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问君平 > 第 75 章

第 75 章

    两人都坐了起来,旖旎不复存在,幸好这帐中足够黑,让彼此都少了很多尴尬。

    周濛拢好前襟,扯下裙摆,袖子也拉了下来,将长发重新撩回肩后,他那边则平静多了,沉默持续到她停止整理衣物为止,他才开口。

    “温如告诉你的?”

    淡去情.欲的声音依旧沉哑,听起来颇为低落,比方才还要低落。

    自己将他的宝贝还给他,他为何低落?

    周濛没时间去细想,正和他谈正事,不容她分神,立刻作答。

    “没有,她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发觉不对,今天才去找她问的。”

    她知道温如和他当初达成了交易,他不许这件事让自己知道,她怕他误会温如不守承诺,继续解释。

    “你知不知道你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破绽。”

    她丝毫没有洋洋得意,而是认真地想提醒他。

    “记不记得洞房那夜,你自己开口说周劭在南方叛军当中,可是,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你不该知道的。”

    元致没有动,但皱起了眉头。

    “祁英的叛军中只有一个叫陶阿盘的参军,陶阿盘这个名字很多人都知道,但从来没人怀疑过那是周劭,这个身份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我和他都得死,他一定十分谨慎。你自己也说,你手下的人深入不了扬州的地界,这个秘密你查不到的,也不可能猜得到,而我一开始就猜到,因为……反正这是我和他的事,后来我也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温如,整个洛阳城知道的就只有我和她。那么很显然,你和温如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私底下有过联系。”

    他扶了扶额,这的确是个破绽,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向她暴露了。

    然而,他并不是从温如嘴里拷问出来的,而是早于他将温如抓来,是中山王告诉他的,她并不知道他与她祖父还有来往……

    不知道也好,这改天换日的事,她参与到这里,小命差点就丢了,到此为止。

    他想夸她一句聪明,可是手里的兵符刚刚打击了他的自尊,实在说不出好听的话。

    她则全然不知,稍稍顿了顿就继续道,“这一点我也是最近闲下来才反应过来,太难察觉了。但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面的就很容易了,温如替我混进画师队伍北上的时候,那一队冲出来搅局的胡人,留下了宇文部的残兵破甲,宇文部极少出现在中原,这个我还是清楚的,我还道温如居然有这个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来这些,但如果她雇来的那一队胡人是你的人,是黑羽军,这件事就通顺了。”

    “所以我就去找了温如——当然,我也没傻到直接去太子府找她,就约了她去王夫人那里,不会有人对此起疑心,萧府也很安全,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拿走兵符的事,这个你都可以放心——然后,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温如还怎么瞒我,所以,你别怪她不信守承诺,也——”

    ——别为难她。

    可她斟酌了下,感觉他心情不太好,这几个字还是不说为好,赶紧闭嘴。

    她的确不应该说,可她不说他就听不出来吗?刚才不欢而散的情况下,她还能心平气和跟自己解释这么多,就是怕他不讲情面吧。

    可是,若他真这么无情,当初这样做的初衷又是为了什么?

    “我还不至于。”他闷闷地说道。

    “谢谢你啊。”

    仿佛看到了他脸上的不快,她立刻柔和了语气,“谢谢,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司马婧那对父女本来勾结的就是宇文鲜卑,我亦不想让我的部族被怀疑,对我有利之事,是我该做的。”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该谢谢你的……”

    尤其是,在她们借完了兵,他还将这大宝贝留在温如手上,居然留了这么久,也没有收回的意思……

    黑羽军在他心里是什么份量?他这么做能为了谁呢?

    “……嗯,还有,那天你在书房最后对我说的话,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的,我都信,真的——”

    他说他想过报答她,很多次都想救她于水火。

    虽然吧,她在洛阳大部分时间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是,他到底还是替自己收拾了残局,令她全身而退,眼下待在这思北侯府天天闲得发慌,安乐无忧……当初如果真嫁给了扶鲁,恐怕现在天天都在想着怎么与那禽.兽斗智斗勇,别让她碰自己才好。他有诚意的,她又不是不识好歹。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如果我没有给你这枚兵符,你就不会信了,对吗?”

    周濛陡然一愣,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无端感受到他的视线如有实质……正幽幽地落在自己身上。

    “——没有啊,”她睁着眼睛撒谎,“我也信你的。”

    可她摸了鼻子,她知道,她心虚了。

    毕竟,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她还在对他一通哭呢,而一切态度的转变,可不就是从看到温如拿出了这枚黑羽军兵符开始么。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虽然他在自己这里早就没有信誉了,可是,任何诺言的可信度都是可以看筹码决定的,以黑羽军兵符的份量……

    够了,太够了,她可以把他当自己人了,他说什么她都信。

    他笑了,“哧”的一声,明明白白是他的冷笑。

    她嘟起了嘴,要不然呢!看破不说破啊!

    如她所愿,他没有戳穿她的谎言,但是听动静他动了,应该是要下床,被她气走了吗?她也不敢问,而他主动交代了。

    “我一身汗,去洗洗再来,你先睡。”

    微凉的春夜,他这一身汗,还不是被她给闹的么,周濛讪讪缩回自己的铺位,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今夜到此为止,正事办得圆满就行,兵符还他了,话说清楚了,从书房那番争吵后绵延近半个月的别扭,都捋平了。

    以后,她会对他好一点的,会让他满意;至于和他的私人交情……心里扎了根拔不掉的刺,不被他羞辱就不疼,或者说,不靠近他就不会疼……但这不重要。

    听他的脚步声远去,她拉起盖毯,老实逼自己睡觉。

    元致走出帷帐才沉沉叹出一口气来,头一回觉得手中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兵符是那样刺眼。

    既然她将兵符还了回来,他也不打算继续给她了,就这样吧,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能给她兵符了——

    今夜自己从见到她第一眼时就感到了不对劲。她怎的变得那般柔顺和温婉,甚至甘愿让他在她身上予取予求,话也说的这般甜美动听,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因为这个。

    他因为一个铁疙瘩沾尽了光。

    对,就是因为这么一个铁疙瘩。他太有信心了,反正绝不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她掌中摸到兵符的那一刻,自己作为男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怎样的打击……他要是一直把这东西留在她那里,他不知道她还能做出怎样的事来,不是怕她拿兵符乱来,而是怕她……折磨他自己。

    收好兵符,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确是狼狈极了,再回头看,她背对着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睡着了,便自己朝着浴池走去。

    *

    第二天一早醒来,元致早已不在身边,他的枕上平整得像没人睡过。

    夜里睡得不太好,周濛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昨夜在帐中与他没做完的事,在梦里都做完了。

    她羞耻得半晌不敢起床,昨夜自己没有说梦话吧,她头一个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安慰自己肯定没有,她天生有个微不足道的小优点,从小睡觉都不磨牙不打呼,更不说梦话,这是经周劭认证过的,他睡觉那么龟毛,怕吵,从不愿与人同屋,只有她是个例外。

    她坐到妆台前的时候,还在头昏脑胀,镜中的一张脸没有上胭脂,却泛着淡淡的红晕,嘴巴最是夸张,红得娇艳欲滴,不仅如此,唇舌还在发麻。

    这都要怪昨夜的某个罪魁祸首……他也太能亲了,他还很会亲,她第一回和男人亲,就被亲得发飘。

    真丢人啊。

    还以为他纯情,他纯哪门子的情。

    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有这本事是和宇文慕罗练出来的吧?从昨夜浅薄的一点接触来看,他的本钱这么夸张,从前,他的这位未婚妻……能遭得住他吗?

