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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用完早膳,腹中充实,周濛觉得自己身子已经好了大半,若是再泡个热澡就更好了,定能再次活蹦乱跳。

    沐浴的时候周濛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向来只留下最贴心的荆白。

    “公主,还有一事,奴婢需向您禀报。”四下无人,荆白也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憋了一早上的话。

    周濛仰躺在热水池中,元致这座思北侯府没别的好,只有后宅的这一口温泉泉眼堪称一绝,她搬进来以后日子比以往悠闲多了,隔三差五就来池子里打发时间。

    她舒服地半睁双眼,声音轻柔慵懒,“直说无妨。”

    荆白轻缓地道来,“早上奴婢不是在咏凉阁遇到了侯爷么,侯爷当时单独叫住我,带我去了花园一角凉亭,问我……问我青铭是谁……”

    荆白后面一句话几乎是贴在周濛耳边说的,周濛脚下一个打滑,差点从池沿沉进水里。

    她猛回头,“他是怎么说的?”

    “侯爷没说什么,就问了这一个问题。”

    荆白昨日是陪着周濛去了武安长公主府的春日宴的,一整天都陪着她,宴席上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她作为贴身侍女自然一清二楚,元致会找她问算是找对了人。

    “公主,恕奴婢斗胆多问,昨夜您夜里睡着后,是不是说了些梦语,又或者是,唔,把侯爷……当成了昨日宴上的青铭公子?”

    春日宴上,周濛一整天几乎都在和一个叫青铭的雅士单独对饮,当场最受欢迎的紫玉真人,她反而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真人亲自邀她喝酒她都爱答不理,唯独钟爱那个青铭……他最大的亮点就是舞了一曲剑舞,身姿柔软又不失阳刚之美,墨发雪肤,白衣翩翩,还是个鲜卑和汉人的混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思北侯长得是真有几分相像。

    周濛也说不清为什么特别青睐青铭,也许是因为他话不多吧。

    她近日一直情绪低迷,有个好看而不失殷勤的年轻男子陪着喝喝酒,就算是她的解语花了。

    宴席到后来,周濛一边闲闲饮酒,一边就靠在青铭身上休息,一天下来,她感觉这是她这几个月来最放松的一天。

    至于她是不是昨夜回来后把元致当成了青铭……

    虽然荆白提醒了她,可她也不知道啊,昨夜后来是真醉死了过去,现在脑子再清明也想不起来做没做这么离谱的事情。

    “那你是如何答他的?”她懊恼地问荆白。

    荆白面上露出几分愧意,“奴婢先是说,那人就是宴席上一个陪酒的雅士,多陪着公主喝了几杯酒而已,可是侯爷不信,他说他若是想知道多的是人可以去问,奴婢想着,昨日宴席上人那么多,确实也瞒不住啊,只好说了实话……对了,侯爷还问,他与那青铭是不是长得相像……”

    荆白也略有些尴尬地看了周濛一眼,其实她也疑惑,昨日百花争艳,她为何就独独挑中了这个和侯爷相像的。

    “你说像?”

    周濛脸色有点沉,她就是觉得青铭的剑舞合她的眼,长得也顺眼,醉意上来根本没有多想,就想让他陪。

    至于他和元致像不像……她觉得一点也不像,她本来就对胡人面盲,识人不怎么看皮相,元致和青铭……怎么可能会像?他狠起来哪里是青铭能比的,但凡他能有人家的半分殷勤呢。

    “奴婢不敢,奴婢只说,兴许因为侯爷和青铭公子都是胡汉混血,比较少见,所以让人觉得相像。”

    周濛沮丧地揉了揉额角,觉得荆白这话还不如直接说像呢……这让元致怎么想这事?觉得她肖想他,出门找了个替身一解求而不得之苦?

    虽然侯府不小,但是每日她固定都要和元致在三餐碰面,她觉得今日这午膳,自己最好还是别去吃了。

    *

    昨夜发生的两件事实在太丢人,别说午膳了,周濛连这思北侯府都不想待下去了,沐浴出来换了衣服就打算出门,想去找萧十三娘散散心,如果可以,这几天她都不想回来。

    可是,当她走到门口,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为什么拦公主?谁的命令?”

    荆白质问道,周濛也吃了一惊,既然建武帝当初没有褫夺她的公主封号让她下嫁,那么,在这侯府里她的地位就是高于元致的,没人有权力干涉她的自由。

    “是侯爷的命令。”

    “为何?”

    “小的不知。”

    荆白扭头看向周濛,周濛也柳眉一拧,他什么意思?软禁她?

    “侯爷呢?你们去把他叫来,我当面问他。”

    周濛拂了拂袖子说道,早上的尴尬瞬间烟消云散,那些不过都是小事而已,她不觉得以元致的心性,会为此而为难自己,就怕他对她有别的打算。

    朝野上下都知道元致和临淄王走得近,前不久的洞房夜,他也刚刚说过他是个不讲情面只论利益的人,更何况,如今他到底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她都不知道。自从司马婧父女一案结案,她一直在想办法为自己善后自保,很久都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

    直到此时此刻,担忧和迷茫远远超过所有纷繁的心绪,占据了上风。

    “禀公主,侯爷他不在府里,”那侍卫答。

    不在?周濛蹙眉,婚后元致很少出门,听说婚前他也是这样,就算偶尔出门也会差人告知自己一声。

    “他去哪了?”周濛又问。

    “小的不知。”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公主怎知这是侯爷的命令还是你们擅作主张!”荆白强硬问道。

    “小的们不敢,小的们敢拦公主是杀头的大罪,但是侯爷有令不执行也是死罪啊,公主饶命。但确实是侯爷下的令,侯爷说公主身体不适,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公主就在府里休养不得外出。”

    那侍卫的态度稍稍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讨好,“请公主不要为难小的们了。”

    “罢了。荆白,我们回去就是了。”

    周濛转身前又对那侍卫道,“那等侯爷回府,麻烦你们转告一声,让他过来找我。”

    “遵命,小的们记住了,多谢公主体谅!”

