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尹泽川找了一间公寓,距离李寒露的公司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钟。

    “其实倒也不需要特意在我公司附近找房子,”周末李寒露指挥搬家公司搬家,大小纸箱摞成了山,音响、酒柜之类的东西怕磕碰,李寒露看装箱看得提心吊胆,“要是赶上有拍摄任务,我也不会待在公司……还不如找个离你艺术馆近的地方。”

    尹泽川有事,不在上海,只提前一天晚上让人将行李送了过去,在电话里答道:“我不太经常去那边,所以前几天你说起这事,我就想着找个你上班方便的地方了。我在你公司附近没有房产,那还是我朋友的房子。”

    “朋友?”这得什么程度的朋友,能放心让尹泽川在自家房产安置情人。

    尹泽川换了个说法,“明澈他们家的。”

    噢。

    一起玩命的发小领航员。大清早六点来钟被拎到派出所帮忙捞人的倒霉律师。

    兵荒马乱进了新家家门,李寒露踢掉鞋子,穿上摆在门口尺码合适的拖鞋,在公寓里逛了一圈:现代简约装修风格,色彩简单到近乎单调,但从家具到摆件都极有质感;面积不小,李寒露自己足够,就是不知道尹泽川会不会觉得憋屈;再打开衣帽间的门——

    大半空间空着,尹泽川的衣物屈指可数。拉开抽屉,配饰琐碎却也齐全:表、领带、皮带、袖扣,还有两瓶香水。

    李寒露撤回刚才的想法。

    尹泽川只是把这里当酒店而已,憋不憋屈不重要。

    屋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冰箱中甚至还有食物。尹泽川安排了家政人员帮李寒露收拾行李,几人忙活到晚上,总算将李寒露的全部家当安置整齐。李寒露直挺挺栽在沙发上躺尸,寻思着她这是多想不开好端端的非要搬家。

    直到星期五尹泽川才回国。计划建于澳大利亚的新艺术馆正在筹备,总有些事情需要他亲自前往处理。厨师和阿姨提早过来准备晚餐,李寒露晚上加班,没去接机,倒成了尹泽川在家等她。之前尹泽川提过要给李寒露请个厨师,李寒露嫌麻烦,没让,所以最后的商议结果就是每隔三天派阿姨前来打扫——当然,尹泽川前来暂住需要厨师伺候的话,李寒露也不介意旁观他贯彻资本主义。

    尹泽川站在玄关迎李寒露进门,亲过抱过,再帮她拿包。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桌上八道菜个个色泽漂亮、摆盘精致,尹泽川为李寒露拉开椅子,“片子还没剪完?”

    李寒露小跑着溜去洗手,再溜回来,灌了口红酒解渴,“剪完了。今天宣发部门开会。那群祖宗从来没守时过,我和我们组那副导在会议室等了俩小时,这给我无聊的,分镜都画了好几张。”

    “你要拍新片了?”

    李寒露拿起筷子低头炫饭,含糊着答,“不是。就我自己写那电影。”

    尹泽川抬头瞄她一眼,忽然问道:“这部电影的结局是什么?”

    在此之前尹泽川从未对李寒露的电影剧本表现出兴趣,李寒露也没怎么和他提过。实际上李寒露一直在避免与尹泽川提及,因为一旦开口,总会好像她在暗示尹泽川替她解了困局。李寒露从秦凯处偶然得知其实尹泽川也做电影投资,但她不是孟瑶光,不愿依靠示弱与哭泣从男人身上获取资源,一步登天。

    虽然这件事情确实十分诱人。

    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不努力真的很舒服。看看孟瑶光前些年过得有多舒心就知道了。

    李寒露说:“公路电影通常没有结局。只要心不死,永远在路上。”

    尹泽川笑了笑,“八字还没一撇,分镜都开始画了,这可不是明智之举。除了某些知名导演可以随心所欲,很少有剧本在真正投拍之后不需要修改。”

    除了知名导演可以随心所欲,掏钱的人也可以随心所欲。这一秒李寒露又十分想成为孟瑶光,有尹泽川在她背后她还努力个什么劲。

    “……反正我不想改剧本。”

    “商业电影是市场趋势,近年来非商业电影已经越来越翻不出风浪了。如果无法创造经济效益,很难有人投钱。”

    这话虽然冷酷,却也无比正确。李寒露闷头小声嘀咕,“我这预算又不高,风险可控,只要发行过得去,至少收回成本还是有把握的吧。”

    “投资人的目的并不是收回成本。”

    “但这电影也不至于让他们无利可图。现在很多影视公司都在培养自己的新人,这种小成本电影正适合拿来养新号,以小搏大,说不定就能爆呢;即使爆不了,写在新人的简历上也不丢人,总比那些豆瓣评分2分的好多了。公路题材,还适合拉车企的赞助,国内那么多车企,说不定就有想掏钱的。”

    “你预算压那么低,万一超预算怎么办?”

