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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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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

    司马婧不敢高声辩解,周濛只听到她在身边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

    她脸上挂着犹未干的泪痕,跪着都好似要倒下,她从没见过司马婧露出过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

    是真的可怜——

    与鲜卑人勾结,这是何等的大罪!周濛知道她没有做,是她诬陷她的。

    她心里也没有丝毫快意,一番御前审讯,终于走到了最关键的这一步,她相信,这也是建武帝亲审此案的唯一原因。

    她谎话说了不少,戏也做了不少,殿上威严无匹的老皇帝哪里会知道,眼前的王夫人、大理寺,他们背后的萧氏,甚至与是他夫妻三十年的皇后,全都在合谋骗他,都在包庇自己。

    司马婧纵然卑鄙,但她的卑鄙……同样不遑多让。

    这一整个计划就像一个巨大的口袋,已经将司马婧的大半身躯拢在其中了,之差收口的这一点点了。

    她还高兴不起来,她要看着司马婧彻底地万劫不复,只有这样,她的靠山,站在她身后那个尊贵的太子殿下,他手中稳如磐石的权势的基座,才有丝毫松动的机会。

    “司马婧,卢铮所言,是否属实?”

    整个审问期间,兴致缺缺的建武帝终于认真地问出了一句话,称呼由南乡郡主变成了司马婧,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老皇帝的重视。

    “不!我绝对没有勾结鲜卑!我以性命发誓!”司马婧的尖啸终于有了机会脱口而出。

    “陛下,大理寺对臣女妄加揣度!您不能凭一面之词就对臣女定罪!臣女知道勾结鲜卑是什么样的大罪,臣女纵然糊涂,也就是……就是嫉恨清河公主引.诱未婚夫裴述,想下手报复,仅此而已!臣女再糊涂也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明鉴!”

    “一如方才王夫人所言,郡主诬陷和亲公主,扰乱朝廷和亲大计,危及北境安危,这也仅仅只是报复我作为你的妹妹这一区区女子吗?”

    周濛道,在司马婧的声嘶力竭之下,她的语气显得极为冷静。

    司马婧回身怒视,“周濛,是你!是你做的!你好狠毒的心!”

    “你们有什么证据?!拿出证据出来啊!卢铮,你这般诬陷我,谁指使你的!”

    卢铮肃然,“臣为大理寺少卿,职责所在,无人指使。臣倒要多问郡主一句,你今晨调用禁军出城追人,究竟是何人给你的军令?!”

    司马婧大惊失色,伸冤时的一腔不屈瞬间散了大半,她哪敢作答,但封平在小内侍的追问下,弱弱地道,“小的们……奉的是……太子妃的吩咐。”

    卢铮不敢置喙太子妃,只对着手下又吩咐道,“去,把东西取来。”

    随即就有随行的小吏外出,然后领着一个侍卫捧着一刀、一片甲重新走了进来。

    在这个沉默的当口,周濛知道自己需要为自己洗清嫌疑,不能让建武帝怀疑是自己下套陷害。

    “阿姐,你道我做了这一切,我困于府中半月,最多只托当时尚在洛阳的裴述协助,才勉强安排了假意出逃一计,而他愿助我也只是因为’通.奸‘一案他同样被你陷害而愤懑不已,如今裴述离京已经多日,我便是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安排如此骁勇的一队鲜卑军士来做这一出戏?阿姐,你要证据,那你冤我,你可有证据?”

    “不是你是谁!”她环视殿内,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转头,伸手遥指,冲着一直沉默在大殿最后一排角落处的元致——

    “是你!元符!是你对不对!你这鲜卑余孽,你和同族还有联系,你陷害我,陷害太子妃,你意欲何为!”

    元致都被她凄厉的吼声吓得一抖,唇角随即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他遥遥拜向皇帝后,才回视司马婧,悠悠开口。

    “郡主此言差矣,虽元某曾经为北燕之王子,但出身如此,无从选择,但臣生母乃已故之晋阳长公主,臣身上流有有一半南晋皇室血脉,臣深以为傲,况且,臣自幼仰慕中原教化,苦读圣贤之书,郡主所指臣与那班匪类同族,实在偏颇,道臣与他们仍有联系,更是无从谈起。”

    不得不说,隔岸观火的元致,说的竟是迄今为止在这大殿里听着最舒适悦耳的一番话,他语调不高,温柔有礼,娓娓道来。

    但周濛攥着裙角的手指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这人居然将自己的族人称为“匪类”,这脸皮,这演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司马婧是在胡乱攀扯,元致轻轻巧巧,就把这口大锅给她扣了回去。

