实现,不仅如此,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她至今都没有一句怨言,如今还要被他拿来讥讽一番吗?
他如此恶劣,周濛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有心理负担了。
“谁知道呢,在你那里又不是没有先例。”
暗沉的黑眸眯起,“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周濛冷笑,进而理直气壮。
“那不妨就从九年前说起,我阿娘不远千里带我北上想让我嫁进北燕,凭我们的落魄凭什么能攀上你北燕世子,谁都知道这是不自量力。可是,如果事先你们没有表达出愿意结亲的意向,阿娘是不会贸然带我北上的,结果呢,你们违背了事前的承诺,替你订下了与宇文慕罗的婚约,让我阿娘顷刻间就成了一个笑话。三年前,你父王终于得知了宇文氏有异心,又恰逢我兄长重返中山国打算争一争王位,于是你们又打上了我的主意,你父王为了替你争取中山国的支持,临终前写了婚书向我祖父求娶于我——
“这一拒一求,呵,你们家把我当作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伎吗?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因为欺人太甚,要不然你以为周劭为什么要烧掉你父王绝笔的婚书?”
听到“女伎”两个字的时候元致的手力道大得可怕,他张口想辩,周濛却没有给他机会。
周濛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元致,你洁身自好也许不假,因为你的婚事啊,从来只看岳家的家世,这一点我说的有错吗?我成全你,撮合你和新安郡主,有错吗?”
“是,你可以说我就是个很功利的人,我承认,我什么也没有,我想要的不靠我自己去争谁会给我?但是我起码还知道付出代价,而你,你们男人只会比我更功利,你日后建功立业,送上门的郡主公主多的是,好处也多的是,就算你不好女色,那如果你手头上的所有困境,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单凭收纳一名女子就可以解决,你还会拒绝吗?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的——”
“闭嘴!”
元致胸膛微微起伏,气得只得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来,语气都在发颤,“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
此刻他整个人已经被愤怒笼罩,掌中的木框发出微微变形的声响,周濛听到这声音,唯恐下一个被捏碎的是自己的骨头,小心地往另一边躲了半步。
这纵然是她以一番气话起头的,但越说越真,前头还是怎么解气怎么说,后头就全是真心话。
阿娘过世后,她的少女时代是在天青阁度过的,她听过太多男人的花言巧语,看过太多的背叛,情意薄得像纸,她不可能会相信男人这种玩意儿,元致兴许会比那些男人好一点,但能好多少呢,她从来都没有信心。
更何况,他还要做大事,他想要的还有很多,对她的背叛只是个时间问题,更让她确信的是,他和他的家人已经背叛过她和阿娘一次了。
元致得不到她的回答,而且还在往外躲,似乎想逃,他急不可耐地伸手,单手捉住她的下颌,这令周濛又惊又怒,偏头想离开他的钳制,但这方面他显然更加老道,没使什么力道也能让她无法逃脱。
周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只不过是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而不敢说的话,这些话的确可能会惹恼他,那大不了大家开诚布公谈一场,谈不拢就好聚好散,可是,眼前回应她的却是他凭借男子的体力优势压制住她——
她不喜欢这样,非常不喜欢。
穿堂而过的风时不时撩起元致的黑发,但他浑然不觉,眼神阴鸷地盯着她的脸,下巴,然后嘴唇。
他这样的眼神让周濛陌生,但他的意图不难猜,她不想再被他亲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索性一偏头,他的手还停在虚空中,她便一口咬在了虎口上。
他的手筋骨突出,没什么肉,她一口就咬在了骨头上,而且发了狠,元致“嘶”了一声,居然就皱着眉头看着她咬。
明明咬人的是她,却也是她的眼睛里凝起了汪汪的泪水。
元致这才伸出另一只手来捏住她的腮,叫她松口。
牙印上开始渗血,他却顾不得疼痛,手上终于使了几分力道,一边恨不得把这漂亮的小嘴捏碎,一边只想托住她的脸,让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得到他。
他的拇指带着力道划过她的红唇,她的唇看着小巧,实则肉嘟嘟的,尤其是亲上去的感觉,他知道有多么美妙。
他进而将红唇轻轻拨开,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很想看看她的小牙,看她是不是个长了獠牙的妖精,看獠牙上是不是还沾了他的血。
红唇轻易被拨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半片白牙,生得整整齐齐,一颗颗既小巧又莹润,像上好的白瓷,只有一颗虎牙稍稍带尖,明明毫无攻击性,却让人想不通,怎么能比漠北的孤狼还狠。