    “那就让出我作为导演的盈利分成,回收资金先给资方。那数我算了很久,不至于太离谱。”

    尹泽川深深看她一眼,“你不懂市场。”

    李寒露脱口而出,“你不懂艺术。”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得多厚的脸皮能跟尹泽川说这话,即使单论对电影行业的了解尹泽川也不输她,一旦上升到艺术,她在尹泽川面前就是小学生——可尹泽川真的太可气了,寥寥数语就把她按在地上摩擦。

    尹泽川还是笑,丝毫不与她计较,垂眸敛目,口吻极轻,“你从前的梦想不是星空吗?怎么会想拍公路电影?”

    八年前,星空下,尹泽川确实窥见过李寒露的梦想。

    当年两人行至日内瓦,恰逢李寒露一直想看的影片全球同步上映,太空歌剧,李寒露是编剧的粉丝。午夜时分,小影院的上座率并不算高,放映结束后观众纷纷退场,李寒露坐在座位上嚎啕大哭。

    一开始还没这么夸张,灯光亮起,音乐缓慢悠扬,李寒露默默掉了几滴眼泪。可当电影中的片段回放,渐强旋律如海浪般堆积成厚而沉重的墙,李寒露忽然情绪垮塌,硬是当着尹泽川的面哭出了鼻涕泡。尹泽川先是惊讶,而后忍笑,等李寒露绷不住了,尹泽川也绷不住了,两人并肩而坐成了此起彼伏的两个声部,东边日出西边雨。

    尹泽川笑得捂肚子,给李寒露递纸巾,“哭什么呢?脸都哭花了,擦擦。”

    孤寂与人性斗争是太空歌剧的永恒话题,或许令人慨叹唏嘘,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李寒露嚎得嗓音错乱,发丝粘在脸上,呜呜噜噜半天才吐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拍出这样的电影啊。”

    尹泽川的问题一点也不难回答:星空太花钱,公路便宜多了。以公路为起点,赚了钱和名声,以后才有拥抱星空的可能。李寒露避重就轻,“公路电影要是能拍好,应该也挺不错。”一口热汤灌下去,突然岔开话题,“我找了个或许很适合看星星的好地方。明晚出去玩?”

    冬月将至,夜间寒凉。隔日李寒露带上酒与音响,与尹泽川来到野外。这地方距离赛车场不远,孟瑶光上次约她撞车就在这儿,天际尽头有个弯道,四周荒草凄凄,夜空辽阔渺远。

    天气极晴,李寒露找了一块空地,铺上野餐垫,和尹泽川躺在一起看星星。城市里烟尘重,空气湿度又大,难得郊外竟然苍穹明朗,星光闪烁。尹泽川问怎么想到来这地方,李寒露往远处一指,“你看那边那个拐弯是不是不错?”

    “所以?”

    “所以我想拍个片花,这是过来踩点。”

    过去有不少港片卖片花拉投资,但近年影视圈财大气粗,除了个别囊中羞涩的独立导演,早以鲜见有人以这种方式挖钱。

    “用那边那个弯道?护栏都没有,有点危险。”

    “再说吧。”李寒露含糊其辞,抓着尹泽川的手拉他起来,“来跳个舞。”

    急促的墨西哥舞曲自音响中轰鸣而出,李寒露裹着大衣,鞋跟很高,露出绷紧如琴弦的一截小腿。音符爆出彩色烟雾,舞池中投影出狂欢人群,两人一口接着一口灌朗姆酒,酒气化作蒸腾热气上升盘旋。