    铜镜中冷不丁出现了荆白的脸,她拿着篦子正在给自己梳头,目光毫无疑问地落在她这张微肿的唇上——

    “别问,什么都不许问。”

    周濛先发制人地说道,荆白则幽幽拿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笑容,“公主这是怎么了?”

    小夫妻同床共枕,发生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她们做侍女的,帮着清理事后的东西都是司空见惯,周濛反应怎的这样大?吵架拌嘴了?还是说……

    若真是她猜的那样,那可不兴说啊!其实侯爷挺好的,要是那方面差点,其他方面能补不就行了,这头一样,侯爷他长得好啊。

    她偷偷觑一眼周濛,她看起来浑身都是刺,索性都闭着眼睛不看镜子了。

    荆白特意梳得很慢,比平时更有耐心,她的音色圆融而低沉,周濛平时很喜欢她这一把嗓子,喜欢听她说说笑话或者唱唱小曲,就拿出最平缓柔和地声音劝慰她。

    “公主,恕奴婢直言,侯爷待公主,真是奴婢见过的年轻夫妇里最好的了。”

    周濛眼皮子都不愿意抬一下。

    荆白抿唇,更加确定是小夫妻夜里闹了脾气,耐心地开解。

    “侯爷多好啊,现在哪家的王孙公子婚前房里没几个人,听说侯爷从前在北燕的镇北王府时就一直独居,来京城后,府里连个侍女都没有,更别说通房小妾了。”

    在镇北王府独居的,那是元符本人,元致他早早订了婚,胡人民风开放,他可未必独居。至于后来到了京城,那就不说了,他想纳妾,也得有胆子去纳。

    “侯爷也挺会疼人的,我们这些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咱们来了以后,这府里的吃穿用度怎么安排,全是公主您说了算,咱们把原本的厨子换了,饭菜口味大变,侯爷什么也没说,而且,他只要人在府里,日日都过来陪您用膳、过夜。侯爷份例里从南方运来的时令蔬果,都金贵着呢,全都紧着往您这里送,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这些日子您不吃的那些瓜果,把我们几个都快吃吐了……更别说咱们咏凉阁从上到下的裁衣、首饰、器具、月例等等等等,您不稀得管的这些琐事,都是侯爷在操心,最难得的是,我瞧着他都是按您的喜好,捡最好的添置,连我看了都说不出半个不好来……”

    周濛还是没搭腔,可是眉间的褶皱似乎是平复了一点。

    荆白笑了笑,“公主您啊,是做大事的人,觉得这些都是俗务,没什么好稀罕的,可是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女子都是这么过的,陛下的亲生女儿也不能例外。家家妻妾成群,可夫郎只有一个,争啊抢啊,为了一个金钗一篮瓜果斗得鸡飞狗跳,夫郎不在乎还嫌烦,掉个头说不定又养起了外室,再也没有哪家会像咱家侯爷这样好的。”

    “行了,知道是他给你发的例银,尽说他的好话。”

    周濛憋不住了,荆白一顿夸,显得她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她在民间长大,自己挣过吃饭钱,人间烟火是什么样,她比高门里的人更有体会。

    她看起来不稀罕,可能因为她从来没觉得这些权力和财富属于自己,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对洛阳城如林的高门来说,她是个闯入者,是来办事来搅局的,若办成了事,此身如何也不甚重要了,能留住一条小命已是万幸。

    至于元致对她的这些琐碎的好意,她不能说毫无所觉,只是从搬进来第一晚就开始跟他怄气,实在没心思去念他的好。平心而论,为人夫,他是挺好的,可再好,他又不会是她的,他们注定只能短暂地做一场假夫妻,如他所言,婚事迟早作废,迟早分道扬镳,很多年后,他就是别人的好夫郎了。

    她自己万一能活到老死,成了白发老妪,身边的人又会是谁呢?她笑了笑,又摇摇头,不敢想。

    她皱皱鼻子对荆白说,“如果我啊,我真遇到你说的那种狗屁郎君,我是一天夫妻都跟他做不下去的。”

    “做不下去又能如何,还能跑不成?”荆白玩笑。

    周濛挑眉道,“对啊,就得跑啊,四海之大,我肯定能跑得让他一辈子都找不到我。”

    荆白不相信一个女子能有这样的本事,却莫名觉得这样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也挺令人向往的。

    *

    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半个月,转眼就来到五月了,京城里迎来一件大事,太子班师回朝了。

    这原本是一件天大的事,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事败了,大军回京时,什么阵仗都没有,可以说是灰溜溜地直接进驻了城郊的营地。

    第二天太子上朝,下边人替他请功,战事虽败,但也不是寸功未建,比如安置了当地不愿留在叛军治下的百姓等等。不过,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抢掠。在那份请功表上,署名情愿的人都比往日少了大半。

    与太子那边相对的,则是那回京后就满面红光的,裴述。

    “小阿濛啊,两月未见,你怎的就嫁作人妇了!不好不好,好生伤你三郎的心啊!”

    裴述在裴氏同族里排行第三,有时自称三郎。

    那天他下了朝,回家换了身衣裳,居然就跑到了思北侯府,周濛作为女主人只能来到门口迎他,可他这坏坯,一下马就来劲,她只觉得自己最好从未认识过他。

    她冷冷瞪他一眼,转身领着他往里走。可他一跨过门槛就把她拉住了,抬起她的双臂上下打量,像是经过短短两个多月,她会长高还是长胖了似的。

    “注意点,在门口呢!”

    她把衣袖赶紧抽回来,抬腿赶紧逃,又被裴述粘了上来,“这就不厚道了啊,你用完我就扔了是也不是?”

    走了没几步,过了影壁她才堪堪将脚步停了,两人同时抬头,就见那穿着一身蓝白两色锦袍的男主人,就端立在五步之外,淡淡看着他……和他拉着她香袖一角的手。

    裴述勾唇一笑,他最喜欢这种场面了。

    两人互相见礼,完事他便一把抓住周濛的手。

    “侯爷啊,多谢款待了,我正渴,有好茶吗?”

    说着不见外地拉着她往厅室里走,他手劲也没比元致弱多少,又特别舍得下狠手,周濛暗暗在袖中跟他几番较劲也拗不过他。

    元致就走在后面,她也不好骂,要是骂出来,跟他拌起嘴那亲呢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裴述是夫妇,那就正中这个变态的下怀了。

    宴席摆在平时用得不太多的一个厅室,只有三个人的小席面,很快就上茶上前菜了,周濛陪元致一人一几坐一边,对面才是裴述。

    周濛招呼侍女备好餐前擦手净面的器具,元致则问了裴述一些今日早朝上的事情,裴述还算老实,正正经经答了。

    她现在对朝政没以前那么关心了,就没插话,还代替了侍女,亲自在一边煮起了茶,待她把头一壶倒出的茶汤分进瓷杯送到他面前时,裴述便笑了起来。

    “啧,阿濛到底是嫁人了,不光比从前颇多了几分风情,都会伺候人了。”

    这是又犯病了吗?

