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的是说变天就会变天的。
原本晴朗无比的大艳阳天,下午忽然就响起两身闷雷,忽然就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狂暴地像要活活吞噬了整个天地。
玲珑对着天空谈判了老半天,上面还是维持原判。花素颜刚运息完一个周天,一睁开眼,就看到他苦着脸缩在洞口,扁嘴不满。
二人隔着几步距离。一个擦着长发上刚才淋到的雨水,水珠从漆黑黯夜般的发丝上悬下来,有些妖野的诱人;另一个面若冰霜,盯着洞外面的倾盆大雨,一动不动,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沉默在洞中无限蔓延,仅剩外面浠浠漓漓的雨声,世界空洞地仿佛只有这个洞穴和不知如何面对的他们。
好奇怪,之前这小子百般耍怪她都能容忍下来,如今他摘掉面具,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骤然变成了陌生人。
也许因为他忽然从一个邪恶的男子,变成一个男人。
心脏“噗嗵”“噗嗵”地跳着,在这空洞的洞中,犹为有张力。
外面雨声渐细,却仍密,像满筐的碎片倾撒而下,吵闹清脆,叫人无由地酸酸楚楚,仿佛一抹眼角,就会有湿润的水份坠落。
世界宁静地犹如遗忘了这个角落,将这对最不合拍的男女隔离起来。外面惊天大暴雨也好,世界末日也罢,都和他们毫无关系,只有这洞中的寂静围绕着他们,纷纷绕绕,也扑溯迷离。
静得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心跳。
玲珑的红眼眸中似有千思百绪辗转游离,忽然问:“后不后悔?”
后悔?舍下最重要的蓝轩大人,跳入河流,只为在生死一刻保护这个鬼灵精怪又哀伤无比的小子——她会否后悔?
花素颜望着洞外凄凄楚楚的细雨,将满树梨花打得摇摇欲坠,说不清的楚楚可怜。黑黝黝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迟疑:“不后悔。”
“可那个是小蓝蓝哦?”
心脏猛地被深深握了一下。
她的目光像一幕有生命的画,骤然转变了许多情绪色彩,又骤然回复到最淡泊的冷:“我从来不后悔。”
玲珑好像听到一句很神奇的话,有种魔力。他的眼神在刹那间绽放,如五颜六色的烟花,迷人绚丽。却又无比孤独短暂。
她的声音软得似一块内心含水的冰,可不是硬梆梆的冷,而是冷中凝柔,幻化成冬夜的花,不到人不迷恋。她反问:“怎么不说一下,你究竟是在哪里中的毒?何人施的?”既然不知道毒的出处,唯有从其他方法查出。
玲珑笑得像风里盛开的白梨花:“就是一个嫉妒我美貌的恶女人呀……”他怵起眉头,装出狠恶的模样,还非常配合地来了几声奸笑:“因为她长得太恶毒丑陋,就故意施毒害我!而且还找了一个很凶恶的猎人,把我拖到森林里面去要掏我的心吃……”
没等他张牙舞爪地描绘完这个惊险故事,就被一块飞过来的小石头砸中了脑袋。呜!痛,抹泪!
“正经点儿!”
“人家很正经了,你冤枉我!”
花素颜好气又好笑,好像冬至夜里的寒风忽然改变了温度,变成密密麻麻的春花,暖暖痒痒,让人沉醉。
因外表太冷,冰冻得太深,便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其实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很普通女人的幸福。
尽管这种满足与幸福,如镜花水月般不真实,虚幻隐约,触手即破。
因为他有他的目的,她有她的世界。他是天上跃下的精灵,非凡人能看透;她是地上心死的女人,连自己的灵魂都能冻彻。
外面雨声像一把游离的琴,断断粘粘,琴碎如歌,无休止的迹象。歌声一高,便似抽着情人的心,生离死别。洞内却静地叫人无由心里一空,纵然是可爱幸福的莞尔一笑,也躲不过时间的惆怅,硬是无法绵延下去。
所谓的尘世,大抵不过就是这样了。
玲珑抚着脑袋上的那个包,漫不经心地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她道:“养好生息,去确定蓝轩大人的生死。”
“没死如何?”
花素颜的眼神很坚定,没有任何一丝迟疑:“救他,帮助他。”
“如果死了呢?”
外面雨下得细腻,花素颜冷然的眼神中闪过一道杀光:“我会杀了枫红阁所有人!”
她没剑在身,却骤然本能般收紧了右手。
玲珑妖惑地扬起唇,似听到极为有趣新鲜般,一双血红色的魅眼渗透着野性:“素颜,那里可是有个当今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南宫卓熙哦!”
花素颜冷眼瞪去:“那又如何?”
也许她是在无法双求全的情况下选择了先救玲珑,可是——她仍能为蓝轩大人付上一切!
她可以为玲珑跳下悬崖绝壁,也可以为蓝轩杀掉所有阻碍者。那从来不是一种矛盾。她大概永远不会爱上蓝轩大人,却能为他付出比情人更多的东西!
玲珑的眼中翻飞过许多回忆,他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是这么说过,只要为了蓝轩,只要是为了蓝轩……他曾经非常嫉妒,居然有一个人能让另一个人如此死心塌地的付出,即使他欺骗过她隐瞒过她,也丝毫不变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玲珑曾以为这么深的感情,世间上只有父母才能无私奉献出来,可他的母亲没有,不但没有,母亲还舍弃了他,将生死难定的他独自留在这残酷的现实世界……
他其实很羡慕。羡慕能那么深爱一个人,羡慕人与人之间能有那么深的牵绊,羡慕……
因为世间上没有一个如此为他的人!连父母都不要他,他能指望什么?二十年生命,眨眼即逝,他还能奢求什么?