    此时,那个手捧证物的侍卫已经将东西交给了裘安,由裘安呈到了建武帝的面前。

    托盘里是一柄大刀,只是剑柄已失,只剩半截卷了刃的刀身,另一样东西则是一块兵甲的残片,似乎是牛皮所制,虽然粗陋但极其结实厚重。

    建武帝自认为眼明心亮,从所有证据来看,司马婧绝对与这队鲜卑人脱不了干系,而太子妃甚至都极有可能牵扯其中,他面色十分不快。

    看到这两个物件,他立刻认出了这绝不是中原所用的刀甲,眉头皱的更深,问到,“从何而来?”

    卢铮:“禀陛下,今早在城外事发现场找到的,应是那队鲜卑人留下的。”

    “查出什么问题没有?”

    卢铮摇头,“尚未,此物出自鲜卑何部,还需兵部协助,调取往年收缴的武器库,仔细比对才知。”

    建武帝毫不犹豫就允了,“那就去找兵部,彻查到底。”

    卢铮应是。

    建武帝见方才司马婧主动攀咬了元致,觉得时机恰好,于是状似无意地开口,“玄时,你上前来。”

    玄时乃元符的表字,元致撩袍,走到近前,在司马婧的左手边恭顺地再次跪下。

    建武帝揉了揉额角,“今日殿上乱成这样,让你看笑话了。”

    元致忙道,“不敢,臣亦为陛下子侄,不能为皇舅分忧,已是无颜面圣,陛下何出此言。”

    周濛跪在司马婧的右手边,此刻手指又是一颤,实在是没想到元致也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建武帝似乎很习惯他这样的应对,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显然是在试探他。

    建武帝对“元符”本来就多有防备,出了郡主与鲜卑疑似勾结的事,他下意识就想把他叫来,好看看他的反应。周濛心道,这只诡计多端的缩头乌龟,一定又要开始施展他的看家本领了。

    果然,只见元致优雅下拜。

    “承蒙陛下看重,论文,臣无卢大人断案之大才,论武,更是没有眼力辨别此间刀甲出处,实在是无用至极。陛下让臣评论,呃,公主与郡主乃至亲姐妹,出自同源,同室操戈的确不该,不过,公主为求自保做出设计,于理不当,于情可勉,而郡主……郡主兴许也是一时糊涂罢了,裴公子平日里的确与女子过从甚密,郡主嫉恨,也合人情,总之此间是非,卢大人自有论断,朝廷律法更是公正严明。

    “臣只是有些气愤,鲜卑悍匪居然敢对禁军动手,胆大包天,视我南晋军防于无物,朝廷需加大对北境鲜卑残部的扫荡力度,不可让他们继续为非作歹。”

    周濛咬了咬唇,绷着脸色不让自己露出笑容,此人当真是口不粘锅,车轱辘话来回滚,一句有用的都没有,把他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哦对了,还趁机坑了裴述一句,枉费裴述在他刚来洛阳的时候那般关照,果真是个薄情寡义又滑不溜手的……神龟。

    建武帝何尝听不出他的敷衍,从内心上讲,裴述和元符两个外甥,前者远远亲近于后者——虽然他也讨厌裴氏,但裴氏连只兔子都算不上,北燕元氏则是条凶猛的饿狼。

    经过一年的严密监视,他居然没能在元符身上找到半点破绽,可若他真的安分守己,为何幽州边境的黑羽军侵扰事件越来越多?作为北燕王室留下的唯一一条血脉,这难道真的与他没有关系?今早出现的这一队鲜卑军人,谈笑之间可以轻易斩杀一整个小队的禁军,绝对来头不善,这些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与黑羽军是何关系?

    “罢了,边防一事,等下回临淄王来了,你我再议吧。”

    建武帝不耐烦摆摆手,怀疑归怀疑,他一番话的落脚点最后落在边防上,其实颇合他的心意,还主动提出继续扫荡鲜卑余部——虽然不知为何越扫荡越多,但是他为此献上了不少妙计,他也不打算为难他了。

    元符虽然儒弱,但是他毕竟长于北燕王室,受到的教养,丝毫不逊于那死去的北燕世子元致,那元致又是个天生的将帅奇才,元符跟着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兴许学了些皮毛,关于北境对阵匈奴的很多战事上面,他常有独到见解,与临淄王配合默契,屡屡为朝廷在西北破局,他深受临淄王器重,临淄王乃忠烈之人,他也就乐见其成。

    他将目光又转回司马婧,道,“司马婧,朕再问你最后一遍,那些鲜卑人是否与你有关?”