他忍不住拿食指在小尖牙上缓缓地磨,她张嘴来咬,他便移开手指,往复几次,这令元致耐心耗尽,皱着眉、带着几分恨意,不顾她的挣扎,扣着她的后脑低下头,封住了这张小嘴里的所有攻击。
*
这男人亲她的时候一点不含糊,事后翻脸也不含糊,从那天过后,周濛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他。
一连十来天,他总是早出晚归,然后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他的小厨房两三天都没来要过食材,才觉出不对劲,找人一问,门房才说侯爷早就出远门了,好像是北上去邺城办事去了。
再过几天就是被拘于邺城的宇文单被处斩的日子,元致这个时候赶着过去,毫无疑问是为了这件事。至于他是不是去解救这个一直喊他姐夫的准小舅子,周濛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这终究是他的事,和她没有关系。
中山国已经送来了祖父的亲笔手信,鉴于洛阳城的局势越发明朗,朝野动荡,周劭陈兵司州,意图向洛阳进发,西北边境的阵线也在收缩,临淄王的亲军也有兵指洛阳的态势,黑羽军更是频繁在冀州出没,各种迹象都表明,一场大乱一触即发,洛阳城很快就不再安全,因此祖父希望她能尽快撤回中山国。
回卢奴城避难,这件事没什么可拒绝的,周濛也不觉得自己留在洛阳还有什么用处,除了方便尽快见周劭一面,可是她若留在周劭身边,他还要分神保护她,这无疑是在添乱。
于是周濛很快给祖父回了信,答应自己将会尽快回撤卢奴城。
元致走后,她便邀请温如住进了侯府。自打太子府遣散侍婢的时候她成功出逃以后,就一直借住在王夫人那边,两人见面还需要向萧府报备,并不方便。
“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嗜睡了。”
这天下午,周濛午睡醒来,温如恰好来找她,把她扶起身,掖好被角。
“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你大半都在屋里睡觉,也难怪府里都在传,说你这样子……是不是有了。”
周濛刚睡醒,脑袋还在昏沉,愣了一下想什么是“有了”,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噗嗤笑了出来,“有什么有,绝不可能的事。”
温如其实也不太确定她和元致至今到底有没有圆房,以前问过,但人家的房中私密事,问多了总不合适,但听到这个回答立刻就明白了。
她挑挑眉,“也行吧,至少等元致回来,听到下人议论你有孕的时候,他不会当真,毕竟,他要是当真了,你可就走不了了。”
她前一日就听说周濛打算北上回卢奴城的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被孩子绊住,无论是真是假,可想而知有多麻烦。
“嗯,”周濛表示认同,“另外,我身子不好这事,也不能让他知道太多。”
“没关系,离开这儿就好了,我看荆白她们手脚麻利,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要身子撑得住,过几日就能动身,现在到处都乱,到时候我拨一队人马护送你。”
周濛却笑着摇摇头,“这几日走不了。”
“你在等什么?”
她不答,反问,“温如姐姐,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温如一笑,“没什么打算,逃肯定也要逃的,天下之大,益州也许是个好地方,你知道的,我又不缺金银,在哪都……”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周濛看着她的眼睛,温如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周濛摇头,“金银护不了你一生一世,尤其是你我这样的人,做过的事没那么轻易抹掉,终究还是要活在权力的庇护之下才能活命。”
她牵起她的手,“隐姓埋名不是最好的选择,温如姐姐,如果你相信我和周劭,就跟我走。”
“还以为你不会邀请我呢。”
温如撇头笑了笑,眼神有些闪躲,有些局促,但很快消失,“所以你在等我?”
周濛狡黠地笑起来,“一半一半吧,怎么样,到时候我们一起,就这么说好了?”
温如轻轻地点头,眼睫微微湿润,温柔地垂着,片刻后抬起,“那既然我只是一半,另一半呢?你还想捎上谁?”
“就你,另一半原因嘛……我得等元致回来,他临走前,在府里安排了一些黑羽军的军士,如果我现在北上,这些人一定会跟着,只能等他回来,我跟他告个别,让他把跟着我人撤了再走。”
温如也想起来了,那天周濛去萧府请她的时候,她的马车后面多了几个家丁打扮的高壮胡人,起先还以为是侯府的护卫,现在回头细细回忆,那些家丁虽然看起来低调朴实,但多加观察就能发现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
“他留黑羽军给你做护卫?”温如讶道。
“什么护卫,监视我还差不多。”
温如则蹙眉,全然不信的样子。
自从军符那件事以后,她就总说元致的好话。可那天她和元致决裂前的那些争吵,她没好意思对温如说,即便都是真心话,也是恶意满满的真心话。
她若是说了那天的原委,温如毫不意外会劝她改变想法。
她直接说出现状让她死心,“总之,他去邺城之前,我和他之间就已经完了。”
“完了?”果不其然,温如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为什么?”
“吵了一架,他也不理我了,这次去邺城招呼也没打一声。”
温如想了想近期发生过什么事,“你们吵架是因为新安郡主吧?你安排他娶新安郡主?你那么做,他怎么会不生气呢?”
