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又回到了迷雾中一般，卫水苏看不清四周，读不懂旁人的心思。
她觉得很奇怪，之前无论怎样都不肯接受的人为何突然就让步了？所以……人与人的信任基于相助吗？只要帮助别人就能让人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卫水苏一个人默默思索着。
而考虑到水苏的身体，他们选择了留下，一行人又回到风婆婆的那间彩色小屋。
再次看到墙上那些艳丽的花卉时，卫水苏不禁有些怀念。
当清风吹过披雪的白菊，冷冽的淡香飘进鼻间，一切都显得祥和平静，仿佛之前发生的那些斗乱皆是一场噩梦。
梦……说到梦，“梦境”里所能得知的不过是真相的零光片羽，卫水苏对来复村还有着许多好奇，于是她直接去问了风婆婆。
事已至此，风花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数百年前，我们都是从来复泉旁的山茶花中诞生的。”
“婆婆你们原来是花妖？”
风花笑了，“谁知道呢……或许是灵木道人失手创造的异物吧？我们以人类的模样懵懵懂懂地来到这世间，稀里糊涂地生存着。我们没有生育器官，大家都是活到六十岁去泡来复泉，又从十岁再活一遍。一起年轻，一起衰老，不断轮转……”
看她笑中泛苦，卫水苏又问道：“有这么多人永远陪伴，不好吗？”
“好，很好，可是永远待在一个所在不是也无趣吗？”风花的眼中露出歆羡的光，“满是红色花朵的山坡，长着两双手的人，会汪汪叫的小猫咪……还有我最想看的，宽阔的海洋，都在来复村外面呀。
“长寿既是祝福，也是诅咒，迈出村子的那一刻人便会化为尘土。但据说只要停止使用池水六十年，体内的泉水退尽，便可离开村子。”
“据说？”
“毕竟想离开的人不多，走的那些人又从来不曾回来过，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成功。”
说到底，她都快忘记这个“据说”是据谁所说了。
“风婆婆已经等够六十年了？”
“六十二，”风花眼角的皱纹挨叠在一起，“已经第六十二年了，我一直不敢出去。二手总说我一个老太婆，在外面行动不便，又什么都不会，定会受尽欺辱，郁郁而终。”
风花的胆子很小，下定决心不再泡来复泉就花了很长的时间。
“那婆婆和我们一起离开如何？我正好在四处寻找我的师父。”反正她暂时也没什么头绪，可以先去有海的地方找找是否有人见过师父。
风花有些犹豫，“让你一个小姑娘照顾我这个老太婆……”
她体验过很多次从年老到年轻，太明白年轻人的身体有多么灵巧，老年人的身体又有多迟缓和脆弱，有时跌一跤要好久才能恢复。
“我上次挖白薯时，还是婆婆照顾我多些。”
风花会心一笑。
卫水苏对这个与师父相像的老婆婆很有好感，“我喜欢婆婆，若婆婆能陪我一起，我一定会很快乐。
到时候我们想看海就去看海，想听小猫叫就去听，风婆婆坚强又温柔，无论遇上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即使真的解决不了，我认为有所遇见也不错。”
在她口中，似乎一切都变得分外简单，走错路也不会跌落深渊。
风花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温热的力量从心口涌溢而出，“我活了这么多年月，还没卫姑娘看得清……”
“我只是随心所欲罢了，”卫水苏忽地笑了，嘴角浅浅一弯，“我是个任性的人。”
小时候六师姐总说她太不谨慎，干脆到山下吃吃苦头就长记性了，可每次她真提出要下山时，六师姐又是最不赞同的那个。
“那婆婆要跟我走吗？”
风花望着她水雾般的眼睛，就像是落进了春日飘满花瓣的池水，淡淡的馨香缭绕心间，她轻轻点头，“嗯。”
平凡宁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卫水苏白日里看看书，练练符，再和风花商量离开之后想去做什么，两人列了一条长长的清单。
卫水苏对风花的愿望都积极回应。
“青桃酒？这个季节怕是还没有，我喜欢喝淡一点的。”
“拔地小羊不错，我也想看。”
“海鳄肉是什么？我不曾听说过。”
……
而简祁就总是安静地待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看他们像是两个孩童般期待出行。
对于水苏而言，这其实也是她难得的远行。终有一日，她会不得不走到旅程的终点，简祁希望至少她在过程中能感到快乐。
时光一晃飞过，十五的前一日，雨水从天而降，刷拉刷拉刷拉……
清雨前后常常下雨，人们见怪不怪。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风花便在昨晚收拾好了行囊，一大早起来做早点。
卫水苏和简祁走出房门时，就见马里玉和风花在檐下聊天，雨水滴滴答答从外侧落下，在地上溅开了花。
“花儿，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风花乐呵呵地笑着，“不了，我已经考虑太久了。”
马里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扑到她怀里，“我舍不得你，花儿。”
“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回来的，看完海我就回来。”风花柔声抚着她的头，一下接着一下。
看到简祁和卫水苏出来，风花抹掉眼角的泪回头看向他们，“对了，叶子说晚间给我们摆了送行宴，我们去吃一顿吧？”
卫水苏：“好。”
卫水苏三人和风花一起吃完早饭，开始清扫房间，将床铺以外的地方都擦洗干净，用布遮盖起来，方便以后回来住。
等一切收拾好，几人又在房中坐着听雨闲聊。
卫水苏偶尔悄悄看向小师兄，他一直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只是在安静地听着。
她不主动搭话，他们之间就没有额外的话要说。小师兄的沉默从开始一直贯彻到了最后，只是他对她的态度远比第一次重逢时温柔。