    司马婧应声以额触地,咚咚咚三声便磕出了血迹,“臣女冤枉!”

    别说今早那些人本来就不是她叫来的,就算是,她也万万不能认!

    如果她承认,则几乎等于太子妃也认了,这对太子的地位将是何等的打击,等她走出这道宫门,就是她的死期,太子必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建武帝显而易见地越发躁怒,冷笑两声,对卢铮道,“那你便继续查!她不是想要证据才肯认吗?那就给朕把证据找出来!”

    *

    自从周濛那日从大殿受审回来,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送进公主府来。

    头一个好消息,便是大理寺鉴别出了当日遗落的鲜卑军士的那一刀一甲,兵部经过比对,确认那是出自宇文鲜卑部的东西。

    漠北鲜卑大致分为两大部族,南为拓跋,北为宇文,两部鼎力多年,拓跋部改汉姓为元后,所建立的北燕已灭,宇文部就成了如今鲜卑最大的部族,但是,由于宇文部长年居于漠北以北,远离中原地区,素来与中原王朝井水不犯河水。

    周濛得到消息的时候,笑着看向对面的温如,“姐姐好手段,上哪雇来的鲜卑军士,居然弄来了宇文部的兵甲?”

    赐封清河公主入京都之前,她曾去见过一回祖父,老中山王与她说,让她入京以后,留意朝中与宇文鲜卑有关的事情,如有必要向他密报。

    在老中山王看来,宇文部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安分。前些年,鲜卑威势大增,成为五胡之中最为兵强马壮的一族,北燕早已臣服,作为南晋北方门户而言,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偏偏南晋不这么想,对北燕忌惮不已,究其原因,并非单单只因为世子元致骁勇善战,大有荡平漠北之势,让南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其中还有一个隐秘,便是宇文鲜卑在两方之间的挑拨离间。

    两年前的龙城一战,北匈奴突然入侵,北燕灭国,宇文鲜卑多年的谋划最终功成,如今在幽燕以西、蒙古草原以北、丁零洋以南、乌孙国以东的漠北大片地区,南晋最大的敌人,不是长途徙涉而来、进退摇摆的北匈奴,更不是北燕残部,实则是宇文鲜卑。

    当时的周濛哪里懂得这么多的军国大事,祖父郑重与她话别,她知他对自己给予厚望,纵然懵懂,字字句句皆铭记于心,她记得祖父提起建武帝时不停地摇头,说此人昏聩目障,薄义寡恩,把一个忠心耿耿的北燕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殊不知宇文鲜卑才是大奸若忠,狼子野心,若是再任由他们做大下去,铁蹄迟早要进犯中原。

    经过司马婧一案,她的谋划已经达成,利刃已经磨好,就等一个大开杀戒的机会,于周濛而言,她当然希望把这次的祸水给引到宇文氏的那边,建武帝,太子夫妇,宇文氏,让他们狗咬狗岂不是一件美事?

    她也不会忘记,外祖父宇文冲,当年也是无端死在了宇文氏王都,至今没有归葬到外祖母的身边,这也是母亲生前最大的一个遗憾。在外祖母的记忆中,他的死,宇文氏绝对脱不了干系。

    温如听她如此问,微微一笑,“随便找的,只要银钱使的够,什么事情办不成啊。”

    心里想的却是,黑羽军出动,什么事情办不成?她其实没想到用这一招祸水东引,原本想着把锅随便栽给一个什么鲜卑部族,这就已经够司马婧喝一壶的了,还是元致老辣,提议直接把宇文氏拖进这场内乱,故意留下宇文部的残兵破甲。建武帝极其多疑,有了一点线索,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周劭在南边奋战,朝廷之中自然是越乱越好,她知道这是一步好棋,就高高兴兴地答应元致,让他们去做了。

    只是现在还不能对周濛明说,虽然不能告诉她事是元致做的,但是,难得她居然看明白了这一步之所图,她的长进太快了。

    温如怕她刨根问底,索性转移话题,眉开眼笑,“今日我来,还有第二条好消息。”

    周濛其实心中已有几分猜测,依然高兴,“我大约知道,我收到祖父来信了,大理寺少卿卢铮亲自去了中山国,马上就要开始对司马曲的彻查——”

    她扭头,此事过于机密,她警惕看了看窗外,才悄声说,“陛下要的那些证据,祖父说必不会让咱们失望。”

    *

    温如发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濛谈起老中山王时,不再以“中山国的那位”或者“老家伙”来称呼了,而是“祖父”“祖父”地叫。