    “裴述你爱喝喝,不喝拉倒!”

    她忍无可忍,伸手想把刚刚给他的茶杯拿回来,“还我。”

    被裴述轻巧躲过,“玩笑,玩笑,侯爷莫要见怪。”

    他欺负的是周濛,却笑眯眯冲着他口中的“侯爷”道歉,元致脸色淡淡看着他,似乎也想知道他还能多么没有底线。

    裴述嘴巴咂摸咂摸茶水,似乎颇为惊艳,又似有所感慨,将茶杯放下,丝毫不介意元致的冷淡,说道。

    “倾城之色,世人当尽皆慕之,裴某也是不能免俗,侯爷莫怪,惭愧惭愧。说起来,当年侯爷疗养于江夏时,我便知侯爷之倾心,所以后来有余力便对她留了个心,关照一二,如今尘埃落定,侯爷抱得如花美眷,我也算物归原主,此心甚慰,甚慰,哈哈哈。”

    周濛退回自己席上,觉着裴述的话让人有点听不懂,直到说起“侯爷抱得如花美眷”时才终于知道他说的那个“她”,可能是自己……

    怎么会有人把调戏他□□室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又怎么会有人把差点将她坑死在襄阳大狱这件事略去不提,大言不惭说“关照一二”?

    “不会吧裴述?”

    她不可置信地去看他,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的拳头硬了,好想把这煮茶的铜壶扔到他脑门子上啊!

    她示意让侍女都退下去,等人散尽才开口,“你不会是在说你关照我吧?你替我做的哪一件事,是你自己没从中得到过好处?”

    话到半途,手背上就落下了一个宽大温热的手掌,将她攥紧在一起的两只小手都包了进去,安抚的意味十足,她一扭头,元致已然开口。

    “裴公子,她不是物,亦不该有‘主’,物归原主四个字,请就此收回。公子龙章凤姿,方才言辞实在不敬、不妥,拿女子说笑,我一介粗人都知道,这并不可笑。”

    他神情冷淡,转而看了一眼门外,似乎刚刚听到了什么动静,又等了片刻,而裴述闻他所言,抿唇笑开。

    似是等到确认了什么,他才点了点头,低声道,“此间已然清场,裴公子尽可畅所欲言。”

    *

    元致的耳力周濛是见识过的,原来他在席间安排了清场,也就是说,在这间小院里,侍者在被她遣出去以后,现在已经被他的心腹守住了,他们接下来的谈话连半分被监听的可能都不会有。

    周濛从愤愤不平中反应过来,正该如此,裴述此番拜访,定然是带来了南方前线的消息,这涉及到周劭的秘密,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只是这裴述实在讨厌。

    用耍流氓来转移他到访的真正目的,由她把侍者都遣散出去,这下好了,她在自家府上被裴述调戏这件事,只怕要让下人们津津乐道好几天。

    裴述草草赔罪两句,却又爽朗地笑起来,“嫁了个这么回护你的夫婿,你还有什么可气的?”

    “这是什么歪理?明明是你欺我……”

    那掌仍然包着她,这时,拇指在她柔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周濛止住了话头去看元致,自从那夜和解后,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十分和谐,有了些默契,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可以就此打住了。

    “懒得跟你胡搅蛮缠!”

    元致失笑,看她的眼神中有近似于看孩童玩闹的无奈,索性把她的一只小手牵到了自己膝上,在桌案下温柔地把玩。周濛则像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挠挠他手心,就此作罢。

    顽皮的争闹在元致无声的调解下轻易结束,他抬头对裴述微微一笑,“裴公子,但说正事吧。”

    裴述自然也看出来了周濛如今对元致的顺从、亲近,甚至一丝依赖,还有他们桌案下那对相牵的手,心里难免酸溜溜的,好像一朵被自己呵护很久的花就这么被人摘走了,但清咳一声他就想开了,这是朵食人花,他自吹自擂说呵护,属实不要脸了,明明是自己摘不下、惹不起才对。猎.艳这事,各凭本事,对面这人不要命也要去摘,被他摘下了,自己没什么可酸的。

    “南方交战两月,我是寸功未建,但收获还是有几点值得拿来一说,周劭便是祁英军中的中帐参军陶阿盘,这一点我已亲见,确凿无疑,”裴述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你见到他了?”

    周濛全然忘了刚才的不快,元致劝他们赶紧停火是对的,裴述带到的消息太重要,一刻也不该耽搁。

    “见到了,就在朝廷大军退出扬州之前,他安排我见了他一面,他如今行踪极尽隐秘,其中曲折便不赘述了,他告诉我,此次的南方叛军之首虽是氐人祁英,但一应军政大权实际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我便向他表达歉意,因大战刚起之时,我随军一到前线,就被太子暗暗削了事权,根本没办法帮他拖延战局或者递送军情,他虽胜,其实仍算险胜,周劭则说他根本没打算有人会帮他,还说今后也不必担心他,他自有打算。”

    裴述咧嘴一笑,“反正看起来他挺自信,状态也挺好。”

    “他身体可好?有受过伤吗?”周濛问。

    “没见他有受伤的迹象,哪哪都好。”

    元致待周濛放下心来,才沉吟着问道,“攻占建康城,你道他险胜,他这方战损如何?”

    “他那方总兵力大约五万,攻占建康时大约出兵三万,战损大约五成的样子吧,太子这边十五万人,撤出扬州时不到八万,攻城方与守城方持平还能以少胜多,非常不易。”

    周濛不懂军事,但听到五成的战损,二者存一,也知道战况有多残酷,即便知道周劭胜了,也仍然在后怕。

    元致颔首,想了想,又问,“兵力这般悬殊还能胜,太子是否是粮饷补给上出了差错?”

    “正是如此。”

    裴述赞许道,元致不愧是内行人,于战事的判断一针见血。

    “叛军过半的战损其实都用在了抢夺大军粮草上面,”裴述也不免感慨,“可是,谁能想到朝廷的平叛大军,所谓正义之师,粮草被烧后,竟再也无法筹措,十几万人的军需得不到保障,城内百姓也几近断粮,这样一座孤城当然是受不住的。”

    “孤城?”

    元致若有所思,念出最让他感到困惑的两个字,但很快就懂了,“连当地粮草也无法筹措,也就是说,江南的地方州府随着兵变也都跟着叛了?”

    “正是,”裴述讥笑起来,“太子还请功说他安置了不愿随叛军而变的当地百姓,可笑,可知建康城破之时,百姓对叛军皆是夹道相迎。”

    周濛知道当地州府叛变是多么大的事,原来周劭这么厉害的么?