    周濛就这么被困在府里一个下午,她一直在想元致为什么对自己禁足,休养身体这种理由骗骗下人就算了,他如果真的关心昨夜自己生病,就不会一大早撇开自己出门,不闻不问。

    她在后花园里晒太阳,晒到夕阳西下,也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又在哪里得罪元致了。

    除了昨夜的那些事……

    可是,对元致这种可以把自己的死都能拿来算计的人来说,那些可真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不就是抱了抱他,说了几句兴许让他不快的醉话而已,哪里至于让他下令把自己禁足?

    当然不至于。他没这么闲,他活着唯一目标就是复仇,没有任何事会让他浪费时间,做出不符合利益的举动。

    可她又实在想不出他还会为了什么,自从婚后搬进侯府,她老实多了,宴席都推了,往日交游几乎都断了联系,而且,她最近该呈给建武帝的密报都没开始写,就算写了也可以偷偷拿给他看,他不满意她还可以改……这些都是说好的事,自己哪里对不起他了?

    入夜,周濛一直半睡半醒,醒来就会去看他有没有回来,可是宽大床塌的另一边始终空空荡荡。

    新婚半个多月了,每夜他们都睡在一起,虽然中间隔着距离、泾渭分明,算是两张榻也没什么问题,但这一夜,周濛头一回觉得这榻实在是太大太空了。

    直到天明睁开眼,她终于确定,他一夜没回。

    怕他回来去别的地方睡了,她起来后又找门房去问,门房也说他没有回过府。他最贴身的小苦被他带走了,其余的下人没一个她相熟的,问起侯爷的下落,皆是一问三不知。

    接下来,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元致依旧不见人影。

    周濛自己也仍然被禁足。如果他只是有事要办,出门几天,大可以留个口信告知自己一声,眼下的情形怎么想都不太对头。

    这种等待的感觉实在糟糕,甚至让她对元致有了新的认识。

    她何尝不知道荆白她们私下都嘀咕元致温柔又体贴,现在终于露馅了,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体贴?如果真的只是为了那夜宿醉发生的小插曲,而让他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自己,他可真狠。他们明面上至少还是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夫妇,府里上上下下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他无声的羞辱。

    第三天的早上,门房终于来报,说侯爷回来了。

    周濛攥了拳,二话没说就去了书房,果然在门口截到了他,他风尘仆仆而来,身后还跟着小苦和石斌。

    周濛微微一愣,新婚后她一直没在府上见到石斌,这还是第一回。

    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没事的时候都不太正经,痞里痞气,见到怒气冲冲的她,挑着一侧被刀疤截断的浓眉,似笑非笑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让周濛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被夫君抛下几日而恼羞成怒的妻子。

    而罪魁祸首,依旧气定神闲,身上的黑色大氅还没脱去,见她来了,便解开系带,不紧不慢递给小苦,小苦识趣地跑开了。

    石斌一言不发在院子里坐下了,抽出腰间的酒壶,翘着腿喝起来,意思是他们俩的事可以先解决,他等着,不急。

    周濛也不客气,冲书房里歪了歪脑袋,对元致道,“进去说。”

    他抬眸看她时,她已经头也不回走了进去,步步都踢起华丽的青色裙摆,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怒意,他冲石斌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

    *

    他拉上门,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很想逃。

    “这里是书房,说话恐怕不便,你有什么话,要不晚间再……”

    她猛地转身,圆圆的杏眼眯起。

    “你少骗我,连石斌都在这里,这书房四周是否有暗卫监听你们能察觉不到?你能带他来便是没有危险,怎么我说两句话就不行了?”

    他无奈扯了扯嘴角,她不笨,人在愤怒的时候脑子会格外清醒,她现在就是这么生气。

    自己似乎总在惹她生气。

    收了唇边笑意,他又微微垂头,他知道这一次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他就是被一股邪火折磨而故意不回府过夜的。

    不光他自己不回来,他还不想让她出去。

    他不该这么欺负她的。

    “两日两夜,侯爷,你不解释一下吗?”

    “抱歉。”

    他想都没想,开口就道歉。

    “前日长安突然发来加急快报,我去了临淄王府,与世子商谈一些……”

    “我不问你这个!”

    她却沉声打断他的解释,“你禁足我两日两夜,我何处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我?”

    元致先是一愣,低头便笑了。是他想错了,她怎么会关心他去了哪里,更不会在意他两日不回家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这两日,他就宿在临淄王府的客房,夜里却总在想,回来该怎么向她解释。

    可她哪里需要解释?

    别人家的新婚妻子也会像她这样吗?

    他以前从未留意过这种事,更没有经验,只见过临淄王世子的长子司马暄和他的新婚之妻冯氏,冯氏比她年纪还大一些,都没她这么大度,司马暄哪怕去军营没回府过夜,她也要四处去问。

    那股莫名的邪火突然又蹿了上来,元致收起那一点歉意,“那你想去哪里?去萧府?还是去长公主府?又去找那个青铭?”

    “谁?”周濛脸色突然一变,“你说我去找谁?你再说一遍!”

    元致索性逼近一步,“我为何禁你的足你难道不知?那夜你醉了又生了病,我留下照顾你,可你……你唤我青铭,说你不想回府,让我找个别的地方带你过夜,要和我彻夜畅饮,这是你的原话。周濛,若那日不是我自作主张去长公主府将你接回,当夜你……你!”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也感到难以启齿,他颊边咬肌紧绷,任由心中邪火作祟。

    那天夜里,她那样亲密地抱着他、缠着他不放,如果她只是因为生病了、发冷而需要有人安慰,那么他愿意受些煎熬用这种方式陪着她,可是,万万没想到后半夜她半梦半醒,脸还埋在他的胸口,却娇声细语地说了那样一番话。

    后来他还特意找了荆白来问,果然那青铭和他同是胡汉混血,她不是对胡人面盲吗,在她眼里,他与青铭的脸定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那番话她不可能是迷糊中叫错了名字,她确凿无误就是把他当成了别人。

    “恰好第二日军中有事我不得不走,若不禁你的足,你莫不是又要去找他?那人是长公主府的幕下之臣,在京中亦有些名气,交游甚广,与这样的人裹缠……实在不雅。”

    周濛突然浑身一个激灵,震惊于自己听到的话,“不雅?”

