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伞斜倾向卫水苏，将飘来的片片雪花遮去。他垂敛下的眼睫半朦胧了漆黑的瞳眸，让肃冷之气淡化。
简祁只披了件单薄的布帛，俯低后襟口微敞，胜雪的肌肤半露，被冷风寒雪冻得泛红。
鲜明、浓烈，小师兄和这个只剩黑白的夜晚那样相似却又不同。看着他披散的乌发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飘扬，卫水苏有一种想伸手抓住的冲动。
简祁移开视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伞放到她手中后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其实他本想让执剑来的，但执剑哭睡着了。
“多谢小师兄。”
卫水苏转着手中的伞，看着雪沫一圈又一圈往外飞溅，浅浅地笑了。
每年初雪她总会坐在外面看一夜的雪，师父也会默默陪着她一起看。
在雪堆满屋檐的清晨，逍遥师兄会拉着她打雪仗，跑去偷袭六师姐。
六师姐向来敏捷，回首一刀把雪球击碎，但也被碎雪溅了一身。她气得搓了个巨大雪球要教训逍遥师兄，又被小乔师姐突然丢来的小雪块消了脾气，大家笑作一团……
如今卫水苏再自己看雪，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又待了一会儿后，她合起伞回到房间。
风婆婆已经睡熟，她小心翼翼掀开被子往里躺，尽量将冰凉的手脚离她远一些。
卫水苏侧看着风婆婆。
只要她睡着，她就有可能知道村子的秘密……她要知道村子的秘密。
这并非出于好奇。
鸟笛师姐教过，无知者十之八九会成为别人的瓮中之鳖或踏脚之泥。如今小师兄和执剑伤重，她要好好守护他们以免被害，而愚笨的她只知道有备无患。
卫水苏闭上眼，沉沉睡去，一夜过后又醒来。
晨光洒照在窗口下，明媚灿烂。
卫水苏用虚软的双臂撑着床缓缓坐起，眩晕感又再次出现。头昏脑胀的她倚着墙歇息一阵后才渐渐有所好转。
背着竹筐的风婆婆端着两个大碗迈进来，“醒了？正好我给你把吃的端来了。”她将馒头小菜放在桌上。
卫水苏谢过，简单洗漱后坐在了桌旁，一手拿着馒头，另一只手用筷子夹了点酸萝卜。松软配着酸辣脆爽的口感进入腹中，让醒来后就有的恶心感逐渐减轻。
一场“梦境”过去，好运的卫水苏如愿知道了这个村子的秘密。
单就目前看来，这个秘密与他们无关，他们确实只需静静等待清雨到来后离开。
卫水苏将秘密咽到心底，看向风婆婆身上的竹筐：“婆婆你要出门？”
风婆婆笑着回道：“大兔子不是受伤了么？我上山去采些药草，让共秋做点烫伤药。顺便再去把地里的雪薯收了。”
来复村里没有钱银往来，村民平日全靠以物易物。
“一直未报答婆婆的收留，我同您一道去吧，”卫水苏将馒头塞进嘴里咽下，端起空碗往外走，“等我洗完碗一起。”
昨夜下的雪没有积起来，午时便消融了大半，带来更甚的冷气。
待采的药在山的另一头，于是卫水苏便要跟着风婆婆横穿过半个村子。
虽说昨夜她见过了每家每户，但白日里细细看来才发现与风婆婆五彩缤纷到有些混乱的房屋相比，其他房子十分素净。灰瓦白墙不说，门面檐下也鲜有装饰，宽敞的庭院里空空荡荡，没有栽树，更见不到花影。
她环顾四周，发现村内竟无一株花草。
路过的少男少女投来异样的目光，手掩着嘴窃窃私语。
卫水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忧虑与不耐烦。
虽说风婆婆提起过这个村子的人都很排外，但卫水苏没想到连只是看到她路过他们也会如此焦急。
刺人的目光也扎到了一旁的风婆婆身上，孩子们看她的眼神很是复杂。
