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濛怔愣的这一息之间,元致就后悔了。
他看到小姑娘猫一样圆圆的一双眼睛逐渐变得通红,泛起些微的泪光,嘴巴也抿得紧紧的,不知道是被他说哭的,还是被他话里的含义吓哭的。
“抱歉,”他扶了扶额,明明他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了,怎么就这么控制不住火气。
军营中的兵痞他都能容忍三分,这不就是一个爱打听又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么,他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
十五岁的年纪,情窦都没开,他又凭什么说她对他的好奇,就一定是存了那样的心思?他怎能如此揣测一位闺中女子?他还是她兄长的好友,这是应有的风度?他实在懊悔极了。
周濛觉得委屈,她眼睛一眨,一粒泪珠就落了下来,滴在手指上,她还搓了搓,她嗫嚅着问,“世子不必道歉,只是,方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叹气,“你也别害怕。”
他态度放软,温和地向她解释,“首先,洛阳几个月都没有传来动静,求娶之事很大可能已经不了了之,再者,未来我也未必就会代替元符,等我身体康复,我就回漠北了,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周濛哭势停止,听得认真,“你要回去?”
“我迟早要回去。”
他又用万般轻柔的语气抚慰她,“不过,周姑娘,只要我还在这里被人当成元符,你最好与我……保持距离,瑞儿是裴氏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睛,为了你自己的清白,就不要让她对你我的关系产生误会,这样,你与元符过往的传闻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今后你也就不必再被这桩婚嫁所扰。”
他从未这样安慰过女子,显得十分生硬还有点手足无措。
但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应当能够弥合小姑娘方才受到的惊吓,但愿,也能让她长点心吧……
周濛咬了咬唇,眉头一皱,居然又要哭。
此刻,她难得地展现出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乖巧可爱,梨花带雨中颇有几分我见犹怜,“世子既说这话,是觉得我不懂自重,对不对?”
“……我没有。”元致知道自己在睁着眼睛撒谎,可他还能怎么说?以前在战场上拼杀,心里都没这么煎熬过。
“世子说谎,我知道的,你觉得我脸皮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她低头委屈,犹自垂泪,“但我这样,不也是因为……”
她咬唇娇羞,却眉头紧蹙,透着无限酸楚,“因为心中对世子早就生出了爱慕之心么?”
在周濛说出第一个“因为”的时候,元致就感觉要大事不好,果然,就天降霹雳……
他右手抚上眼睛,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痛悔?绝望?都有一点吧。
反正,周濛觉得心里解气极了。
谁让他自作多情?
她对他这么上心,对他从身体到情绪的关照简直称得上小心翼翼,她长这么大,除了哥哥和师父,还没有对谁这么有耐心过,他以为她图什么?
图他身无分文?图他英年早婚?
谁让他是个货真价实、手握重兵的北燕世子呢?即便是个前世子了,总也是有点筹码握在手里的吧?
况且,这人就算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他活着,他还是漠北的战神,周劭保不齐哪天就要上战场,他又不会打仗,若有元致的帮助,他岂不就是如虎添翼?
等等……
他的耳朵……是不是红了?
周濛觉得稀奇,这人都二十了吧,居然……还这么纯情的么……
她突然很有成就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把手放了下来,眼睛微微垂着,不敢再看她一眼。
周濛赶紧入戏,装出方才表白时的模样,他轻轻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别说话了,有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他究竟能听到多远的声音啊?难怪艺高人胆大,敢在天青阁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跟她讨论自己的身世。
这人的耳力只怕不只是还行吧,这得是狼狗变的吧?
柳烟推门而入,就看到坐在案边,一脸……幽怨的俊俏胡人男子,白皙的皮肤上,耳朵微微泛红。
再看周濛,小姑娘梨花带雨,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着走过来,“柳烟姐姐。”
声音里都透着委屈,柳烟让身后托着衣服的三个姑娘留在外面等,她拉着周濛的手,“阿濛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说着,眼睛就朝元致瞟了过去。
“我没事,”周濛在她耳边嘀咕,这语气分明就是有事。
那边元致已经站起身来,“柳姑娘,”然后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他抬头时又看了周濛一眼,她看起来是很委屈,他心里五味杂陈。
周濛的话,于他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但他能确定的是,这一定是个错误。
但他这会已经缓过来了,周濛还委屈,那他又能怎么办?
何况柳烟还在,他什么都不方便和她说,也不能不顾那边的礼数。
“在下多次蒙柳姑娘相救,姑娘山恩,在下铭感五内。”
虽然是说着客气周到的话,但是脸色那般沉郁,柳烟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笑着回礼,“哪里哪里,公子多礼了,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举手之劳,要说救你的用心,那谁比得过咱们阿濛。”
周濛小嘴一瘪,泫然欲泣,“人家才不在意。”
柳烟听了,无端心里发毛……
这感觉有些怪异,平时的周濛,她不是这样的啊……
她居然还有这么小女儿家的一面?
周濛连一个眼色都没对她使,就这么自顾自地演,但也没敢演得太过,很快就不哭了,和平常一样候在一旁,让柳烟负责张罗。
毕竟元致不是傻子,平时的她是个什么德行,他能心里没点数?