    他提到去找青铭,周濛还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就听到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结结实实戳中了她,仿佛被人狠狠刺了脊梁骨。

    而元致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想开口挽回却被打断。

    “我是不雅,我本就是个不雅、不堪之人,”周濛眼圈红了,脸上却在笑。

    “可你不是早就该知道吗?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伎人就是浪子,我就是水性杨花,你禁我的足,怕我给你丢人,对,在床上抱着你叫青铭的那些话可能是我说的,你不是也觉得我与你成婚不到一个月就需要找人寻欢消遣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致一阵懊悔,“你以前那样做是不得已,我知道,可是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你不需要再这样……”

    “哪样?”她再次打断,“不需要再勾.引男人了,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周濛,你听我说完!”

    元致也生气了,一双犹带血丝的眼睛沉沉地盯着她。

    “我知道嫁我非你所愿,你需要婚姻自保,我便自作主张将你要了过来,我想着,只要这桩婚事还在,就能保你暂时平安,反之,若是你我只是表面夫妻,在陛下眼里你的价值又将如何计算?其中利害,你当比我一局外人更清楚。你那日在春日宴上与青铭出双入对,在场之人皆是见证,恰逢你我新婚,此事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他将作何感想?遇到这样的事,我若什么都不做,便明摆着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你我关系疏远,你呈报上去的密报又如何能够让陛下相信?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就是我将你禁足的原因。”

    周濛安静地听,眼中还含着泪,长睫闪了两下,水珠才沿着小脸滑到下巴,滴落在胸前的衣料上,这次她显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可是,她还记得这两日自己一个人被他关在府里,他不知所踪,一句解释和交代都没有,那就是一种被抛弃、被羞辱的感觉。

    他的理由头头是道,句句是为她好。在他的目光凝视中,她觉得自己刚才的愤怒无比可笑。可笑不是因为她错了,而是因为与一个对自己没有多少情绪的人发怒,有什么意义?

    说到底,她愤怒是因为在乎他对自己的看法,若是他觉得她水性杨花,她会伤心,可是他在乎这些吗?他在乎她本性如何、是否真的水性杨花吗?

    显然没那么在乎。

    她笑着点头,“好,那我道歉,是我的错。”

    “我要你的道歉有何用?”他叹气。

    “那你想要如何?”

    “我并没有要干涉你的想法,不过,我的确希望你不仅仅只是道歉,我更想让你改变对我的态度,至少心平气和,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她明白了,他想让之前洞房夜闹的不快一笔勾销。

    “只要你不生气,往后你想要我如何待你,你告诉我,我都可以答应。”

    他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温柔。

    周濛又笑了。

    他可真大度。

    “你笑什么?”他蹙眉问。

    周濛看着他,他看起来十足地真诚,这让她想要修改方才的结论,“没那么在乎”应该改为“不在乎”。

    她亦平心静气,“你想让我和你好好把戏做完,人前做一对恩爱夫妻?”

    她脸上犹带嘲讽,元致当然看得明白,“……我知道你不愿意,但起码……你对我公平一些。”

    公平?他还想要公平?她对他的付出,她拿自己的命救了他,换来了什么?他说周劭得到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她又上哪里去要公平?

    她嗤笑一声,“要不你我这婚事,真的还是算了吧。”

    她抬腿往外走,却怎么快得过他,他两步过来将她的手腕抓住,“你这是何意?”

    她试着挣扎了两下,发现手臂都动弹不得。

    她无奈,说道,“我嫁到你这里也快一个月了,你的境况比我想象的要好,现在你这里暗卫也少了,就算没有我的遮掩,你要做什么事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当初你求来赐婚,我还以为你我可以互惠互利,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就是在帮我对不对?”

    她直视他的眼睛,“你让我不至于落到扶鲁的手上被凌.虐而死,我感激你,但到此为止吧,我会找法子离开洛阳,不会让你因我受到影响——”

    手腕突然被他收紧,她吃痛,“你放手!”

    元致却哪里肯放手,“我只是想要你对我公平一些,哪里不对了?”

    他也终于被她的态度激怒,“周濛,扪心自问,对你,我没有辜负过!你救过我的命,悉心照顾过我,我从来都没有当作理所当然!”

    “你以为我爱管你,若不是周劭……”

    她两次救他,都是因为周劭。

    他沉声打断,“对,如果不是因为他你当然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他想要我活,这是我与他的事情,你却以此为要挟要我去帮他,按你的想法帮他,可是,那些事就算我愿意去做,也未必是周劭愿意让我做的,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以前他对她实在太温柔了,温柔得像个假人,她被吓到了。但他没有心软,而是把她轻轻一带,顺势扯到了墙角,让她避无可避地面对自己。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元致叹道。

    “但我只能这么说、这么做。周劭想要什么他会让我知道的,这一点我相信他办得到,可他没有向我求助过哪怕一次!你有没有想过,他在南方的战事也许并不需要我?现在他赢了,就证明我没想错,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弱,我也说过,人想做大事其中必有生死危机,你我他皆是如此,我何错之有?自洞房那夜起,你就对我存了这样大的怨气,以至于在春日宴上要找别的男人消遣,你告诉我,这样对我公不公平?”