    周濛一方面受自己和王夫人的扶持,另一方面,毫无疑问,她也是中山王在京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这位老王爷称病十多年,人人都以为他该死了,谁知这两年他突然活跃了起来。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这次他一出手,便是绝杀。

    大约半个月过后,卢铮在中山王宫查完案返回洛阳,带回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

    现任的中山王世子司马曲,于监国的十年之间,竟多次与宇文鲜卑王廷私信往来,暗自勾结,出卖朝廷在冀州前线的军事机密。但监国期间,司马曲以身体不适为由,实则将国中事务都交与了长女南乡郡主司马婧。

    就连建武帝都没想到,他想要的证据,居然是这样的。

    “这个司马婧!朕还道她只是勾结区区一些鲜卑散兵游勇,她!这个孽障!居然里通外国!这是要做什么?她要谋反不成!”

    建章宫中,建武帝长袖横扫,将案上所有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裘安跪在一旁,别说上去收拾,便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陛下有气也是应该的,中山国两女,一个私/通陛下外甥,令朝廷在和亲一事上大受挫败,另一个,则更是不得了,私/通鲜卑,出卖军机。

    与此同时,裘安还记得,刚刚卢铮卢大人汇报的时候,还提过司马婧与太子妃私交极好,不仅书信往来证据确凿,而且这也是洛阳城人人皆知的事情,司马婧若是里通外国,那……太子呢?

    陛下都骂了好久了,好像……一句太子都没有提过。

    *

    司马婧并中山世子司马曲里通外国一案,因为是大理寺承接,奉陛下钦命,走正式流程立案审理的,所以审理结果出来,根本没有半分可以争议的余地,极短的时间之内就做出了处决。

    司马婧父女即刻下了大狱,还有案件涉及的一众中山国国内臣将,共一百八十余人,七日后斩首示众。

    这样一桩案件,又涉及到陛下最在意的鲜卑部族,只处理了这么一点人,令朝廷上下一片哗然。人们心里都在疑问,中山王世子犯事,何以中山王得以置身之外?除了司马曲全家抄斩,中山王全族都得以保留。

    建武帝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太医更是暗自交代萧皇后,老皇帝似乎已有中风之兆,中风后就很难再亲临政务,让皇后早做打算。

    萧皇后神情冷淡,只吩咐宫人好生伺候便是。

    近来,她变得十分关心政事,朝中非议自然也有所耳闻。

    中山王是战功赫赫的老皇叔,且司马曲监国期间他半分没有染指国中事务,移居城北温泉宫养病,说他对司马曲父女私下所做的那些勾当一无所知,实在不算过分。

    所以建武帝只以这件大案为由,削去了老王爷的北境兵权,以平息朝中愤怒,但是,北境没有了中山王坐镇,如今冀州、幽州的军务算是群龙无首。

    建武帝不重罚中山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萧皇后心知肚明,是因为太子。

    这可以说是近年来朝中最骇人听闻的一起大案,如果涉案之人全部严惩,将中山王一脉翦除,那么,太子也牵涉其中,他该怎么处置太子?

    或者说,他敢处置如今的太子司马功吗?

    他显然不敢,所以他只能轻拿轻放,象征性杀几个人,这件事就黑不提白不提了,然后继续在这建章宫里龟缩,在自己儿子的威势之下当个窝囊皇帝。

    萧皇后望着龙榻之上垂垂老矣的男子,她知道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鲜卑人,原本还指望这次的案子能让他一怒之下削了太子的兵权给予震慑,可是呢?

    这老家伙半句不提太子,反而削了中山王的兵权,令幽州更加岌岌可危……

    这南晋的大好河山,只怕是气数将尽了吧。

    可是,这国就算亡了又有什么可惜,她的两个皇儿全都死了,死在了当今太子的暗算之下,这样的人,他凭什么成为下一任君主,她宁愿亡国!况且,她萧氏历经百年,朝代几番更替,萧氏仍旧是萧氏!