仅仅是如此，卫水苏也很满意了。
闲散悠哉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好像什么也还没做，太阳就落到了西山。
等风花去拿要送给大家的礼物时，简祁在卫水苏身旁压低嗓音道：“没人夹过的菜别吃。”
只要还没有离开来复村，他就不能完全安心。
卫水苏后知后觉，顿时提起了心，确实应该小心到最后一刻。
“嗯。”
叶一语的家比其他村民的大些，很多和风花相交甚好的人都来了，宴席之间，有人哭着笑，有人笑着哭，叙说着长长的旧情谊……
说到底，这场送行宴其实送的是风花。卫水苏他们三个作为连带的，除了回应别人以外都不怎么开口，吃得也很少，默默地等待着结束。
屋外的雨下得连绵，瓦片上是细密的滴答声，清脆悦耳。卫水苏听着听着就开始有些犯困，脑袋迷迷糊糊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宴会终于结束，简祁拍了拍半睡半醒的卫水苏。
夜色已然浓重，风婆婆担心明日他们赶路辛劳，就让他们先行回去歇息，而自己再与老朋友们多聊一会儿。
于是两人一兔撑着两把伞缓缓往半山腰上走。
屋外很冷，冰凉的风刮过脸颊，混着雪花的雨偶尔飘到手面，冻得人一个激灵。卫水苏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简祁——尽管她并不算很矮，但与高长的小师兄一起还是像株小蘑菇。
两个胳臂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卫水苏往前小小地一探身，发现简祁的肩膀默默无言地淋着雨水，于是她也默默无言地往他身边靠近。
简祁感受到了她的靠近，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望着雨帘的眼睛垂低下来，脚步依然往前。
呼吸被抑制得缓慢。
明日他们就要离开这个村子，这将是他们再一次长久相别。
上一次告别的情景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他难以自控地质问她，而她红着眼眶摇头，转过身便跑远，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简祁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追寻卫水苏的身影。他没有资格站在她身侧，只能在几次偶然瞥见时放慢脚步，缓缓地目送着她走向自己要去的终点。
她的背影是动人的，坚毅、挺拔，带着春夏般蓬勃的生气。
会不会突然回首呢？简祁总是带着那样的期许看着她的背影。
若是转过来了，他该如何问候？是不是应该露出笑容？可他还戴着面具……若她问他为何站在这里他该如何回答？最重要的是，看到他，她会欢喜还是烦恼呢？
他的心总是为那个背影而怦怦跳动着。
而那一次，是简祁第一次不想看到那道背影。
和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夹雪一样，两人的心连绵、湿潮，一些不为人知的思绪被浸透得泛着冷意。
后背一阵恶寒，简祁下意识一把将卫水苏往下按，一根长箭“咻”的一声从她后脑勺飞过，钉进了远处的树木，箭尾还在嗡嗡晃动。
执剑兔将背后的剑拔出，跟在往石块处躲避的简祁二人身后。
“啧，后面长眼睛了吗这是。”不远处，眯着眼睛观望的人忿忿地瞪大了眼睛。
弓上又续箭，“若轻易就能杀了，我们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你上前看一下。”他用下巴指了指边上的少女。
少女：“不是吧？上次我可痛死了，这次让他上吧。”
被指到的少年无奈地撇撇嘴，“行行行，他们现在什么都用不了，你还怕什么？”少年嘴上说得凶，脚还是不自觉小心翼翼地往石块的方向走近。
而石块后的简祁和卫水苏诧异地发现他们体内的灵力突然无法汇聚。
简祁唤不出川絮剑，卫水苏大部分符都用不了，试图驱动灵力时的那种松散感，和卫水苏当时一脚踏进来复泉的感觉很像。
奇怪，明明他们已经很小心地对待宴席上的食物了……
简祁眸子阴沉，“是今日的早饭。”
一定是马里玉趁风花不备，往他们的饭菜里面倒了来复泉的泉水。
这群狠心的村民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他们，不过是将屠宰的时间延长罢了。
简祁心中腾起怨艾，有对这群言而无信的自私村民的，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作为师兄，他应该更谨慎些的。
“小师兄，我这里还有几张符可以用。”基于上次踩到泉水无法用符，卫水苏昨晚收拾符咒时便多画了几张离符以备不时之需。
离符与符主的联系弱，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不如生符威力大，但用来避个难勉强可以。
“一共五张：两张雷电、一张爆炸、一张隐身、一张鱼怪。”
符到用时方恨少，卫水苏如今手头很紧。
小师兄用不了幻术，也唤不出川絮剑，没有武器应敌，赤身□□难抵双拳四脚，更何况他们有这么多人。
执剑兔也很慌张，虽然他作为妖物有体能上的优势，但也很难保证能完全护住他们。
卫水苏：“我们丢一个爆破，然后跑回去？”
简祁平下心思索，看向风花的房屋，“屋里有人。”
虽然夜深了有些模糊，但他隐约从窗口处看见了两片不同的光影，一定有人蹲守在窗台。也就是说这一次，并不是只有一两个人要对他们下手……
卫水苏也明白过来，来复村这段时日的和睦皆是虚假的。
她还是太过年轻，身体自顾自地长大了，但她对人的看法还停留在三年前水云宗那样简单纯真的生活里。
对自身的呵护可以让人们扼杀他人鲜活的生命……
卫水苏很遗憾当年不曾让鸟笛师姐多为她上几堂课，哪怕她听不懂，有个印象也是好的。
简祁合上伞，雨水啪嗒啪嗒地淋打在脸上，他默默闭着眼睛观听四周，最终睁开眼，“丢爆炸，我们往森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