    她被他牢牢困在墙角,她满脸惊诧,仰着头就这么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开始冒出泪水,兴许是弄疼了她,他便松了几分手上的力道,她却以为他要松手,嘟囔要他走开,可是他不想。

    原本从来没打算要说的话,现在觉得不如都叫她知道好了,他不说她便不会去想,自己在她心里永远都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在我看来,他是他,你是你,只要不是和他有关的,你想要我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可你从来不提,你不提我也没有打算坐视不理。一年前你被选为和亲公主,我不知你是自愿的,想过等你出了塞便派兵把送亲队伍劫了将你救出来,只要不嫁去乌孙,你想去哪里都好。后来你又做了那件事,我仍想着有没有机会带你离开洛阳,直到南方战事又起,我拒绝见你后你气我,自然不会愿意我带你走。再后来,你求下嫁而自保,我不想让你落入扶鲁手中,也自认比起他,我大概还算是个不太坏的人,便求旨娶了你。婚后这一个月来,我不敢说对你百依百顺,但我尽力在护你周全,也想让你不必再担惊受怕或对他人屈意奉承,留在我身边便是你最好的选择,可我说你两句你就要走——”

    “我又没让你管我!”她推他,他索性拿手指控住她小巧的下巴让她抬头。

    “我不管你谁管?周劭不可能顾及得到你,裴述在前线我看他也未必想管你,靠你那个朋友温如?这次是太子想杀你,她手上的几个雇佣兵如何与禁军的天罗地网对抗?就算你想离开洛阳,也只有我能帮你——”

    他从未这样放肆地盯着她的脸看。

    “但是我不会,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对我好一点,这就是我想要的公平。你若还是恨我,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我这条命,你想要拿去便是了。”

    她要他的命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最想要的是他赶紧从眼前消失。

    因为他越来越过分了,她半分也不得自由,连脑袋都转不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他呼吸相闻,可你要说他很凶也不至于,他两只手都没用什么力道,只是恰好让她挣脱不开而已。

    拨着小下巴,轻而易举又把小脸摆正,他的目光越发贪婪,“你答应我,我就放开。”

    周濛纵然生气,此情此景下也不知不觉红了脸,因控制不住的羞恼而生出一股倔劲儿,“我若不答应你又能拿我如何?”

    他又逼近了半步,刚刚就够近了……

    周濛立刻就后悔说了那句话。

    元致也知道自己过分,从来没有允许自己这样大胆过,可是,今日已经放纵了,索性就放纵到底,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能拿她如何。

    贪婪而直白的目光移到她的唇上,小巧的贝齿咬在上面,比平时更加嫣红,他缓缓靠近……

    周劭觉得他不是她的良配,那又怎样?现在的他没那么容易会死了,也有了可以庇护她的实力。她那兄长一直都将她视若珍宝,若是给他机会,他也会同样如此。

    他的眼神再赤.裸不过,周濛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理解错他的企图……可这简直离谱,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你你不能亲我,你不能,不能这样,”她慌不择言,偏着脸与下巴上他的手指做着斗争,以至于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一次次摩挲过她的脖颈,痒让她缩得更加厉害,甚至无法抑制地想要轻喘,这样不对,完全不对——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

    书房的门终于被拉开。

    石斌立刻就把脸转了过去,兴味十足地看。

    最先跑出来的是周濛,小姑娘满脸通红,气鼓鼓提着裙摆,瞪他一眼就匆匆跑了。

    虽然她进去的时候也在生气,但现在的样子分明和先前完全不同。

    他马上心领神会,见元致这才慢慢走了出来,他大拇指朝身后一扬,冲他笑,“厉害啊,这就……哄好了?”

    明明是那么倔的小姑娘,这么短的时间就把人哄得满脸娇羞。

    元致却一点也不高兴,“别说这种话。”

    按鲜卑人的婚育年龄,石斌大概给她当爹都没问题,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调侃小姑娘也许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句话的意思太轻佻。

    石斌意会,哈哈大笑,“行,我以后注意,不说了。”

    元致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的围墙,“进去说吧。”

    他拉好门,石斌寻了地方坐下,问道,“她现在应该不会再闹出什么事了,黑羽军的兵符还在温如的手里,既然她们用不着,咱们是时候拿回来了吧?”

    元致略微想了想,却没答应,“给她留着吧,温如是个可靠的人,万一日后洛阳大乱,我又有了不测,这个兵符对她们兴许还有用。”

    “你身子不是已经好全了吗,以你的身手怎会有不测?”

    “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千军万马,黑羽军一日进不来洛阳,这种事就不好说。”

    “别瞎说!”

    石斌又叹道,“但凡你将对这个小姑娘的心思,花一半到宇文慕罗的身上,凭她的地位和对你的痴情,宇文鲜卑迟早是你的。”

    “我没那个兴趣,”元致自顾自斟茶,想也没想就回道。

    “宇文慕罗号称鲜卑第一美人,你是对她没兴趣还是对……”

    “都没兴趣。”

    他直接了当,显然是不想提宇文那一茬,石斌便将话题一转,“那你倒是对这司马氏的小美人有兴趣,他那个兄长却未必拿你当自家人啊。”

    元致淡淡道,“他与我是多年好友。”

    “以前你是北燕世子,他是个落魄的王孙公子,你愿意屈尊与他结交他当然不会拒绝,可是日后他若是入主洛阳了呢?他们司马氏手足相残都是常事,何况胡汉有别,他若成了中原之主,能容你继续盘踞幽州?”

    “不至于。”

    元致想了想,答得不紧不慢,“漠北各族各部落世代混居,且骁勇善骑射,他拿了幽州也守不住,我却能替他守,也不会生出二心。若我北燕复国,旧民得以重返故土,南晋也不会再有北境之忧,这本是双赢的局面,建武帝昏聩,但周劭是个聪明人,没道理把我赶尽杀绝。”

    “可是天下有几个人君能容忍黑羽军的存在?汉人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没有二心,他却未必相信,我却有一想法,他妹妹现在在你手里,这倒是件好事。”

    元致一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你以为我留下她是为了日后万一与周劭对峙时作为要挟?”

    石斌痞痞一笑,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他的确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都舍得把兵符给她,我还看不出你的心意?只可惜,你把命根子给了她也讨不来一张笑脸。要挟这事,未必就要真刀真枪,等他知道自己妹妹成了你的人,就不会对你轻举妄动,这就不亏。”

    元致皱了皱眉头,“此话不要再说,我不会拿她去要挟周劭,若真有那一日,她想去哪……是她自己的事。”

    *

    在临淄王府的那两日,元致几乎没怎么睡,这天下午,他原本打算在书房补眠,依然没有睡着,从前他并不是个多疑的人,但是,石斌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桓。自己与周劭,真的会走到势不两立的那一步吗?他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元氏没有进犯中原的野心,那么,周劭会信吗?