进村时为他们引路的少女正在清扫门口，见到卫水苏她将扫帚插在地上，“外乡人，少在村子里晃。”
风婆婆：“叶子，卫姑娘是去帮我挖雪薯。”
叶一语叹气，“花儿你也是，这段时日别在村子里走动太多，缺什么找我跟共秋就是。”
“再不挖就坏地里了，”风婆婆笑了笑，“我之后一定少下来。”
“行吧。你一个老人，别为难自己，挖不动了让外乡人多挖点。”
“我会的。”卫水苏认真答道。
风婆婆憨笑得更欢，和叶一语辞别后，她带着卫水苏进了山。
药草很快就采好了，风婆婆带着卫水苏去坡腰的田里挖雪薯。
雪薯圆圆胖胖，有两个拳头那般大，将污泥剥去后，下面便是雪白的薯皮。
风婆婆知道她大道者的身份，卫水苏便也坦然地画了几个纸灵帮忙挖。
刚蹲下来挖了没两颗，一颗浑圆的彩球突然滚到她脚边。
疑惑的刹那间，彩球突然砰地一声炸开，烟雾腾绕，泥土飞溅到卫水苏身上、脸颊。
她往腰包里一摸，丢出一张纸符，一阵大风瞬间将烟雾吹散。
卫水苏抬袖擦去眼皮上的泥土，站起身挡在惊诧的风婆婆面前。
雾散后，七八匹腰高的木制小马显露出来，它们疾奔而来，木架之间摩擦挤压，发出咔哒咔哒、咯吱咯吱的怪声。
卫水苏抓出几张白纸，用力一攥后松手，“纸索。”
满是皱痕的纸条绞拧在一起向前延伸，螺旋着变为长长的绳索，将木马的脚缠绕绊倒。
一直留意四周的卫水苏终于在角落的草丛中看到人影，她将一张画了巨蟒的符纸往外一甩。
剪纸似的墨色巨蟒从纸上蜿蜒飞起，直奔草丛将躲在其中的少女盘拉起来。它不断缠紧，少女被勒得有些难以呼吸。
风婆婆看清了来人，“玉儿？怎的是你？”
卫水苏抬手，让巨蟒停了下来。
马里玉大吸了一口气，趁此时机用嘴咬破纸蛇身，跌摔下来后手脚并用爬起跑远。
风婆婆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那是马里玉，她很擅长机关术。”
放松后卸下劲，卫水苏感觉手脚的酸软加重，本就失了节奏的心跳变得更加杂乱。
她明明已经只用了最简单的纸化术，化形物皆是纸身，没想到仍然会如此疲乏。
卫水苏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撑起精神，“马姑娘为何攻击我？”
风婆婆叹息：“抱歉，她太调皮了，总爱这样戏弄人。”
风婆婆在说谎，但卫水苏看破不说破，只是点首。她不擅长说话和隐藏，沉默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她们又继续弯下身挖雪薯。
挖出以后，将薯皮上的大泥块剥掉，她甩手将雪薯丢进箩筐，然后又弯腰挖下一个。
在这样的起起伏伏间，两个筐被装满，卫水苏又陪着风婆婆翻地，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大冷的天，汗水从卫水苏脸侧淌下，风一吹后慢慢干了，但让她有些许头疼脸热。
长舒一口气后，她撑直腰，酸疼不已，甚至两脚有些站不住地晃了晃。
“好，我们回去吧。”风婆婆折膝去背地上的筐。
卫水苏点首，也将满载雪薯的竹筐背起，布带紧勒肩膀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而一直蹲在远处的马里玉目送着他们远去后往回奔。
树林中，大手和二手坐在横倒的树木上。大手低头用小刀削箭矢，而二手则找了根巴掌大的圆木在雕花，看到马里玉的瞬间他站起身，疾奔过来：“好慢啊你，那姑娘身手如何？”
马里玉对他的抱怨很是不满，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我在那里蹲得很辛苦好吗？她确实有两下子，但身体似乎不是太好，才挖了点雪薯就站不稳了。那个男的呢？”