却不想,她在那一瞬选择了他!
在他和那个最重要的蓝轩间,她选择了他!
他垂眉敛目,天真一笑,道:“嗯,你一定会赢。因为你能为小蓝蓝做任何事,就算他要得到这个天下,你也会给他。”
奇怪。既然满足,为何口气酸酸地?太不像他了。却原来,身在红尘孽缘中,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看透谁。包括自己。
纵然有她纵身一跳的深情,却也有为蓝轩付出所有的执着。
所以,大概——只有现在是只属于他们的时间。在这场雨停顿以前,在身上的伤养好以前,在树上的梨花凋零以前。
没有以前,没有以后,没有未来。只有现在。
花素颜垂下凝霜的目光,淡淡薄薄地,如盈满雪花的夜光,道:“他若要这天下,我定会帮他取得送上,可……”
她抬起目光,望着面前这个妖异天真的男子,美得不像凡尘世人的男子,冰雕的心突然软了,像三月里的白梨花。
她无限怜惜地轻吟:“可只有一样,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
“什么?”
她呵了一口白灿灿的雾气,有些热,道:“你的解药。”
玲珑身体震了一震,似猛地被一记外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硬如冰。他望向坐在三尺距离外的花素颜,她依然柔柔冷冷,似冬夜里最幽柔的一朵夜花,美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他微咬下唇,猛地起身,一步步,靠近到花素颜身边。外面雨声纷纷饶饶,仿佛都和他们无关。
他来到她面前,那么近的距离,凝视着她。她静静冷冷地望着这个妖媚入骨醉人心肠的男子,望着他的桃花媚眼,他的凝脂玉肌,他樱雪雕啄而成的唇瓣。然后,那双樱雪雕啄而成的唇瓣的就这么吻了下来,非常慢,也非常真实的,将一个全世界最芳香美妙的轻吻,刻印在她冷冷的额头上。
“谢谢你,素颜。”
他笑得像夜空中最凄白动人的幽灵,太过迷惑美妙,反而有些苦楚,好似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魂飞魄散。
花素颜突然很想哭。
她是一个丧失了人类感情的女子,已经彻底遗忘了哭泣的感觉才对。可她现在就很想哭。为了他绝望的笑容,为了他幽幽媚媚的一吻,为了他生死关头不顾毒发的救助,为了他这场无法改变的命运。
外面细雨朦胧,雨势渐弱,声音像一首哀歌,抽抽离离。
无论如何怜惜爱慕,终究敌不过一场命运!
玲珑凝视了她许久,在她那双柔冷如画的双眼中,看到万千思绪和不舍,可他还是后退了一步。
这个女人,他很喜欢。可他也已经习惯了,所有他喜欢的东西,最终都会抛弃他。就像母亲,就像灵照宫,就像……
一双柔软细手拉住他的衣襟,就像害怕于他这一步的退缩,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他。
花素颜望着他,望到他目光中让人心痛的退意,几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如果,我是说将来如果,我帮蓝轩大人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那么……”
她一双冰雪凝聚而成的黑色眼眸中,骤然,神奇地——悄悄绽放了一株美艳非常的繁花,绚丽地好像从来不属于她,怒放如春。
纵然是这天下间最惨冷的白,也会被艳丽无比的红,沾染混色,变成春意昂然的一抹粉色,款款而立。
她终不是一个真正的死人。
她张着唇瓣,努力将她遗忘了十五年的感情表述而出,笨拙地,也天然地:“如果我真的帮助蓝轩大人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后我会回到你身边。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想尽可能地陪着你,再也不离开。”
外面树上的白梨花逃过了暴雨的侵袭,柔柔縻縻地展露着它的白与芳,不管是否有欣赏者,它依然悄悄立在那里,无声盛放,无声面对风雨,再无声无息地凋零,回归毁灭。
就像人世间的恋慕,并非一定要让人看见。
其实悄然无声,才最美得天崩地裂。
她是在蓝轩大人的救助下才苟沿残存住最后一抹心,蓝轩对她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比她的生命,比她的未来,比她的一切都重要。
所以,这一句话是她最大的付出。她只能做到这样。
玲珑望着她眼里的坚定,轻轻提起她紧抓住他衣襟的手,细细地,揉握在他的手中。他没有回答是否,他只是望着她,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没有美艳,没有倾国倾城,没有邪魅。那是一个有别于他过去所有漂亮笑容的一记笑。非常清淡,几乎无痕。
他们再没说任何,比邻坐着,望着洞外的细雨连绵,望着雨水中依然净雅纯洁的白梨花,在雨中绽放生命。
他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过。
花素颜隐隐感觉,这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外表美艳的男子。虽然他们已经相处了三个月,可直到这天,他才卸下所有伪装面具,而她也终于放下无谓的坚持,心对心地,说出以前所不敢说的话。
尽管在命运面前,他们都很微弱。就像那一树白梨花面对满山遍野的豪雨暴风,弱小得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但牵握的手上,温暖无比。
仿佛手掌上绽放盛开了这天下最美最纯的一朵白梨花,幽幽魅魅,消骨噬魂。
连灵魂都可以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