    他是愿意相信周劭的,况且,现在他还随叛乱大军在扬州休整,现在就考虑他定鼎中原之后的事,实在为时尚早。

    夜里,他在书房磨蹭到很晚才回咏凉阁,沐浴完来到床边,下午还气呼呼的小姑娘已经安睡了。春日渐暖,但她似乎怕冷,还将绒毯盖得严实,小脸无意识地朝他这边侧着,呼吸绵长,娇嫩的红唇微张。

    下午在书房里,若非她最后求饶似的答应了他,他真的会吻她吗?

    那一瞬间……他当然会。

    可是现在回想,他何尝不是因为知道她绝对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亲吻,才会存了心拿这个要挟她?而且,他知道自己一定成功,卑鄙吗?

    他哂笑,如此对待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姑娘,这难道不卑鄙吗?

    接下来几天,他又变得很忙,日日都要去临淄王府商议军情,但再忙也回府过夜。每日回去都是深夜,她早已睡着,晨起他出门时,她还未醒,几乎没有机会和她照面。

    一连十天都是如此,他招来小苦,问公主那边是否派人来找过自己。

    小苦很高兴地回报,“没有!一次都没有!公主这些天心情很不错,一次都没来找过侯爷!”

    他还记得前些日子两人闹不和,以至于侯爷都不想回府过夜的事,侯爷性子好,肯定不会为难公主,所以只要公主心情好,不来找茬,侯爷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元致一点也不好过……

    她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那天下午他的剖白,她难道不想来找自己问上一问吗?还有他的非礼、他的卑鄙,她怎么能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他都还不如一颗石子,在她的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

    他想让她来问些什么,也怕她来问。

    但他最怕的,也许还是她对他——作为一个单独的人,而不是一个替她守护周劭的工具——的一如既往的,漠视。

    如何才能让她看到自己呢?

    无论是当年的韩淇还是最近的青铭,都是翩翩君子如星如玉,这样的男子她还或许愿意看上一眼,可他是那样的人吗,当然不是。他是个满手沾血的武夫,装元符装得再像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再说讨她的欢心,这洛阳城里论讨女人欢心还有谁能胜得过裴述?甚至他也以为她认定了裴述,可是,司马婧一案结束,她对他说抛下也就抛下了。

    连他们都得不到她的垂青,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她真正想要的,他做不到,他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拿他人的性命冒险,而他想为她做的,或者已经为她做的,她在乎吗?他的那些剖白,兴许她压根就不信。

    后来,她倒是找过他一次,给他看婚后头一个月的密报,她如实记录了他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没什么好遮掩的,临淄王府的差事是建武帝默许的,于西线战事有利,他没道理不许,密报就这样呈了上去,两边相安无事。

    到了议事的最后一天,临淄王世子要动身前往长安,提议想见见周濛,与他们夫妇一起吃个晚膳。元致不好拒绝,便差了随从回府去请,回来却告知公主不在府里,去了萧府王夫人那里。

    她也好几天没出门了,出去透透气也好,他想道,且这一顿晚膳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她来不了无可厚非。世子夫妇也没觉得遗憾,他们不知这二人真实的关系,只当她是一个嫁到元符身边给皇帝做眼睛的便宜妻子,本来就没有好感。

    回到府里,沐浴更衣后,元致掀开在内室的帷帐,见到她居然没有睡,靠坐在榻上看书,似乎在特意等他。

    她乌黑亮滑的长发全部散落,身上的衣裙轻薄柔软,让她看起来无比地温顺柔婉,她见到自己进来的那一刻,还弯起眉眼对他笑了。

    “你回了?”

    他喉头一紧,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她见他没动,便主动凑过来,替他把枕与被都细心铺平,“对不起啊,晚上我本该去临淄王府为世子喝践行酒的,我不知道会是今日,事先出门了……”

    “无妨,”他道,看她整理的动作有模有样,类似这样的事,以前在江夏的时候她也为他做过,她一直都是个十分勤快的姑娘,但那时,他的脑海中从未冒出这两个字,贤惠。

    他知道,现在其实也不该有。

    “世子临时改了时间,我事先也不知。”

    她轻轻笑,“话虽如此,但这种场合,我该陪你的,这样吧,下回我若再出门,就在府里留个侍女,你那边有事就告诉她,让她带你的人去找我,我若没无大事就过去陪你。”

    她麻利地替他理好枕被,坐了回去,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告诉他可以睡了。

    元致便不好再站着,在床沿坐下,毫无疑问,床褥上已经沾了她的芳香,他知道自己今夜必定又不得好眠。

    他生出满腔无奈,知道这完全不是她的错,而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这边向来无事,你放宽心,今日只是个意外罢了,不必麻烦。”

    “要的要的,就这么说定了。”

    她今夜格外热情。

    秾艳的眉眼又是一弯,红唇边梨涡浅浅,却突然阻了他要掀被的手。

    “哎你等等,我还让他们备了醒酒汤呢,想着你今夜可能会喝多,已经温好了,喏,就在外头案上,你要喝吗?”

    元致下意识朝帷帐外看了一眼,帐幕被他刚刚掀开还没闭合,案几上果然放着一个白瓷小碗。

    “也好。”

    他应道,其实他今夜根本没有喝酒,滴酒未沾。世子半夜就要上路,喝酒误事,便以茶代酒,至于醒酒汤……他觉得自己很需要,他急需出去透透气。

    “多谢。”

    他回头说道,她的眼睛本来就生得极美,晶亮而温柔的目光简直要将他牢牢拖住,永坠她的温柔乡。

    可是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哪里会是寻常人家的娇妻美眷,她那么要强,讨好他一定不可能是那个原因,那个他只敢在梦中渴求的原因。

    那碗醒酒汤实在是少,他慢吞吞喝完也没花费一盏茶的时间,他缓缓起身,终于熄灯、拉合帷帐,最后躺到床上时,心里的酸楚和枕被间的芳香,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上拼命拉扯他的心神。