    “那就不意外了,”元致也笑了,颇为赞许,“他今后的兵员补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且江南富庶,有当地士绅豪强的支持,还有民心所向,以后我们确实不用怎么替他担心了。”

    裴述表示赞同,这也是他一回京就红光满面的原因。

    “但太子仍在对消息进行封锁,所以至今朝廷都没多少人知道江南已叛,所以,周劭见我,是想让我回京以后着手帮他暗中做些事情,另一桩心事,就是想让阿濛放心。”

    “应该的,”元致颔首。

    “还有你,”裴述望着元致笑意更深,“他最后还对我提到了你,说你欠他一个道歉,当年承诺得好好的,不碰他妹妹的……”

    周濛转头去看元致,全然不明所以。

    “不过,他也说,权宜之计,他可以理解,所以,他对你也没有别的什么请求,只要替他照顾好小阿濛,这笔账就可以一笔勾销。”

    裴述转完话,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其实,他也在好奇他和周劭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承诺,“真有这事?”

    元致显然不想对他解释,拿起酒盏,朝裴述遥敬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表示他知道了,也算是对他不想回答的罚酒。

    可是防不住旁边还有个人不依不饶。

    “你当真承诺过?”她问。

    裴述发现,她看着他的眼睛里时常有光,这时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娇嗔,极其勾人,自己却从来没见过她流露出这么生动的眼神,想象着如果这双眼睛是看向自己,作为男人如何能不心痒难耐。

    元致低低笑了起来,又认真转头看她,“承诺过。”

    娇艳的小脸果然皱了起来,元致只好捏捏她的小手,裴述还在跟前,他纵然心痒,也知道此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索性决定暂时离席。

    “你陪裴公子再说会儿话,我去喊人端些瓜果来。”

    他就这样退出了房间,周濛的生气半真半假,不会觉得他在逃避解释,在敷衍自己,因为没有必要。

    现在她和他相处得不错,却并不代表他们是什么矢志不渝的情人关系,他仍然不愿圆房,她也不曾对他全身心交付,彼此都心知肚明地在做一对临时夫妻,随时好聚好散。

    “他倒真是个知情知趣的人。”

    元致走后,裴述意味深长看着被合上的门扉,给了个中肯的评价。

    周濛一愣,才明白另一层意思,他主动离席是想留下空间给自己和裴述。裴述方才的话里话外明显有所保留,他当元致是外人,有些话自然是不方便当着他的面说,所以他给他们一个独处的机会,好让裴述把话说完。

    可是裴述正经不过一息,马上又“啧啧”两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对你我……那是相当有度量啊,看来不是个醋坛子,小阿濛还是自由的,得夫如此,真乃表率。”

    表率他个头!周濛抓起鞋底,真想一鞋帮子甩他脸上。

    “周劭还跟你说什么了?”她理了理披帛,问道。

    “他夸你优秀,当然,也夸了我,”裴述一脸不正经地道。

    周濛知道这话肯定得反着听。

    “他揍你了?揍你哪了?”她冷眼问。

    裴述立刻把一张俊脸凑过来,右脸颊颧骨处隐约有点发青,好像涂了点儿粉,不细看还看不出来。

    他指着那片青紫的淤伤,“喏,结结实实一记左勾拳啊,牙都差点被他打出来。”

    周濛忍不住扑哧笑了,又觉得不厚道,仔细替他查看了伤情,可是哪里有那么严重,当她没见过受伤?少年时的周劭属一方街霸,常年打架斗殴,她处理伤口的手艺那是十分老辣。

    “还笑,很疼的,”他委屈瞪她一眼,“他是真的以为我将通.奸罪名坐实了,在王府那一夜对你做了什么,天地良心,你说我冤不冤。”

    他的委屈的确有理,她也是和元致同床以后才知道,和裴述当初做戏的那一夜,他作为一个正常男子是有多么清心寡欲……

    “那你解释清楚不就完了吗?”

    “可是打也白白挨了啊,”他叹气,又好笑又可怜。

    又道,“我的姑奶奶,你是真的别再整幺蛾子了,周劭说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你出事,幸好元致这回愿意出头,把你娶了,事情才算有了善终。”

    “我还能整什么幺蛾子,”她瘪瘪嘴道。

    “哎,其实说实话,当时我随军离开洛阳,心里也没底,你别说我不关心你,我跟我母亲交代过了,让她留意帮衬着你一点儿,这不,后来元致想娶你,是我母亲去求来的赐婚圣旨吧,你要感谢我,这可是我事先跟她说好的。”

    这都能表功?周濛立刻就被逗乐了,觉得这人满嘴胡话、屎里雕花,也算一大乐子了。

    “好了,我哥还有什么话没有?待会元致就要回来了。”

    “倒也没什么了,他就是说,京城局势将要大变,你静观其变就好,别再掺合事儿,跟着元致好好过日子。”

    一边是大变,一边是好好过日子,还特意说明是跟元致,周濛觉得不可置信,“这不是你自己编的吧?”

    裴述也乐了,“我要编,还不如编让你跟我过日子呢,我也纳闷,他与元致的关系真有这么好吗?”

    周劭走出现在这一步,裴述自认自己在背后助推过好几回,出力不小,可是对周濛,他却更愿意把她托付给元致,若非极深厚的信任,他不会如此抉择。

    从周濛一脸的迷茫来看,可见她自己也不知道。

    周劭对她,越来越像老父亲护犊子,恐怕很多事都瞒着她,所以,司马婧一案他才那样生气,不是她做得不够好,而是这件事他觉得不该由她来冒险。

    “还有一事,”裴述骤然压低了声音,语速也快了起来,像是怕元致突然拉门进来,“我在周劭身边看到了一个妇人,总觉得像一个人……”

    “嗯?”周濛莫名其妙,“什么人?”

    他脸上困惑难言,还夹杂着不确定,而周濛听到妇人就想歪了,两人同时开口,裴述却只用两个字就将周濛惊到找不着北。

    “别瞎说我哥不是那样的……”

    “你娘。”

    *

    周濛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上一刻还在辩解的嘴巴仿佛突然失去了功能,微张着愣在那里。

    “很像,如果不是知道你娘早已过世,我必定觉得那人是她。”

    裴述接着说道,又问,“你亲眼所见你娘过世?”

    周濛是懵的,某一瞬间当然觉得是开玩笑,可是裴述再喜欢说笑话,也没理由在这件事上开玩笑。

    他这个人,品德操守什么你都尽可以怀疑,唯独脑子不该被怀疑,好使的很,她就从来不敢轻视他认真的时候说的每一句话。

    “……当然。”

    她愣愣地答,这也是事实啊,自己八岁那年,亲眼见到母亲生了时疫,药石无医近一个月后,憾然咽气,她就在榻边握着她的手。

    “那你亲眼见她下葬了吗?”裴述接着问。

    可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容不得他们再细细对答了。

    “算了,你也别多想,也可能是我看错了,”裴述最后说道,同时收敛了那副极端疑惑的表情,抬起唇角,在元致端着果品进来时对他笑起来。

    “劳侯爷大驾,多谢多谢。”

    周濛则没多久就起身说要更衣,心中不停回忆八岁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情。

    阿娘如何下葬的……她患的是时疫,通行的做法当然是火葬,火葬仪式是师父和大师兄他们去弄的,周劭和她当时还小,师父说火葬的场面骇人,就没让兄妹俩去看。

    只记得当天夜里,师父从山那头端回来一罐骨灰,说阿娘就装在里面,周濛哭得差点撅过去,跟着周劭一起扒土,亲手把瓷罐埋了。

    周濛从未怀疑过那骨灰就是阿娘的骨灰,裴述今天说了这些,她仍旧不敢相信,更愿意相信那是裴述看错了。

    万一阿娘真的没有死,阿娘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她在襄阳遇害,在中山国毒杀江王后,在洛阳当和亲公主,计杀司马婧,她这十年经历了这么多艰险,若是阿娘要是还活着,怎么能做到袖手旁观?