    她冷笑,过后又叹息,她只盼望这老家伙还能再多活几年,太子被彻底扳倒之前,他最好别死。

    *

    直到朝廷公布案件判决之时,周濛在公主府的禁足令依旧没有解除,她已经在府上困了快两个月了。

    司马婧父女在狱中待斩,她本来想最后去见司马婧一面,可是出府又要麻烦温如,她想了想,觉得也并非一定想见,便就此作罢。

    案件尘埃落定,她的全部计划也到此为止,结果并不如她的预期,太子一党依旧稳如泰山。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朝中人心所向有了更改,虽然判决中不提太子,但是人人都知道,司马曲父女里通外国这件事,太子不可能独善其身。

    王夫人也来看望过她一次,生气地与她说,司马曲的供词里都供出太子了,事情全部属实,无半点冤屈可言,可是,这一段在最终的被判决文书上被全部抹了出去。

    太子如今身在南方,朝中能有这个权利的,唯有至尊的那一位了。

    周濛面对王夫人,她疑惑很久了,脱口问道,“陛下为何对太子忍让至此?”

    王夫人叹气,“阿濛,当今陛下与太子早已父子一体,太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杀了太子,将会是何人继位?”

    “他是宁愿被太子欺辱至死,也不愿意杀了太子,重振朝纲,择宗室子弟继位。你要说为什么,哎,大约是祖宗之位,父子相承吧,怎能旁落到子侄的头上?”

    周濛明白了,低下了头,仿佛沉思。

    王夫人握住她的手,“好孩子,这一次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皇后娘娘都对我夸赞过你,说你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只是,这件事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周濛如有感应,也抬起了眼眸,与王夫人视线相接,妇人微笑,“眼里光有太子,还远远不够。”

    *

    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中山国世子一案过去,洛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乌孙国的回信终于到了,乌孙王在信中说她不欲与一女子过意不去,他不要周濛的性命,但是要南晋进献更多的金银珠宝。

    建武帝还病着,萧皇后临朝,实则是萧太师总理朝政,爽快答应了金银珠宝,另一方面,乌孙王有了答复,他本想免去周濛的禁足令,不予追究,可是,那日建武帝于病榻之上突然传来口谕,命裘安安排内侍,继续把清河公主看管在府上。

    禁足令还是没有解除,周濛不知何时才能出府,荆白怕她苦闷,问她想要些什么东西打发时间,她便帮她去买。

    她没想到周濛让她找来几个绣娘,对外说想裁制新衣,实则开始在府上让绣娘给自己量体,缝制……嫁衣。

    火红的嫁衣,是她很喜欢的款式,十四岁在襄阳的时候,她也穿过一次,那次是淡青色,小门小户纳妾的仪制,与她如今的身份天壤之别,嫁衣也远没有如此华美艳丽。

    荆白看到尚在缝制中的嫁衣时,活活吓了一跳,“公主,您这是做什么?您要出嫁吗?”

    周濛淡淡一笑,面上一点也不见喜悦之色,“也许吧。”

    荆白不解,她一点都没有听到公主要嫁人的风声,半点都没有。

    “我记得,建章宫殿审那天,思北侯曾在殿外问我,这件事我打算如何收场——”

    她将手中嫁衣的一缕金丝缓缓抚平,边做边说,“如何收场?兴许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了。”

    建武帝在病中都能想起她来,硬生生阻止萧太师将她无罪释放,老皇帝心里定然恨极了她——是她处心积虑,掀出了司马婧父女的这出大案,那么,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扯出了一桩足以拉下太子的大案,要说她没有包藏祸心,谁人能信?

    其实,她设下这个谋划之前,便早有今日的准备,搅起这么大的风浪,她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况且,太子依旧稳如泰山,对她的报复很快就会到来。

    *

    “陛下,臣认为萧太师此举不妥,这位和亲公主本就是因和亲而来,和亲取消,虽然乌孙王不计较,但此女借公主身份丝毫不知安分,心机太深,她才来洛阳多久,便搅得朝中天翻地覆,依臣之意,此女绝不能轻饶,该杀。”

    建武帝的榻前,禁军将军杜勇例行汇报宫防后,向皇帝进言道。

    建武帝面前摆着几碟清粥小菜,眼皮子都没抬,“唔”了一声,“去办吧。”

    杜勇领命,抱拳正要告退,突然身后门被打开,萧皇后出现在门廊之外,她眼眸微抬,一脸淡漠之色,正往殿内款款而来。

    “臣拜见皇后娘娘。”杜勇忙低头下拜,纵然心里升起一股不安,但不敢再看皇后脸色。

    却没想到萧皇后理都没理,走到建武帝身边,命侍女上前,从侍女手中拿来一本奏章。

    她连行礼都省了,直接坐到建武帝身边,“陛下,清河公主给臣妾递来一本奏章。”

    她把奏章推到皇帝案前,全然不顾建武帝还在用膳。

    杜勇何尝不知皇后多次包庇清河公主,她递来奏章,定然是为她自己求情。

    他刚刚才得了可以诛杀的口谕,不想被收回,可是又不敢冲撞皇后,何况皇后刚刚还将他视为无物,越发气恨,手中拳头紧紧攥住。

    他是太子妃的兄长,未来的国舅,手握两万禁军镇守京都,却依旧要看世族的脸色,可是,她萧氏算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忌惮临淄王世子尚在洛阳,太子又亲率大军南下、远离京都,半月前那场大案差点攀扯上太子的时候,他就可以冲进皇宫,将这奸后手刃当场!