    喉结几番滚动,刚想背对她睡,却听到她先于自己翻了个身。

    她正面对着他,她很少会这样,大多时候都背对他或者平躺。

    “元致,”黑暗中,她极小声地开口,尾音稍稍拉长,显出几分愉悦甚至撒娇。

    他偏头,喉间干涩快要发不出声音,其实彼此什么也看不到,帷帐闭得一丝缝都不留,只听到她富有活力的呼吸,今夜她明显心情不错。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平放在身上的左手被一双柔嫩软滑的东西轻轻摸了一下。

    那是她的手,由他的手腕向下才找到掌心,一开始还没找到位置,不小心划过了他的胸腹,只隔着一层极薄的丝衣,令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身体绷紧的瞬间,手也不自觉地收拢,将她满满握在掌心。

    周濛也感觉到了他的紧绷,双手被他包紧在掌中,肌肤的温度有些异常地高,但很干燥。

    她将他的手从他身上拉了下来,令他左臂伸展平放在他们中间,他的臂腕间充满了力量,却对她的摆布没有一点抗拒。

    她猜他现在一定也在黑暗中疑惑地看着自己,但她仍不慌不忙,将两只手蜷起都放进他掌中。

    其实他也无法完全包住,被吓到那一瞬间过后,掌也就没有继续收紧,虚虚地握着,与她的手指互相交缠,这令她更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手的触感。

    不得不说,这双手和自家兄长的还是很不一样,虽然都很大,手指修长,但他的还要更瘦、更硬,掌心几乎没有肉感,从腕到掌都轮廓分明,还能隐隐摸到青筋。

    他这上面的茧也更多,自己指侧的嫩肉从茧上擦过,有丝丝麻痒的感觉。

    这双手前前后后被她摸过太多次了,早已没什么好害臊的了,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问题冒了出来,将原本想说的话暂时抛在了脑后。

    “喂,你手上的茧……是小时候习武磨出来的吗?”

    “嗯。”

    他的嗓音又哑又沉。

    夜里人要睡觉了可能都会这样吧,周濛还以为他困了,担心他不想理自己,但他再开口的声音就恢复正常了,仍然十分轻柔。

    “习武之人当然有茧,”他说。

    “哦。”

    “怎么了?”他又问。

    因为她在一根一根摸他的五指。

    他任由她摸,眼睫忍不住轻颤。

    为了分散注意,只好自己找话说。

    “元符手上也有,他从小练剑,作强身健体之用,若非如此,我还需将这些茧磨掉,免得被发现破绽。”

    她知道他在解释自己冒充元符,为什么还会留着手上的茧。

    “还好不用,磨掉会很疼的。”

    他摇头,“一点皮而已,长出新的来就好了。”

    她短暂沉默,他肯定不怕疼啊,他为了他的北燕,什么事都愿意做,这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那你是练什么兵器的啊?”

    她问道,这个问题她好奇很久了。

    “我哥哥是佩剑的,石斌随身总是带一把阔刀,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兵器。”

    “我的兵器……”

    他轻笑,有点惊讶又无奈的语气,大半夜的,她抓着自己的手摸来摸去,就是为了问这个?

    “我离开龙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出来,至于练什么……我上战场就和他们一样,也用刀,平时防身会佩剑或匕首、短刀,少年时,长枪也耍过几年。”

    “你会这么多啊?”她夸得敷衍,仿佛早有意料。

    他也听出来了,“还好,像我们这种从小习武之人,都是如此。”

    “那你工夫一定很好吧?”

    更敷衍了。

    但她努力装作那么有兴趣,元致还是甘愿老实地作答。

    “还行,不过很久没练,肯定不如从前了。”

    他这两年中毒能活着就不错了,又一直冒充元符,当然不会有机会练武。

    “你问这些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

    “就是好奇啊,不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

    可是她真的对他好奇吗?她知不知道自己听起来一点也不好奇,也就是问他使什么兵器的时候……听起来好奇过一下。

    他想起来在前几日的春日宴上,她挑中那个青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舞了一曲剑舞,惊艳四座,她突然对他的武艺感兴趣,是否是又想起了青铭?

    ——罢了,想就想吧。她都道过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去找他了,自己何必这般小气。

    “你……喜欢看舞剑?”

    她果然兴致高了起来,“你会吗?”

    他知道中原的公子哥多多少少都会一点剑术,剑术颇为风靡,可是……

    “不会……”他如实作答。

    她亦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于是有人在黑暗中隐隐皱了皱眉——

    “……只是不会中原剑术,我以前练的招式只是用来杀人,缺乏观赏性,不过,剑术触类旁通,我应该也……咳,也可以学吧。”

    他偏过头去,攥着右拳立刻懊悔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自己生平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一身打仗的本事,如今竟暗暗要和一个供人取乐的雅士一争武艺的长短……

    荒唐吗?

    还可以学……说完自己都臊得慌。

    耳边果然传来她轻柔的笑声。

    她挪过来了一些,带来一丝淡淡的馨香,如果此时帷帐有缝,她一定会看到他耳朵上的红晕。

    心里柔软的地方渐渐膨胀,虽然臊,可神奇的是,他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居然就这样散去了大半。

    “我看过你耍枪,你信吗?”

    她笑过以后,却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听到他转头时发丝擦过丝枕的声音,她也不卖关子了。

    “真的,就是那年我娘带我去龙城,你才,唔,十三岁吧,正好碰上你们的一个什么盛大的节日,大家脸上都摸着黑灰,宫里举行节日大典,你就被你父王和母后逼着给大家表演耍枪,”她忍不住又开始笑,“你还记得吗?”