    可是,万一……万一裴述没看错呢?那这么多年的记忆里,究竟是哪里骗了她?

    再问裴述也是徒劳,阿娘的事,只有亲眼见了周劭,问了他,她才相信,无论是与不是,她只信哥哥的话。

    午后,狂风大作,看天色是要下大雨,裴述吃了午膳就不再逗留,他骑马来的,要趁雨还没落赶紧回府了。

    刚将人送走,小苦就送来一封信,说是北边的急信,周濛也没去想是哪个北边,西北还是东北,元致就去了书房,她自己则回了咏凉阁。

    最近她迷上了画画。那还是年初被禁足在府里的时候,荆白去松石阁办事那几天,顺便买回来了一堆颜料和小画,她起初随便摆弄,后来竟渐渐觉出了一点乐趣。她小时候没机会学,现在才学,少了童子功,但她闲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揣摩和练习。

    她歪歪扭扭临摹完一副花鸟,天色已黑,到了该休息的时间。

    现在她每天都睡得很早,因为她发现元致每天都要等她睡着了才回来,然后早上在她醒之前必定起床,从不在床上醒着和她照面。

    她大概了解他这么谨慎避开自己的原因,所以为了让他夜里能多睡会,她体贴地提前了自己的睡觉时间。

    她去温泉泡泡洗洗,出来时,窗外居然开始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春雷夏雨,这算是齐了,真吓人,”荆白顶着狂风替她把门窗都关严实,一一锁好,元致指不定半夜才能回,周濛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她也没有留荆白,让她和其余几个侍女一起结伴,撑着两把大伞一起回屋去了,她自己一人靠在床头看闲书,顺便听雷声滚滚,恍然像是回到了当龙寨的小木屋,竟觉得格外静心。

    刚翻了两页,突然,门外传来动静,似乎有人试图开锁,推了两下没开,接着沉沉地拍门。

    周濛吓了一跳,外头的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吓人,恰好开口,“周濛,是我。”

    她松了口气,赶紧下床把门闩打开,把元致放了进来。

    他手中撑一柄纸伞,但也只护住了肩部以上,大半个身子还是淋了个透湿。

    “天啊,怎的淋成这样。”

    她赶紧替他收伞,顶风将门再次关好栓牢。

    “我还以为你会半夜等雨小些再回的,就没给你留门。”

    她回过身,发现他还愣在原地,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都淋得湿漉漉的,在打量她的脸。

    “你看我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摸摸脸颊,白日的妆早卸了,也没有什么不妥啊,但看他这一身狼狈,只好赶紧催他,“快去洗洗,把衣裳换了,你不冷吗?”

    元致低下头,像是笑了笑,这才卷起衣摆去洗漱了。

    洗完之前,周濛都在床上犹豫,到底是继续看书还是睡觉。睡吧,现在也太早了,自打成婚后,元致几乎没有回这么早过。不睡吧,两个人醒着坐在床上,不尴尬吗?

    自从那夜勾他未遂以后,现在夜里的元致仿佛当她是个烫手山芋,回得晚就不说了,卧的位置也更远了,幸好这榻够大。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不想碰她,却又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索性避开,图个清静。

    她也无能为力,只盼着等哪□□廷情势好转了,陛下没空再盯着思北侯府了,就赶紧和他分床。

    想着想着,最后她还是决定不睡,如果这个时辰就能呼呼大睡——她是猪吗。

    元致很快就回来了,上床前刚要熄外头的灯,却犹豫着问了一句要不要留灯。

    周濛不解他的用意,道了句随意。

    他今晚吹灯都吹得带点彷徨,她满肚子狐疑,将书收在枕下,“你今日怎的回这么早了?”

    他迟疑了会儿才道,“雨太大了,还在劈雷,就回了。”

    确实雷是不小,她想起了小时候打雷,雷把屋子旁边的大树树干劈断然后把屋顶砸了的往事,而他书房边恰好就有好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随口便问。

    “不会是把你书房旁边的树劈倒,把你书房砸了吧?”

    四周短暂地黑下去,听到他似乎笑了。

    “……没有。”

    他把内帏角落里那盏并不常用的灯点燃,视线重新亮起,人也坐了上来。

    她好歹拿了本书,可以消遣个把时辰的睡前时光,他却空手上榻,莫非真打算睡觉?

    “其实我是担心你害怕,才提前回来,没想到……”

    “害怕?”

    周濛惊讶,想明白才失声笑了,“哦,你以为我怕打雷?”

    “……嗯。”

    “我怎么会怕打雷,”她笑着解释,“我十岁以后周劭就常常不在家了,我一个人住,南方的盛夏电闪雷鸣是常有的事,我要是怕那还活不活了。”

    “我以为女子都会怕这些,抱歉。”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识趣地把绒毯拉到肩膀以下,遮住全部身体靠坐床头,双腿摊平,手放上小腹,和他一样摆出了和平夜话的姿势。

    可是,又没有话题,有什么好说的呢?

    若是他不因为这一场雷雨而回来,这大好的雨夜,她还可以多看两页闲书。

    说起枕下那书,是一册从前淘换来的民间传奇,讲的是一个武林盟主、旷世女侠的故事,感情戏不多,但尤其肝肠寸断。女侠戎马半生、功成名就之后招了个貌美的小夫婿,小夫婿可心会疼人,她以为从此夫妻美满,可她一直不知那小夫婿其实另有心上人……这本她刚刚看到一半,女侠终于快要知道了,正看得抓耳挠腮呢,就被他回来的动静打断了。

    她幽怨地翻起眼皮看向帐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很小就去军营受训了吧,怎知道女子都怕打雷?”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去想不去问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在乎,但一旦摊开来说,想等个答案的时候,原来也挺忐忑的。

    他会答是因为宇文慕罗吗?

    是也没关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试探他和别的女子的关系,有点过界,但下不为例。

    “我母后,还有,少时的一些朋友,都挺怕的。”

    他答得磕绊,刚才的轻松也从语气里荡然无存,徒留让人无法忽略的滞涩,还有隐隐的低落。

    他为何会难言,又为何低落呢?

    “你那位少时的朋友,是宇文慕罗吧?”

    她便顺着他的回答多问一句,可是答案她已经有了。

    他就此沉默,好半天才“嗯”了一声,接着才道。

    “你知道的,她姓宇文,是我母舅的长女。舅母早逝,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她很小的时候就被我母后带来龙城王宫抚养,与我,还有延平他们几个一同长大,我没有姊妹,便视她为半个手足,少年时我也未曾认识过别的女子,所以,所以难免有时会把对她的了解推及到世间所有女子的身上……我知道你与她是完全不同的——”

    “嗯,”周濛打断他,开口极轻,却足以打断这欲盖弥彰的解释。

    “我知道了,”她提起微笑,“那个,你要不要也去拿本书看?还早,你睡得着吗?”