周濛咬了咬唇,“也不全是,还有些别的事。反正……你别问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现在的情况是,我只要出府,他的人就跟着我,他们不听我的命令,我不想去卢奴城了,还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温如却摇头,“可是你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之前我以为你离开洛阳只是和他短暂分别,这没问题,不过,”她怀疑地看着周濛,“既然你是想与他……姑且算和离吧,你们见面了,他就会舍得放你走吗?”
“没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温如无奈失笑,“他待你还不算真心?”
周濛眉头微皱,她很不情愿听到这样的话,“那我若是说裴述待你也是同样的真心……你会接受他吗?”
温如讶异地挑眉,随即果断摇头,周濛了解她,她也了解周濛,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代表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行,那我就不劝你了。等你想好什么时候走咱们就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
周濛并不知道元致的确切归期,时间一天天过去,只听说最近在邺城的对宇文单的处斩已经如期行刑了,人已经砍了,且并没发生任何劫囚之类的事情。既然没有去劫囚,那元致去邺城做什么呢?或者说,砍的并不是宇文单,真正的宇文单已经被偷梁换柱了?
周濛百思不得其解,四天之后,府里突然来了一个意外之客。
“大师兄?”
周濛站在门口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清瘦男子,手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又惊又喜。
她推开荆白搀扶的手,忙迎了上去,要亲自帮他拎那满手的竹篮。
大师兄高珉拂开,看到周濛眼角的泪珠,周身冷厉且不近人情的人也不免变得柔软了下来,“行了行了,你看你站都站不稳还拎什么篮子,”然后立刻把东西都递给了她的侍女。
周濛从小就怕高珉,他严厉又爱凶人,可现在她不怕了,一把挽起他的手往府里走去。
“大师兄你来就来嘛,这大老远的还带这么多好吃的,这让我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就带走了,”他甚少开玩笑,说笑的时候也严肃极了,周濛当真,一个劲护住竹篮,高珉才露出微笑,“吃就吃,少说废话。”
这些竹篮里一半是周濛小时候最爱的家乡土货,腊肠、熏肉之类,另一半则是药材,封装得十分精细,另外还附赠了一篮零嘴蜜饯,一吃就是最熟悉的味道,一问,果然是小庆家里自己做的。
她还问高珉,小庆什么时候嫁人,高珉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说人家小庆的儿子都办周岁宴了。
她又问起了好多江夏的故人,虽然去年到今年江南重燃战火,好在当龙寨离群索居,自给自足,安陆城的药材铺子关张以后,寨子里的人就都退回了山里,所以故人全都安好。
见到高珉,无疑是周濛这些日子最开心的一件事。
“师父呢?师父身子可还好?”
高珉就点了个头,还不忘扎她的心,“比你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
“那师父这次还来看我吗?”
高珉深深看了她一眼,摇头。
周濛的眼睛里止不住地失落,她盼了好久,师父却是不来了,可还是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路途太远了,师父她老人家不远行也好。”
高珉立刻就戳破了她的自我安慰,“师父她接了一个新的病人,如今并不在江夏。”
周濛的笑容僵住,撅嘴,“师父宁愿去接新的病人,也不来看我?”
高珉不搭腔,只垂着眸子赶路。
过了一会儿,两人已经在一间安静整洁的茶室落座,侍女也遣了出去,高珉就不打算她聊家常了,右手一摊,“把手给我,我替你看看脉象。”
周濛撩起广袖,把手伸过去。
高珉修长白皙的手指搭上,安静地感受她的脉象。
周濛隐隐约约总觉得他的手似乎在发抖,可是低头去看,好像又没有,大师兄把脉还是和平时一样稳。
“最近有什么新的异常吗?”高珉发问。
“特别想睡觉,没有力气,怕冷,这些算吗?”
“不算,”高珉利落地否定,“还有吗?”
“……那就没有了。”
高珉抬眸看她一眼,“月事呢?”
周濛有一瞬间慌乱,可是一想,大师兄是医者,问这个不是很正常么。
“……很久没来了。”
“很久是多久?”
“三……三个月了。”她小声地答。
高珉又探了一会儿才说,“并不是喜脉。”
周濛的脸蹭地红了,“当然不是,我又没有……没有那什么。”
高珉听得眉心直跳,他心头大震,却不敢表现出来,皱着眉头假装质问,“既然身体已经有了反噬的迹象,你该知道怎么做可以缓解,为什么不做?”
周濛把脸低了下去,红晕消退殆尽。
当初种下念君蛊的时候,师父就说过,子蛊宿主的反噬症状可以用她的血来缓解,可想要缓解她身上的反噬症状,必须遵从念君蛊本质上作为情蛊的道理,那就是行夫妻之实。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她把这事当成可以救命的任务去做过,可元致拒绝了她,到了最近,就连她自己,也没了那份心思了。如果她告诉大师兄,是自己不愿意,大师兄一定会骂她。
“你既选了这个人种蛊,又不愿意和他行房,你拿命开玩笑么?”