    元致微微一愣,知道她说的应该是漠北的传统节日抹黑节,很多民族都过这个节,但是耍枪的记忆早已模糊,他小时候时时都要被母后拿来炫耀,逼着他在人前耍枪是常事,都是些很让他讨厌的记忆,早逼着自己忘了。

    可现在被她这样含笑提起,他只希望自己当时的表演没有太差。

    “我还记得……你耍的是一把红缨枪,很好看。”

    他心中激荡,耳根更烫了,却轻咳一声,“那时候小,跟着宫里的汉人师父学的,净是些花里胡哨的招式……”

    她又笑了。

    “我是说,枪和你,都很好看……”

    呼吸都要凝固了,而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元致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听觉已经被血液奔流的声音填满,嗡嗡作响,世界仿佛不存在了,他变成了一根羽毛,在白色的天空里飘……

    待他慢慢神魂归位,才听得到声音,而她在旁边早已“咯咯”笑个不停。

    他才猛的想起来,自己被她耍了,她都说了那是抹黑节,人人脸上都抹着黑灰,他是尊贵的北燕世子,只会抹得更多更黑。

    好看?谁会想着一张锅底似的黑脸说好看?

    可他方才居然当真了,比真金都真,难怪她会笑。

    温暖的热度陡然靠近,惑人的香气在鼻息间浓郁起来,元致几乎来不及反应,左边脸颊上就被一个温凉柔软的东西印了上来……

    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但这次,他清醒起来快了很多。

    她在自己脸上印下轻轻一吻后就离开,如蜻蜓点水,可是从温度和香气的浓度感知,她也没有离得很开,似乎还半撑着脑袋趴在他的枕边。

    “那天下午在书房,你不是想亲我吗,今晚我给你亲啊。”

    她的声音柔婉,如同情人间的耳语,他因为震惊和不解已经朝她侧过脸来,而她居然还大胆地俯视在他的上方,不止如此——

    “元致,你要不要亲我?”

    *

    其实周濛没想这么做的。

    今晚实在是意外太多,但这怪不得别人,是她心痒了。

    本来是想找他做一件正事的……

    可是,摸到了他的指茧……那就不妨让他为自己解个惑吧,反正大晚上的,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她都闻到了,他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全是干爽清冽的气息,他肯定清醒,临淄王世子也离京了,明日他就不忙了吧,不需要再早起,何妨一起说说话呢?

    这十来日的时间,他忙归忙,可是当她傻,看不出来吗?他在躲着她。

    从元致那天下午在书房想亲她,她就明白了,他对自己……或许是有点意思的,由救命之恩生出情意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他算是喜欢自己的吧。

    说起来,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被男子正经喜欢过。十四岁时掳走她的赵丰,那是个畜生,后来来了洛阳城,认识的王孙公子,大家皆是逢场作戏。

    八岁到十四岁,她在天青阁玩到大,算见惯了风月,男女之间就那么点儿事,有情的多处一些日子,更多的则是尝尝鲜就腻了、厌了,散了。

    她如今快十八岁了,长得还算好看,至今也没有男人以真心待过自己,可那又如何?最多只有一点遗憾而已,她从不顾影自怜,她不贪这点情爱。

    元致这些日子都躲着她,她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他可真是个别扭的人啊。

    不就是怕她问么,怕她逼问他,他到底对她是个什么意思。

    男人嘛,想撩又不想负责,太正常不过了。

    想当年,在天青阁,她见过很多男人与发妻青梅竹马,恩爱两不疑,婚后没几年,不也在天青阁包起了姑娘么。

    男人都是很现实的物种,家里盯得紧了,不妨做个端庄君子,说出去是人品持重,可但凡外头有个合心意的温香软玉,开开小差又是另一番风流佳话。

    众所周知,元致他父王和宇文王后生了他以后,很快就纳了贵妃张氏,独宠多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元氏出情种吗?裴述就更荒唐了,看起来对温如颇有兴趣,可也不妨碍他身边莺莺燕燕换了一拨又一拨……

    这世间男子,原本就人人如此,谁能例外?

    管他元致是放不下宇文慕罗还是皇甫慕罗,既然他怕她问,她不问就好了嘛。

    那她自己呢?

    这十来天里,将建武帝的密报交上去以后,她闲着没事就在想这个,终于想明白元致的心思,她接着就问自己,她喜欢他吗?

    ……她觉得这件事吧,如果他有意,那也不妨一试。

    她不是一个贞操观念很强的人,纯看个人乐意。但这么多年她也没遇到过一个让自己不讨厌亲近的男人,元致算是个例外。反正当年给他疗毒,该看该摸的,也都看过摸过了,合则聚,不合则散,挺简单的一件事。

    至于那天在书房被他攥着下巴威胁,她事后想起来就觉得丢人,有什么好害羞的呢?迎上去啊谁怕谁,所以啊,终究是经历的少了。

    今夜元致的反应着实令她意外,以前知道他纯情,当初在江夏时,她曾诓他对他表个白他就脸红,现在进一步发现……他竟能如此纯情。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吃醋,也会被她摸个手,就绷紧身体动都不敢动一下……

    所以她很想逗逗他,还鬼使神差亲了他的脸。

    他的脸很好看,现在他已经不会让她面盲了,几次在人群中见到他,她都能一眼将他认出来,那样出挑的长相,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如果不是因为他顶着元符这个尴尬的身份,如今思北侯府的后院里恐怕早就塞满了女人。

    她正好躺在他的左侧,他的心跳快得就像上元节闹市里的鼓点,而他自己浑然不知,还以为很镇定吧,周濛想起来就觉得想笑。

    此刻,她就悬在他脸的上方,他的呼吸早就乱了套,几乎已经在暗暗压抑地喘,喘得她自己都要失去理智了。

    原来,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这样好了。

    太医对外说他没有繁育子嗣的能力,明显是假的,兴许又是谁做的手脚,至于到底是谁,皇后还是长公主?她没有工夫去想了。

    黑暗中,他一定对她的胆大疑惑极了,可是这有什么好疑惑的,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身体都这样了,难道不想要吗?

    她身上的蛊虫已经让她无法饮而不醉,且这身子越来越畏寒,她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正好和自己种下子母情蛊的就是他,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夫妻行.房而已,她缓解虚弱,他平复欲.望,互相帮助,一举两得。

    可他还是不动。

    她都那么说了,周濛轻笑出声,这个呆子,她只能自己来,她寻着他的吐息找到他的唇,轻轻压了下去。

    他的唇很软,看起来很薄,但真亲上了,还是比自己的要厚一点。

    她贴上去了,然后呢?