但元致这一次还真的没有怀疑,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低头站着,似乎认下了这一切,若是不知情,这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负心汉了。
柳烟猜测这里面可能有点蹊跷,但这是周濛的事,这姑娘一向有主意,她也不点破,朝元致道明来意,“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元致回神,答,“敝姓宇文,宇文曦。”
周濛竖起了耳朵,她从来没听说过元致有这个名字,他母后倒是姓宇文。
宇文也算是漠北大姓了,也没有拓跋这么张扬。
柳烟笑起来,“那可是巧了,我上次给你在官府做的那个户籍名谍叫’越溪’,与公子本名居然不谋而合了。”
那就是个小倌的花名,元致勉强一笑,“姑娘有心了。”
这两人气氛怪异,柳烟也不耽误他们时间,招来身后的侍女,向元致介绍,“三日后的雅集,你需以我天青阁的人的身份参加,不知公子喜好,我就自作主张替你准备了三套衣服,你自己来挑挑看,觉得哪套合适就选哪套。”
这是她和周濛一起商量的做法,都摸不透元致这人的喜好,万一太花或者太素,若是他不喜欢不愿意穿,那就很麻烦,哪能预料到今天他对扮小倌这事没有那么排斥呢?
反正做都做了,就都拿来给他挑。
元致道了声多谢,每一件都认真看了一眼,最终选了最右那件水色暗银纹的锦袍,这是三件里最素的一件了,果然如此,柳烟堆笑,“宇文公子好眼光,我也觉得这件与你最为合衬,阿濛,你说是不是?”
周濛委屈嘟着嘴,“他喜欢这件那就这件呗。”
元致余光看了她一眼,对视片刻,又垂下了眼眸。
这一次,周濛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愧疚,心突然就猛地跳了一下。
柳烟已经替他们把衣服收拾了起来,元致躺着昏迷的时候小苦就替他量了尺寸,所以衣服大小不会有偏差,她还替他准备好了配饰、发簪,一应俱全。
临走的时候,周濛走到元致身边,嘟哝着问他,“你不是还有事要办么?”
元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难为她还记得,可他现在看起来……像是还有心情办事的样子吗?
他幽幽叹了口气,“回去吧。”
***
接下来的一两天,元致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精神,都在睡觉,周濛又陷入自责,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可她也没想到元致居然是个这么纯情的男人,他这样的身份、样貌,难道会缺女子向他示好吗?
她这么个远在南方的人都听说过一个,就是那个西域第一美人乌孙公主,人家的明示都是……那种尺度的,她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还以为立刻就会被他嘲笑过去……
可他怎么就……信了呢。
她没自恋到觉得元致会对她有什么心思,当年他的未婚妻是鲜卑宇文部的公主,现在已经是妻子了吧,听说身份样貌在他们那都是顶好的,她有什么能和人家比的?
她就是去给他做妾,那都不够看的。
她不懂打扮,从来都是素面朝天,因为个子高,也不够娇柔窈窕,也就赵丰那种急色鬼、人渣会对她起色心,这些年,韩淇都没多看过她一眼,元致这种人会把她放在眼里?
可闹成这个样子,她都不敢去向他坦白了,说她是骗他的?那她骗得他好苦啊,骗得他好几天都心神不宁,他会不会又气得昏死过去?
还是……算了吧……
只能将错就错,只是,她后面就千万别演了,让他以为她不过就是心血来潮表个情而已,她年纪小,不长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大不了,后面和拓跋延平结算诊金的时候,给他打个折吧……八百两黄金,不能再少了……
和元致开的这个玩笑,只是她这些日子的一个小小插曲,她每日还是会花最多的时间在研制药方上。
这一个多月,她已经查遍所有她能查到的毒术中玄门、白门的典籍,也没找到和元致体内这种毒类似的。
这毒太罕见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尽力能做得最好的情况,就是在师父回来安陆之前,把元致体内的毒控制在目前的这个样子,能不让他再继续恶化就很好了。
第三天,到了要参加琴画雅集的日子,一早,元致就穿戴完毕,在院子里坐着等她。
她也得去,安陆城的城南商铺一带,很多人都认识她,她不需要假扮,她就是天青阁柳烟的人,她陪着天青阁的小倌参加雅集,没什么不妥的。
这几天,周濛非有必要,再没去元致跟前转悠,反正该问的都问完了,与他相对……那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元致眼中的每一分情绪,愧疚也好,无奈也罢,都让她的良心再一次受到了冲击……她又对他犯错了不是么……
这几天他们就没说过几句话,周濛收拾完来到院子里,大大方方和他打招呼,“我好了,走吧。”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人后可以叫他世子,人前……他也没说她能怎么叫,索性就省了吧。
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能再尴尬一些了。
元致听到她的招呼,抬头看她,发现她今天穿的和平时不太一样,平时她穿的很素,反反复复就是几套几乎没染过色的素麻色衣裙,款式满大街都是,方便干活,但……是真不好看。
但是今天她换了一套天青阁侍女的衣服,颜色鲜丽的大袖襦衣和折裥长裙,衬得她身材纤细而又不失丰腴。
他的眼神一扫即过,没有多停留半分,随即起身,“走吧。”
元致在前,周濛默默缀在后面,她看着他身上那套水色银纹的锦袍,一样的宽袍广袖,只不过领口稍稍低了一些,露出半条白玉似的锁骨来,他半束半披着头发,颈后的红斑倒也能隐藏稳妥,外面还松松地披了一件白色狐裘,头戴白玉簪,真是清风明月,但又……又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