提到这个二手就瘪了嘴，他先前直接去风花院子里找过简祁，想着和他决斗但无功而返。
“他可太吓人了，像个鬼一样得瞪着我，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走了。”
马里玉翻白眼，“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她看向大手，“这两个大道者有点本事，若不慎让他们知晓秘密后逃走，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事。”
无视她的白眼，二手深表认可地点点头，他两手抱胸，“防患于未然，我还是觉得直接杀了他们为好。我们三个悄悄动手。”
少年顶着稚气的脸，无所顾忌地说出残忍的话。
马里玉摊摊手，“哪有那般容易？村长若知道了，肯定气得要罚我们。”
毕竟风花对外乡人总是很好，而村长又疼爱风花。
“让她生不起这个气便是。”大手将磨光后的箭矢搭在弓箭上，半拉紧弦一松手，箭矢深深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
简祁调息之后又抹了药，伤口疼痛已减轻大半，走出房门后见风婆婆在院中洗雪薯，目光不禁往四周找寻。
“找卫姑娘啊？”风婆婆甩了甩手上的水，“她进厨房帮我烧火呢，我煮几个给你们尝尝鲜。”
简祁点首，往厨房走，执剑兔也紧跟在他身后。
厨房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灶口前卫水苏直直躺在地上，双眼合起。
执剑兔惊呼：“卫姑娘？！”
简祁急急奔上去，将她揽起后却听见平稳深重的呼吸。
听到声音的风婆婆匆匆赶来，见卫水苏晕倒脸色煞白，“这是怎的了？”
他敛下眼，“她睡着了。”
卫水苏一觉睡到了凌晨，醒来时感觉浑身都舒适了许多。
烛光摇曳的屋内，她缓缓撑起身，发现床脚躺了只睡着的执剑，而小师兄就坐在她床侧。感受到她的动静，他缓缓掀开眼帘看来，“你之前晕倒在厨房。”
“嗯……”卫水苏记得自己撑着脑袋在等火燃大些，但眼皮子重得不行，一个没留神就闭上了，“太困了。风婆婆呢？”
这是风婆婆的房间，她人却不在。
“怕扰你安眠，婆婆去偏屋睡了。”而简祁担心出事则守在这里，“可有不适？”
“没有，醒来反倒觉得一身轻松。对了小师兄，你的伤？”
“已无大碍。”他本就是个习惯伤痛的人。
几句对话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放在往常，卫水苏向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但她想起小师兄曾经留下的话语，嘴也就张不开了。
简祁难得先开了话头：“你这段时日难以安眠？”
重逢时他便一直觉得她脸色不佳，身体欠安，如今竟只因为困倦而昏倒在厨房……
卫水苏开始细细回忆：离开江家以后……她在去往烛州的船上睡得蛮好的，因为晕得厉害，而且当时也莫名困得很。在府里住下来以后，她熬夜研读书册，思索怎么救胡棠，凌晨挖了几个时辰的结界，掉下来后又大半夜不睡，四处找人。找到风婆婆以后又入梦境找真相，醒来干了一天农活……嗯？
卫水苏这样一理，惊觉自己已经连续几日不曾一夜无梦地休息过。
“好像确实是。”
她一直在奔波。一方面确实是急着要去找师父，另一方面，她也急着让自己有事可做，好来不及去怀念那些让她想要掉眼泪的事情。
简祁并不清楚之前的事，他只以为她是这两日不曾好睡，“因为孩子？”
“也有。”
简祁深深地凝视着她，然后又回过神似地收回了视线，垂首思索。
百般纠结后，他开口道：“孩子我帮你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