    “你不要转移话题,”元致皱起眉头,“我与宇文氏是订过婚的关系,你既然提起她,我一定要解释清楚的。”

    周濛转过脸去,看着他,倒想看看他想如何解释。

    “我知道你性情与她全然不同,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高兴——”

    这半个月来,洛阳城春暖花开,他带她出城郊游了两回,想让她透透气,散散心,可是,她都是意兴阑珊地去,再意兴阑珊地回。她不喜欢骑马,体力也不如从前了,下地走两步就累,坐回在马车里又实在太热,找地方乘凉,暖阳一照,她又昏昏欲睡……

    他只觉得自己一身力气都用不对地方,哪怕就像裴述那样让她笑一笑也好,她与裴述处在一起时的轻松愉悦,谁又看不出来呢?但他就是没办法做到。

    “——少年时我与宇文氏,还有其他几个玩伴一起纵马、习武,算是我仅有的一点与女子相处的经验,她怕打雷下雨天,我便以为你也害怕,方才就想匆匆赶回来陪你,没想到你并不需要,还扰了你休息。周濛,我想关心你,但……但常常考虑失当,若用以前关照她的做法来对你,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你再给我点时间……如果从前还有哪里让你不舒服,我一并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周濛听完……就,他态度还是很诚恳的,她相信他说的都是心里话。

    不能说他的解释和她妄想的那种解释有所出入,只能说是……全不相干。

    也许,他真的很喜欢自己,可也仅是如此了。

    他想让她再给点时间,可是,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当这假婚姻失去必要的时候,就是她该离开的时候,要不然,留着给他以后充实后宅做宠妾吗?

    *

    转眼就到了初夏,京城里的局势变得很快,裴述都惊异不已,他说,太子败落得这么迅速,除了建康那一战的影响,司马婧一案导致的人心向背,太子里通外国证据确凿却以无罪论处,这也是很多人对建武帝父子失望的重要原因。

    “你就哄我吧,我现在算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使了浑身解数拉了一个司马婧下马,小命差点不保,在你眼里不过小儿做戏。”

    她躺在后院乘凉,悠悠地对他说。

    因为太子被士族彻底厌弃,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滑落,墙倒众人推,连带着本就没太大实权的建武帝也无能为力,眼见萧皇后一族与武安长公主权倾朝野。

    对周濛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她现在再也不需要避讳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也不需要再上呈狗屁密报,她只要待在思北侯府,她做什么都是安全的。

    裴述子凭母贵,成了洛阳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因他母亲几乎代替了太子曾经在朝中的影响力。

    他近日来找她来得极勤,不是因为别的,朝廷已经开始重审十六年前的旧案,也就是周濛的父亲,曾经的中山王世子、博陵郡公、宣威大将军司马规,于凉州阵前战败获罪一案,这件案子牵扯的第二号人物也就是裴述的父亲裴氏驸马。

    起初这案子仍然遭遇了一些阻力,建武帝不同意重审,坚称此案他亲自看过卷宗,没有任何冤屈,可谁也没想到,热衷于豢养面首、从来不把已故驸马爷放在心上的武安长公主,对此案的重审尤其上心,不惜与建武帝彻底撕破了脸,誓要为裴驸马讨回一个公道。

    一个月前,案件就顺利交到了大理寺,由萧太师监理开启重审流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当年参加过凉州那一战的证人纷纷来洛阳投告,大量的物证则由裴氏提供,如今此案被翻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哪里哪里,还是比小儿做戏高明多了,”裴述嘿嘿直笑。

    “不过阿濛,你也要做好准备了,等你父亲翻案,你就会恢复当年的爵位和名号,还有封地和食邑,唉,你当年被封了个什么号来着?”

    “也是清河啊,清河郡主,”周濛答,她现在虽然留着公主的名号,但就是个空头公主,是建武帝留给她好让她办事的,一分钱也没花,不给一户食邑。

    “好地方!”裴述赞道,“到时候食邑到位了,你手中有了银钱,我帮你置办宅邸,这思北侯府啊就别住了,咱们搬出去住。”

    周濛凉飕飕看他一眼,“那你给我护卫?太子还没死,我半夜被刺客给造访了,你救我?”

    裴述看看周围,这是一处水榭,夏日乘凉的好去处,他们坐在一处软席上吹风喝酒吃瓜,侍女和侍卫都在岸边侯着。

    他贼兮兮道,“那你真打算一直跟着元致?”

    周濛眨眼,略去自己真实想法,反问他,“不是你带信给我,说周劭让我一直跟着他么?”

    他摇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觉得这样不好,现在洛阳随时变天,如果黑羽军先于周劭打进了洛阳城,元致要在中原重建北燕,自己称帝,那周劭成了什么?那就还是叛军,你觉得他还会乐意让你跟着元致么?”

    周濛坐了起来,“你都想这么长远了啊?”

    裴述拿手指弹她额头,“你是整日待在府里相夫教子变傻了吗?你说,我说的哪个字不对?”

    “从一开始就不对。”

    周濛又陷进软枕里,“黑羽军不会打进洛阳城,元致也不会在中原称帝,这两点你都是错的。”

    裴述微微眯眼,周濛却笑起来。

    “你可真是阴险狡诈啊裴老三,拿话诓我对不对?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元致这人呢,我跟他也没你想的那么熟。周劭一心让我跟着他,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你嫌我傻就别来套我的话,我谁都不信,就信周劭,你休想打我的主意。”

    裴述“哼”了一声,语气又放软了,笑得狐狸似的,“好好好,你信他一个胡人,到时候有你哭的,走着瞧。”

    *

    又过了几日,周濛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把裴述的挑拨离间放在心上,可是逮着机会见到温如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问起了黑羽军最近的动向。

    温如一脸无辜,“你又没让我去打听,你想知道黑羽军的事,不会自己去找你枕边人问啊?黑羽军都听他的,谁能比他更清楚?”

    又白眼,“你以为我做这种事不花银子的啊,你以为银子很好赚啊?”

    周濛咳了一声,“……我和他分房睡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为什么啊?”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没有必要了,建武帝父子大权旁落,元致在洛阳已经没有太多掣肘,她没必要再为他做遮掩了,甚至他现在想什么时候为自己正名,澄清他是元致而非元符,都全然看他的意愿而已。

    温如一阵唏嘘,周濛把她拉回正轨,“你还是帮我去探探黑羽军的动向吧,银子你要多少,我有。”

    “啧,有食邑了就是阔气啊,”温如围着她笑道。

    “回头你先支个五千两给我如何?不让你吃亏,我现在就预支给你一个重要情报,京城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呢。”

    周濛对消息感兴趣,可开口就五千两……

    见周濛抠门的样子,温如道,“才五千两就舍不得了,真抠。”

    周濛咬咬牙,“我这不是在想我现在账上有没有五千两么,我刚封的食邑,再说,咱们俩之间是金钱的交情吗?”

    “是,相当是,”她眼风一扫,让心腹都退出了屋子,只留两人时,她才说,“你还记得差不多两年前,你和温如从荆州北上卢奴城吊唁,在邺城遇到过什么吗?”

    两年的时间并不久远,可是此间经历过太多事情,周濛沉吟着想了半天才恍然,“你是说……那个被羁押在邺城鲜卑王子?”