    建武帝放下了碗筷,一声不响拿起奏章,微微发愣,似乎在回忆什么,皇后解释道,“奏章中提到的扶鲁,原是几年前临淄王于长安大破羌人东王部族时俘虏的东王长子,如今也二十有八了,拘禁在城外禁苑之中,一直没有婚配,公主请求要嫁的,就是这位。”

    建武帝似乎很是不以为意,冷笑道,“她还想着要嫁人?简直不知廉耻。”

    萧皇后暗自皱眉,对皇帝此言很是不快,但是片刻后仍然挂起了微笑。

    “陛下,能否听臣妾一言。临淄王近来在凉州的战事似乎有些受挫,我听兄长说,羌人东王一部似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若是北匈奴、氐人,再加上羌人,联合一起再次强攻长安,临淄王恐怕很难抵挡得住,更别提现在冀州中山王被陛下除了兵权,到时北境一线若是全部再燃战火——”

    建武帝心惊肉跳,不想再听,他自然知道这些,更是变得不耐,甚至气恼,“这与她又有何关系?”

    萧皇后止住了,抬眼看了一眼杵在眼前的杜勇。

    建武帝想让皇后说完话赶紧走,他只想清净地吃顿清粥,也懒得管杜勇怎么想的,“你先下去吧,那事暂且搁置,朕自有打算。”

    杜勇面色不善地离开,萧皇后才开口,声调娓娓,听起来甚是舒服,但建武帝了解她,她放下姿态全因她想达到目的,而非真心柔顺。

    “如果臣妾没猜错,杜统领是否进言,劝陛下杀掉清河公主?”

    建武帝逆反起来,毫不掩饰,“是又如何?”

    “陛下,您厌弃清河公主,多半因她闹出了前次那样的事情,但是归根结底,她所思所想,一来是为了自保,二来,她察觉叔父、堂姐有异,没有置身事外帮忙遮掩,而是不顾惹祸上身,也要设计检举,结果冒犯了太子殿下,想来也非她的本意,杜统领欲杀之而后快,实非君子胸襟。公主她兴许是处心积虑了些,但对陛下,对朝廷,可见绝无二心,以她的这份聪明机慧,与那羌人王子周旋,让她将功赎罪,岂不物尽其用?”

    建武帝听懂了皇后言外之意,挑眉,“你想让她以嫁人之名,行监视之事?”

    皇后笑容加深,“陛下英明,正是如此。陛下可以给她下道密旨,让她日常与那王子相处时,有任何异状,都悉数密告陛下。她的相貌陛下也是知道的,等那王子为她美.色所惑,到那时,至亲夫妇之间,又能有什么秘密可言?万一她将来办事不力,陛下实在不想留她……那也好办,那扶鲁是个粗野莽汉,找人用点法子让公主死于他的手中,中山王亦不会对陛下有半句怨言。”

    建武帝有几分恍然,侧头看了皇后一眼,纵然近些日子他很不喜欢看到皇后,但是皇后所言,他每每都无法反驳。他别别扭扭地应了,说明日等萧太师来了,再一道拟旨。

    *

    其实,周濛上递奏章之前,朝中关于她要嫁羌人王子扶鲁的消息就已经沸沸扬扬。

    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这件事得到朝中更多人的认可。羌人作乱,朝中早已议论纷纷,嫁个公主给扶鲁,既是怀柔也是监视,很多忠直之臣也觉得可行,只是人选上略有争议,认为周濛曾卷入“通/奸”一事,声名狼藉,但也有人认为,那扶鲁粗野不堪,草原部族还有父死而子以庶母为妻的离谱婚俗,本来就是化外之人,清河公主花容月貌,莫非还委屈了他不成?