    她只见过猪跑,又没有真的吃过猪肉,她便稍稍张开自己的唇,试着在微凉的两瓣上缓缓地磨……

    她只是磨着唇,而元致已经快要疯了。

    她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又在耍他吗?

    这些问题全都融化成了脑中的浆糊,就这样吧,真实的触感就在眼前,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最后一丝清明不保,元致闷哼一声,猛的一个翻身,右手顺势插.入她微凉的发丝,稳稳扶住她的后脑,瞬息之间上下调转,将她如愿压在了身下。

    *

    不知道被他亲了多久,周濛迷迷糊糊地想,原来男女之间的亲吻是这样的,舒服但也磨人。

    可他就只是亲,手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哪里都没有去过,仿佛对他而言,缠.绵的亲吻就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某种清晰的触感,也许她真会这么以为。

    她脑中不着调地想,成婚的时候,礼宾那边不会没给他看过避火图吧?

    不会吧?

    就算他情况特殊他们不给,可他都二十二了啊,十四岁就订了婚的人,哪怕没有和宇文慕罗偷偷有过,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吧?

    这也要她来主动吗?

    她感觉有点沮丧,甚至委屈,但想想这是个互相帮助的事,又释然了,空闲的右手抚上他的胸膛。

    她承认第一次看到他身体的时候就有被惊艳的感觉,这副身躯肌肉分明,线条流畅,是一种在他最虚弱的那段日子,也不失力量感的健美,而且肢体修长,肌肤光滑,跟着师父行医时见过不少人,来洛阳后更是见过了大世面,她竟再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体。

    不是不好奇的。

    她缓缓往下,想去解开他丝衣的腰带,可是,刚触到腰线就被他捉住了这只企图作乱的手。

    “你想好。”

    他终于离开,低喘着说,“往后,你就只能有我……”

    他又重重啄了一下,她的嘴早就麻了,“只有我,好不好?”

    半是强迫又半是祈求,周濛听在耳朵里却不舒服起来,什么叫以后只能有他?

    从前她有过别人吗?往后呢,他觉得她还会去找别人?虽然的确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她心里那根被他戳过脊梁骨的刺又冒了出来,她在他心里,仍旧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吧……

    她是不看重贞.操,但并不代表她会允许随便一个男人碰她,也不代表自己在与他维持这段男女关系的同时,还会和别人亲近,就算她将来会看上别的人,也会等和他好聚好散以后再说。

    在他心里呢,自己似乎连这点操守都没有,她都没想过要他负责,可他把她想得也太不堪了。

    “说话。回答我。”

    他捧住她的脸,温柔地要求,但他知道自己有多迫切。

    他想要她给他这个承诺,只要这一个承诺就好,今后,他们只是彼此的唯一,不许有背叛和离别,这是今夜他束缚自己的最后一道缰绳。

    可她半晌都不做声,他的神智便慢慢地找回来了几分。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逐渐平缓下去的呼吸,表达了她的不高兴,她的拒绝。

    她年纪还小,心性不定,他可以接受她眼里还有别人,唯独这一步……本就不该这么轻易发生的。若她一定要,他也必定负责,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她不答应。

    那么,今天她来勾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他撑起身体,稍稍离开了她。

    故意说些让他热血沸腾的话,逗弄了他,然后取乐?

    他是男子,不会因此付出代价,她自己呢,随随便便就拿身体取乐?

    她已然很不高兴了,转着手腕想挣脱,想起身,元致身上的血也凉了半截,索性捉住她两只细白的腕撑在两侧,动作强硬,态度却还是温和的。

    “周濛,你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枕间摩擦,她转过了头去,几乎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他更加放柔了声线,“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是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对自己说的话,从来都和他们两人的关系无关,他在她的眼里,大概就是一个手里有兵的工具,从没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男子,从来没有。

    “那天在书房,是我过界了,是我犯了错,不该那样对你,可我……我的确喜欢你,你这么聪明,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仅仅因为你救过我,也是因为,我很喜欢你。”

    “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一来我明白……我明白你看不上我,说了无益,二来,我如今的身份还是元符,兄长他替我而亡,我借他之名娶你已是大不敬,不应有非分之想,可我……是我贪念,我还是想了。都是我的不是。所以,如果是因我的无礼惹恼了你,今天你报复我,我接受,我认错——”

    他实在想不出来,除了拿他的感情报复他,她还有什么理由来这样勾他,致他沉迷至此。

    “可是你该明白这样做的后果,你我这婚事……迟早作废,你我如今算不得寻常夫妇,今夜若就此圆房,往后你却不愿跟了我,我若致你有孕,你——”

    “别说了!别再说了……”

    周濛听不下去了,连有孕这样的事他都敢想。

    她不会有孕了,体内母蛊过度活跃,令她体质越发阴寒,这个月的月事她都没来。可哪怕自己身体康健,她也不会以孕事要挟他的。给人做小情人,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他喜欢自己,也怕自己有孕,一点都不矛盾。

    “以后不要这样了。”

    他几乎是叹息着说出了这句话。

    她咬下唇,将脸半埋在枕间。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说的她都明白,讲道理从来讲不过他,都是他对。

    唯独一样,她没有看不上他,她哪敢,她也不是在报复他,非要说原因,也就是一时……色令智昏吧,原来男.色也会惑人。

    结果呢,她只能说是自取其辱。

    “我有东西给你,”她说。

    她被他几句话浇得透心凉,再挣扎时,他果然就放开了,她立刻用自己的左手去寻他的右手。

    亲都亲过了,还有什么扭捏的,两掌相合,她便将一个腻滑而坚硬的小东西扣在了他的掌心。

    这就是她攥了一晚上,打算交给他的那件正事。

    一开始犯错就是从抓过他的手开始,如果当时就把东西塞给他,而不是问东问西,也就不会被他惑得昏了头了。

    “这是……”

    他下意识地问,可是这东西他一摸就能摸出来,太熟悉了,精铁雕制的一头振翅苍鹰,是他的黑羽军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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