    “正是,”温如的神情变得严肃,“他现在仍被关在邺城,不过,据军中传来的消息,说他应该很快就会被处决了。”

    周濛不诧异他活不了这件事,一个鲜卑王子,哪怕如元致这样聪明也要韬光养晦,借元符这个长公主之子的身份活下来,何况邺城那位不知什么部落的小王子,早早被抓了起来,能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他到底什么来历?”

    “姓宇文,宇文单,”她故意停住,以为周濛会认识这位的名字。

    可她并不认识,宇文部的王子必定来头不小,又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宇文部四大贤王之首青王的小儿子,武靖公主宇文慕罗的亲弟弟啊!”

    周濛一拍脑门,原来是他!

    当年在江夏亲见宇文慕罗的那一次,她求着元致帮她找因为去燕山跑马而走失了的亲弟弟。可是,如果真是他,他自从被擒后就一直被囚在邺城,元致居然不帮她救人?他当场不是就答应了吗?

    除非他派兵去救了,但失败了,否则,这如何说得过去?

    温如看出她表情怪异,“你想到什么了?”

    不必对温如有所隐瞒,她把当年听到的这件事说了出来。

    温如大笑,“你看这不就对上了吗,就这一条情报我收你五千你都不亏!”

    周濛不明所以,不知道对上啥了,温如慢条斯理地解释,“我听柳烟说,当年你们在邺城就察觉这小王子可能是个放在那里的诱饵,他果真就是个诱饵,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元致从你身边返回漠北以后,有段时间黑羽军频频袭扰中原,却屡战屡败,对不对?”

    周濛当然记得,也记得此事的罪魁祸首,“那不是元致回去之前,宇文慕罗做的吗?她是元致的未婚妻,黑羽军愿意听她的调遣。”

    “对,宇文慕罗随意调遣军力,可后来元致回去以后仍是这样。至于为什么,黑羽军成立之初,便掌握在宇文王后的手上,这件事不是个秘密,到元致十六岁成年,独挑大梁以后,军中仍有不少唯宇文王后号令是从的军将,我想,元致本人也无法完全掌控黑羽军,所以借着宇文单被擒这件事,在黑羽军中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周濛垂着眼睫,试图厘清里面的线索,“你是说,他故意放纵那些忠于宇文氏的黑羽军军将南下,以营救宇文单为名进袭中原,发兵后又不给这些人足够的支援和补给,任由这一支人马被南晋逐步剿灭,借刀杀人?”

    温如赞许地点头,“就是如此,虽是猜测,但你想想前因后果,还有元致这个人办事的谨慎,这就是当时黑羽军反常出兵的最合理的解释。”

    “好狠的心……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部下,就这样被他借南晋的手全部清洗掉了?”

    周濛倒不至于兔死狐悲,却也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不,你换个思路去想,愿意去邺城救宇文单的,可不就都是死忠于宇文氏的人吗,为救主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元致如果不清洗掉这些宇文氏的人,对他,对黑羽军其余忠于他的人,都是巨大的隐患,如果换了是你,你难道不会这么做吗?”

    “……我也会,”周濛坦诚,“所以,宇文单到现在都没救出来,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去救。”

    后背心的凉意一阵接着一阵,她看着温如说,“可我亲耳听见宇文慕罗求他的,他还答应了,没想到转头就拿她弟弟做诱饵清洗部下……我还听宇文慕罗说,宇文单平日里待他很亲近,叫他姐夫……”

    况且,他当时的身体状况还极尽糟糕,真可谓是算计到了油尽灯枯最后一刻,弥留之际也要去洛阳,把尸体留在建武帝眼皮子底下给黑羽军换来片刻喘息之机……

    他还有什么是不会拿来算计的吗?

    温如摸了摸她的脸,知道她在怕什么,元致对宇文单太无情了,那么,置换到周劭身上呢?

    连她都会这么去类推,周濛当然也会。

    “别想太多,起码有一点是好事,黑羽军如今全是元致的人,他能完全掌控,而且,他前些日子不是还愿意把兵符给咱们吗,他对你……应该是不一样的。”

    能有多不一样呢?

    对他这样的男子而言,她也就是一个相貌不错的女人罢了,他有了青梅竹马的宇文慕罗后,又对她青眼相加,那么,将来他为何不可以看上更多的女子?美貌而已,美貌在这洛阳的高墙之中,是最不稀缺的东西。

    “那宇文慕罗呢?”她抬头突然问,“黑羽军内部被清洗,她去哪了?”

    “这就不知道了,她在宇文鲜卑地位不俗,元致如果把她也杀了,不至于没有一点消息,我猜,可能把她关起来了吧,如果我是他就会这么做,留她在手上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筹码。”

    *

    晚上,周濛回到咏凉阁,现在的咏凉阁只住她一个人了,分房是她先提的,元致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即就答应了,第二天就搬回了他婚前一直独居的梅园。

    那个院子她没进去过,听府里下人说,因为种了很多梅花,元致颇为喜欢,所以刚搬进侯府的时候就挑了那里当作起居。

    她从前都不知道他喜欢梅花。

    梅兰竹菊,梅为四君子之首,是忠贞不渝的高洁象征,爱梅之人,是不是也会追慕这样的品格?

    可惜,元致他是鲜卑人啊,中原士人的风花雪月,他可能根本就不懂。一棵花树而已,好看就喜欢了,不是读书人哪会想那么多?

    周濛头疼脑胀好几天,反反复复就在纠结元致到底值不值得相信的问题,身子不舒服就去温汤池里泡着,骨头都要泡软了,最后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就算不相信元致,总该相信周劭吧,他信他,那就够了。

    再说了,她前几天还对裴述的挑拨离间信誓旦旦,听了一件一年前的往事就反水,她的信任不能这么不值钱吧。

    自从分房以后,她就更见不到他了,他每天都更加忙碌,不是在书房议事就是出门,来议事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出门又去了哪里,她通通不知道。

    这天晚上,元致难得回府早了一些,来到前厅陪她一同用晚膳。

    他面前的几案上多了两道菜,一道烤肉一道炖肉,一看就是漠北的做法,连周濛面前也多了两个满是肉的小盅,是给他盛完还剩下的一点,她也要来了换换口味。

    周濛解释道,“刚给府上添了个鲜卑厨子,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她记得他从前就吃不惯中原的口味,现在不需要刻意掩饰身份了,也不妨迁就迁就他,请个好的鲜卑厨子给他。

    元致受宠若惊,笑道,“有心了。”

    他拿筷子一盘分别尝了一口。

    “味道如何?”

    他却摇头,笑说,“好久不吃,反倒不习惯了。”

    直到咽了下去,才点点头,“嗯,大约是那个意思,不错。”

    周濛也尝了,味道鲜香,只是肉大她容易腻,但这不怪厨子,“侯爷说不错那就是好,这厨子留下了。”

    元致看她浅浅尝了两口就把小盅轻轻推开,知她应该是不爱这种,“其实不必,我吃你带来那厨子的手艺吃得挺好的,以前四处行军,我对食物并不挑,还是算了吧。”

    “你不挑?”周濛笑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当年吃我烧的饭菜,顿顿剩一半,换了我下山去买的烤肉,恨不得把碗都吃了。”

    元致知晓她在说以前在江夏时候的往事,“现在真不挑了,要是你再下厨,煮多少我便吃多少。”

    周濛抿唇,她当然知道自己手艺差,她打小就不怎么自己做饭,能到处蹭干嘛还要自己做?