    那是在伦敦的一个晚上,李寒露央求尹泽川带她进club,音乐震耳欲聋,彩色光球在头顶疯狂旋转。周遭太过纷乱,尹泽川不许李寒露喝酒,自己却对众人邀请来者不拒,仰头举杯被灯光照亮线条利落的下颌骨。英俊迷人的亚洲男子周旋于各国美女之间,英法意德切换自如,甚至李寒露还听见他用一种发音奇怪的语言与人简短寒暄——后来尹泽川告诉她那是丹麦语。热情奔放的人们将尹泽川拉进舞池,舞女们层层叠叠的斑斓长裙仿佛油画中肆意泼洒的颜色,鲜花倾撒下来,酒气汹涌四溢,尹泽川与舞女们贴身热舞,香艳异常。

    李寒露在台下看得心焦,然而舞台太高,很难像身旁的男人一样一撑手掌爬上去,所以只能蹦蹦跳跳急迫地朝尹泽川挥手。尹泽川自狂乱鼓点的间隙注意到她,俯身将李寒露拉上舞池,带她旋转,还教她将手搭上他的肩头。舞曲突然变换,舞池愈发疯狂,人们大声笑着叫着,随着节奏起伏交换舞伴。

    李寒露起了脾气,牵着尹泽川不肯撒手。满头脏辫打着鼻环的拉丁女郎没能得到尹泽川身前的位置,错愕地看了李寒露一眼,然后笑出一口白牙,拿口型说it’s okay。

    那天在拥挤舞池中李寒露与尹泽川跳舞跳了很久,李寒露不太会跳,又被那气氛搞得紧张,老踩到尹泽川的脚。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如果说李寒露有什么长进,那大概就是在激烈节奏中学会了掌控自己,再也不会踩到尹泽川的脚了。

    酒精是诗人也是画家。萧瑟冬夜中满天星斗降落,披挂全身,草地上盛着一汪银色,画笔蘸墨,自草尖画出长长一道,延伸至天空尽头。李寒露终于跳累,扔开酒瓶,爬上越野车的车顶,深深呼吸感受宇宙节律。尹泽川含笑仰头看她,眼神轻而专注,如同游刃有余掌控身后所有恒星,以闪烁色彩贯穿一方天地。

    面对灿烂星河,李寒露忽然眼眶发热,庞大宇宙降落在这块草地与她共舞,而她渺小仿佛捡拾不起的星光。

    李寒露抬头看天,张开双臂,“我忽然好想喊出声啊。”

    尹泽川笑着看她,“喊什么?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不是。”李寒露张开双臂,在夜空下唱诗一般虔诚念诵,“要么我就毁灭,要么我就注定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那就向我开炮。”*

    念诵过后,李寒露转身后仰,失重感迅速传来,风声混合宇宙呼喊,搅乱成吞噬意识的漩涡,动听且令人动容。如果可以选择,李寒露希望这刹那的感受可以永远延续,然而祈愿抵不过物理规律,根据h=1/2gt2,在忽略空气阻力的情况下这段失重飞翔持续不过0.7秒。

    尹泽川接住了她。

    冲击力不小,肉|体撞击快要撞出内伤,李寒露挣扎着在尹泽川怀中转了个身,想立刻看到这个无限近似于以拥抱拯救她却又被她杀死的男人。对视之间李寒露愧疚于她眼中只容得下日渐衰败向内坍塌的残损星体,而对方的灵魂深处则是明亮昂扬的盛大星系。

    李寒露仰头凝视星系的终点,虫洞在弹指间带她跨越几亿光年,“如果你非常想活着但我要你去死,你会去死吗?”

    “不会。”

    “那如果你非常想死,你愿意为了我活着吗?”

    “这种假设不成立。”

    李寒露努力花费几秒钟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可乙醇拖垮了思维进度,李寒露只来得及以本能感知这或许不是个令人讨厌的回答,至少不会将濒临沉寂的黑洞撞出一场钻石雨。

    “你以为骑着摩托车能横跨南美洲,而实际上没走到一半摩托车就报废成废铁卖了。”

    “但你终会达到终点。”

    李寒露被这话鼓舞,终于笑了起来,踢掉高跟鞋与尹泽川又唱又跳。他们唱着宇宙曾经滚烫稠密,爆炸之后出现生命,尼安德特人发明工具,人类创造长城与金字塔的奇迹。*在歌声的结尾李寒露眼眶潮湿,世界上又有什么能比眼前的鲜活生命更让人感动。李寒露举起右手,酒精让手指不听使唤,可李寒露依然努力对尹泽川扬起笑脸,给予他来自遥远星球的问候与祝福,“Live long and prosper, captain.”*

    尹泽川被逗笑了,将李寒露的无名指与小指并到一起,“Same to you, Mr. Sp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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