    不管怎么说,目前风向于她而言,利大于弊,以免到时候皇后娘娘游说陛下不成功,自己还可以有别的机会。

    只要能够嫁给扶鲁,她或许可以免于一死,虽然那扶鲁生的环眼大口,面目可憎,或许还会□□于她,但是,只要能逃过眼前这一劫,以后的事,以后再做谋划不迟。

    可她没料到的是,奏章递上的当天下午,武安长公主便笑盈盈地进宫探病了。

    相比于冷傲的萧皇后,建武帝看武安长公主,可觉得顺眼多了。

    当夜,宫里再次传来密报,说是陛下与长公主相谈甚欢,当场,陛下就答应了长公主所求,当场就找来了中书省的人定下了诏书,但诏书内容具体是什么,就没那么容易探知了。

    周濛当夜一夜没睡,直觉武安长公主进宫的那一趟,事情绝不简单。

    可是裴述不在京城,武安长公主在想什么,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长公主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这件事情上,她到底会站在哪一边呢?裴述现在在太子军中效力,她会不会受了太子党羽的暗示,趁机报复自己?

    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替自己争取来了允诺,许她可嫁扶鲁保命,会不会经过长公主的一番劝说,皇帝就改变了主意?

    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到了天亮,中间她甚至还去书案边上,拿出了纸笔,遗书两字起了头,忽见黎明前窗外鸟鸣花香,她真的不想死,到底没有了写下去的心情。

    第二天一早,裘安带着圣旨来到了府中,周濛刚刚用完早膳,顶着眼下一片青黑,赶紧去了前厅接旨。

    老内侍一番唱念,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宣读完了圣旨内容,然后笑意融融地将圣旨交给了周濛。

    周濛还是在身旁荆白的提醒下,才记起来要抬头接旨。

    “陛下还有口谕,从今日起,公主可以出府,不必禁足了。但黄启这些人还是留下,协助公主筹备婚仪,实在是婚期将近,怕公主府上人手忙不过来——”

    裘安一脸喜庆,“不过,公主也别怪婚期太赶,陛下替您与侯爷选的是个大好的吉日,您啊,就在府中安心待嫁,不必再有任何烦忧了。”

    说着,他抬眼又看了周濛一眼,才客气告别,“老奴就先恭喜公主殿下新婚大喜了!”

    裘安带着浩浩荡荡的人走后,周濛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搀起来的,昨天一夜的忐忑过后,现在头疼得仿佛有山峦压顶。

    她被扶到旁边坐下,圣旨就静静搁在腿上,她忍不住打开,仔细又看了一遍,写的文绉绉的,有些字她都不认得,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要她下嫁思北侯府。

    *

    “公主,这,这是怎么回事?”

    荆白见她盯着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声地问。

    可周濛她也不知道啊。

    前一天,武安长公主进宫,带去了一份绢帛手书,建武帝一看,大惊失色,那是元符亲手所写,想要求娶周濛的一封信。

    长公主却笑道,“陛下稍安,这都是三年前的东西了,您莫要多想。符儿这孩子自小就没了父王,由晋阳阿姐亲自教养,您也知道,一向与那边不亲近。以他当时的身份,就算看上我南晋的公主,晋阳阿姐也会替他来求陛下的,可是,他偏偏给我这个姨母写了这样一封手书,求娶的是中山王孙女,清河公主当时还是个被贬黜为庶人的商户姑娘,生怕陛下不允婚事,才先求到我这儿,可见当时是真心喜欢。清河公主那个丫头,陛下您也是知道的,那样的倾城之色,符儿看了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建武帝脸色稍缓,但是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长公主忙给他递去一杯甜香宜人的绿绮酒。因为近期卧病,太医不许他饮酒,建武帝已经馋了很久,没想到长公主不仅雪中送炭,还给他带来了他最喜爱的遂昌绿绮,酒泛果香,勾出得他肚内酒虫翻滚,顿时忘了要说什么。

    “陛下,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你怎的连晋阳阿姐也信不过呢,打小我们兄妹三人是一块儿长大的,她是什么品行您难道还不知道?那样沉静温柔、知书达理的女子,她教出来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嘛。”

    趁着建武帝低头抿酒的空档,长公主眼风扫过大殿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小内侍冲她微微点头,她笑意重新盈满眼眸。

    “前些日子,我就听说皇后娘娘有意让清河公主卸下和亲之责后转而嫁给羌人王子扶鲁,哎哟,我一听魂都要吓出来了,那么娇滴滴的一个美娇娘,我是最见不得漂亮小姑娘受罪,怎么能嫁去给那位?那位可是徒手撕一只全羊都不在话下的,牛嚼牡丹也不过如此,公主迟早要被他活活折磨死的!”