    “我才不给你煮,”又把配烤肉的一碟生食萝卜送到他面前,“不挑是吧,把这全吃了。”

    她记得他最讨厌吃萝卜。

    元致眉毛都没皱一下,拿起一根就咬,几口就全吃完了,吃完还要把碗碟还回来,“看吧,真不挑了。”

    听话讨巧得不像是他,周濛忍不住轻笑。

    元致好几天都没怎么见她,看见她笑,只觉得这一大盘萝卜没有白啃,再让他把她案上那份也啃了……那也不是不行。

    “所以,把那鲜卑厨子退了吧,以后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别给我开小灶,当然,心意我领了,我很高兴。”

    吃过饭,元致不想马上回房,想和她在后院走走,可周濛说她疲乏,看她脸色也确实有些憔悴。元致纳闷,她以前根本不是如此娇弱,每天山上山下跑几趟也丝毫不在话下。

    “你最近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让温如把那大夫请来给你把把脉可好?”

    周濛摇头,“无事,闲人做久了,就是久坐少动,天气又热的缘故,这毛病我自己都能看,找大夫做什么。”

    元致陪她慢慢地走,将她送到了咏凉阁的门口。这间偏僻的小院,他总共只住了三个多月,却觉得比梅园亲切多了,只可惜如今他再也不方便进去。

    “周濛。”

    他唤住她,她回头,客气地笑问,“何事?”

    “后日我有一日空闲,我想带你出去走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他问。

    周濛想了想,摇头,“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你前段时间忙累了,不如就在府里歇息一日吧。”

    “我不累,”他低头说道。

    他搬出了咏凉阁,和他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件事,他不知到底是哪一件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不如从前了,她今天对他的态度看似与往常无异,但他又怎么察觉不出其中那一丝丝的讨好。

    她为什么要讨好他?

    “久坐不动怎么好?总该出去走走,”他说。

    但他也忘不了春日时自己精心准备带她郊游,结果令她兴致缺缺、昏昏欲睡,于是提议道,“那你想不想去军营?临淄王在西郊有一处驻军营地,这个月开始到月底都在举办练兵大赛,如果你有兴趣,我就陪你去散散心,可好?”

    早在他提到“军营”两个字的时候,周濛今日这双无甚神采的眼睛才终于有了一瞬的亮光,显然她是感兴趣的。

    他赶紧又道,“临淄王府的一些家眷也会常去,你若去了不会没人陪你说话解闷。”

    周濛展颜,她确实对军营有兴趣,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什么样子,可是去军营这样热闹的地方还要找人说话解闷,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她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前段时间的那两次郊游……元致肯定介意自己当时不太给他面子的表现,但是天地良心,不是她不愿承他的情,实在是身子扛不住,又累又乏,何况郊外的风景她早看腻了,好山好水好无聊,那样的地方才需要人说话解闷嘛,偏偏他又嘴笨。

    看他这样认真,周濛走回来两步,到他跟前,故意仰起一脸的委屈,“那你就是不想陪我,才要别人陪我说话解闷?”

    他无奈地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想陪你,这不是怕你觉得和我待在一起……无趣么?”

    他可真有自知之明,他就适合在人群中用男色做一个慰藉审美的人偶,为景色增光添彩,却实在没有裴述那样油嘴滑舌的本事。

    周濛抿唇,又低声问,“那……新安郡主也会去吗?”

    新安郡主是临淄王最小的女儿,按宗室的辈分,她都算周濛的姑姑辈了,可小郡主辈分虽高,年龄却小,与周濛同龄且还未出嫁,元致这些日子频繁进出临淄王府,外头都传小郡主对他十分殷勤,周濛足不出户都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可见疯传的临淄王想把小女儿嫁给元致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

    当然,按道理来讲也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元致如今这般受临淄王器重,招为女婿是最稳妥的做法,以新安郡主在老王爷心里的受宠程度来看,若是她嫁过来,思北侯正室侯夫人的位置,周濛大概都要让贤。

    元致一听那四个字就额角直跳,他已经在尽力躲着那位郡主了,但她还是听到了风声。

    “咱们去咱们的,他人去不去不关咱们的事。周濛,这个思北侯我做不了多久了,待我恢复身份,就必定不再会有这样的荒唐事了。”

    她咬着唇轻笑,“嗯,是挺荒唐的,按辈分我还得喊她一声小姑姑,哪有姑侄共事一夫的道理。”

    话虽这么说,周濛心里却知道,等元致恢复身份,只会有更多人热衷于往他怀里塞女人,至于这姑侄共夫算什么,司马氏的家风向来如此,比这更有违伦常的事情多得不胜枚举。

    在元致看来,荒唐的哪里是姑侄共事一夫,荒唐的是他元致竟要卖婚求荣。

    可他被那五个字里明明不在重点的那个“夫”字一时迷惑了心神,忘了该把话说得更清楚的。

    听她又道,“我就是随便一问,是荆白她们在我耳边叨叨了几句,我信你的呀。”

    她纤白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的心口,正拿指甲抠着他前襟心口处的一处刺绣,可她那片光润的小指甲哪里是在抠金线,简直在勾他的心。

    他的目光如此灼热,周濛也忍不住有点害羞了,“那……后日早晨我在这院里等你,你带我去西郊军营,就这么说定了?”

    他趁她收手前已经把那小手握住,另一手则轻轻搂住她的腰肢,身后便是一棵梨花树,花色映着月光更显洁白,元致将周濛带到树边轻轻抵住树干。见自家主君与夫人当众搂抱在一起,一众侍从和侍女都识趣地退开了。

    今夜的她,虽然温柔小意又讨好,可她眼睛深处仍然有化不去的冰冷和哀伤,自己不能对她操之过急,不过又如何能长久地抵抗诱.惑呢?何况,此刻她脸上的羞意是不作假的,若是丝毫情意也没有,以她的性子是不会这样回应的。

    元致在放纵自己吻下去之前,仍低哑着问她,“可以吗?”

    周濛没想过要拒绝他,他如今正对自己情热,自从分房后就再没亲近过了,此情此景下有些事不可避免,可是听他这样问,忍不住好笑又好气,挣脱开一只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那就亲这里好了。”

    元致也懊恼自己怎的这样呆,把那小巧的下巴抬起,再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不知吻了多久,结束后周濛靠在他胸口细细地喘息,此情此景,她应该顺势就问他今夜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咏凉阁过夜,可是,从他刚刚吻她都要问一句的调性来看,八成是要被拒绝的,她又不是没有被他拒绝过……明明是很早就有过伴侣的人,怎么还这么别扭又不解风情呢,连喜欢的女子倒贴都要拒绝。

    她决定放弃邀请,元致则多抱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开了,温柔地撩开一缕被他弄乱贴在了她脸颊上的发丝,用理智对抗住本能,才叹息着道,“进去吧,早些休息,我也该回去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