果然,高珉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周濛低头认骂,又嘀咕道,“那师父她老人家临行前,还说什么没有?”
高珉知道她想问什么,梅三娘说过她会尽力去找可以替她将母蛊取出的法子,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其实他们所有人都在等这个结果,可是……
“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问。
周濛顿觉振奋,原来还是有好消息的,通过大师兄刚刚的神情,她还以为已经到了最坏的情况。
“先听坏的吧。”她选道。
“坏的?”高珉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坏的就是师父觉得来见你一趟,亲自替你把一回脉的必要都没有了。”
意思就是她已经没救了,连师父都放弃她了吗?那是够糟糕的了。
“那好的呢?”
她大大的圆眼睛里满满都是期待,高珉原本不忍心说出这些话,可是,人得先自救才有救,这一次见面,他明显感觉到她的颓丧,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宿着子蛊的男人伤害了她,才让她变成这个没什么求生意志的样子,也不愿意用那个最有效的方法来为自己争取更多能活着的时间。
他露出更加讥讽的笑容,“好的就是,你身子都坏到这个地步了,师父她老人家还有闲心去给别人看诊。”
周濛一愣,眼睛里的光彩变成了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大师兄你是说,师父已经找到取出蛊虫的法子了?还是说……”
高珉抬抬下巴,“结合坏消息一起想吧,你觉得这可能吗?”
“那这不还是个坏消息吗?”
她眼睛里的神采彻底熄灭,高珉叹气,把她的袖子拉回来盖住手背,又拍了拍,“好自为之吧阿濛。”
*
周濛休息了半天过后,高珉来替她取血,用来为元致制作一年半这个关卡他该服用的药。
高珉看着药钵中抽出的血,他都不确定那还算不算人的血,液体呈现异常浅淡的红色,凶猛的念君蛊就是从这样稀薄的血液吸食毒素,怎么可能不出现反噬的症状?
周濛的脸色也是异常地苍白,只有唇色仍然红得妖异,这是蛊毒越来越深的标记,那些被蛊虫反噬而死的人,唇色最后会变成浓郁的黑色。
“你就不该做这种糊涂事。”
他低低又骂了一句,为元致制药的过程中,他时不时就要骂上一句。
“要你和他换命?他配吗?”
“懦夫!”
周濛刚被抽过血,靠在软垫上休息喘气,眼睛半睁,无神地看着房梁发了会呆。
“大师兄,别骂了,再骂你唾沫星子都要掺进药里了。”她笑着调侃。
她应该为元致辩解两句的,他没逼着她做下这个决定,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可是她没有辩解,大师兄也许只是想发泄愤懑,骂的是谁,骂的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高珉是个斯文讲究的人,闻言,还下意识摸了摸嘴角。他没再骂下去,周濛虚弱地睡了一觉,过了好一会儿才醒。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高珉还在制药的位子上,似乎刚刚完成药丸,正把一粒念珠大的药粒放进小木匣,合上盒盖,然后朝她推了过来。
“好了,拿去吧。”
周濛没去接,让他帮忙把东西放在小几上,待会会有侍女来拿。
高珉一愣,他还没习惯任由下人伺候,总觉得这么重要、性命攸关的东西怎么能交给别人,于是看了周濛半晌,她的确变了,不仅长大了,也有了成熟女子的体态,周身的气质更是与小时候大有不同。
他感叹造化弄人,“你说你也算天潢贵胄的出身,过得还不如小庆,何苦。”
小庆有家人其乐融融、有儿女绕膝,还有可以盼得到的安享天年的寿数,而她……有什么?
高珉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用一天时间办完了所有事情,第二天就返程回乡了。
周濛没有挽留,谁也不确定元致的归期,要是让大师兄碰上元致归来……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她觉得维持现状就很好了。
温如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从高珉来,再到离开,她什么也没问,但对事情的结果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周濛很快写了一封信,交给她让她送往樱霞峰,还向她提出了另一个请求。
“温如姐姐,麻烦你帮我安排人手,两个月后我还要亲自去一趟樱霞峰。”
说这话时,温如抱着双臂,斜靠在门廊上,周濛则半靠在温泉池里,两人隔着腾腾白雾对望。
温如点点头,这个请求对她而言没有难度,去樱霞峰的路线,本来从一开始就是她提供的。
“两个月?”她问。
周濛轻轻“嗯”了一声。
温如觉得嗓子眼梗得厉害,“还回来吗?”
周濛摇摇头,“不回来了。”
温如二话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外间的回廊上,泪水汹涌地漫上了眼眶,周濛说的两个月,去了樱霞峰就不回,这很明显,也就是说两个月后,就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