    “皇兄,既然符儿曾经有过这个心思,喜欢清河公主,您不如就遂了他这个心愿,他也会感激您的。不过,我还是得替符儿把话说清楚,公主原本还是和亲公主的时候,符儿绝对没有对公主有过非分之想,一直恪守本分,私下里话都没说过一句,这个您不是最清楚的么。”

    “您也不用担心他俩从前有什么勾连,清河公主都敢检举自家人勾结鲜卑,又怎么会蠢到去做同样的事情,再说,符儿早就是咱们自家人了,算不得鲜卑人。我看他们二人容貌也十分相衬,少年少女,漂漂亮亮地凑做一对,我看着都觉得高兴,皇兄,您就卖我这个脸面,替我赐了这个婚事好不好嘛?”

    建武帝没应,似乎还在犹豫,“你皇嫂午时刚来讨过旨,我也应了,只怕……”

    “皇嫂那边,自有我去说,哪有把自家的漂亮姑娘送去给胡人糟蹋的道理,皇嫂一定会谅解我的。哎,我就是看着这姑娘现在挺可怜,我是觉得错不在她,而在有罪之人,太子侄儿是个大度的,自然不会跟她计较,可是太子妃那兄妹俩未必愿意放过她,虽然符儿没说什么,但最近闷闷不乐的,我也是怕他太过伤心,您知道的,符儿自从中毒后身体一直不好,当年替他解毒的那位神医说了,他的寿数最多也就十年左右,还能活几天,就算成婚,也不会再有子嗣……”

    “等等,”建武帝突然打断,开口问,“他为何不会有子嗣?”

    “中了那样的毒,身子底子早都坏掉了,阴气侵体,阳气不振,太医早就诊断过,说他无法留下子嗣,陛下您难道不知道吗?”

    她偷瞧建武帝脸色,果然见他微微一愣,然后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还有几分喜色。

    他恨鲜卑也就算了,将北燕王室杀了个干净,可符儿是他亲外甥,即便是晋阳阿姐的儿子,他也不许他有子嗣,武安长公主看穿这一点后也不免齿冷,但她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说了下去。

    “这孩子可怜见的,我是一想到晋阳阿姐啊,这心里就抽抽地疼,阿姐十六岁远嫁漠北,生下符儿就守寡,熬到符儿好不容易大了有依靠了,她自己又去了,一天福都没享过,现在唯一的儿子落到这步田地,我实在对不住她……”

    “罢了罢了,允你就是了,”建武帝再无疑虑,酒香熏得他心情极好,武安体贴,他也不妨给她这个面子。

    “多谢皇兄!那我现在就叫中书省派人过来,今日就把赐婚诏书拟了吧?”她怕皇帝夜长梦多,笑嘻嘻地劝道。

    *

    周濛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武安长公主那日在宫里是如何劝服建武帝的,元致亲口告诉她的,毫无疑问,这一桩临时被改换的婚事,是他自己向武安长公主求来的。

    周濛当然不会因此生出什么绮念,元致以元符身份娶她,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武安长公主说得再圆融好听,建武帝答应留她性命,将她出嫁的目的始终如一,她嫁给谁,她就得负责替他监视谁。

    元致显然更愿意受她的监视,这远远好于那些对建武帝忠心耿耿的暗卫的监视,某种程度上,她与他有共同目的,这于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松绑。

    她则不仅保住了小命,还不至于受到扶鲁那种男人的□□虐待,起码她很确信,自己和他成婚以后,元致不至于欺负她,而且,他也绝对不会碰她的身子。

    其实都是权宜之计,刚得圣旨的震惊过后,她再仔细想想,好像对他们二人而言,在她以自身为饵铲除司马婧而难以善终之后,这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那日元致在殿外质问她,她如何收场,没想到,最后竟是他出来帮她收场,用的是以“娶她”这种让人不安的方式。

    婚期是真的很赶,就定在九日之后,可见建武帝对这桩婚事的轻视,以及迫不及待。

    待嫁期间,婚服她提前早有预备,其余的都有人替她操办,她无所事事,却每日都觉得很累,心累,心情在紧张、懊恼、害怕,还有高兴之间反复变换。

    只是,高兴是因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她终于有机会和他面对面,好跟他算算以前的账!

    不过,她也不是全无良心,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现在对元致的讨厌,可以减去三分了。如果婚后他与她相敬如宾,她也可以回报他一点好处,比如可以同他商量怎么给建武帝写每个月的密告之类的。

    论生活日常,他绝对是个好相处的人,从前照顾他的那段时日她就知道的,他一点公子哥的臭脾气都没有,连周劭都比他难伺候,她仿佛又有种莫名的期待,期待大婚那天会见到一个怎样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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