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的医学院宿舍，安静且绝望。六人寝里只有齐刷刷的翻书发出的声音。

    方思嘉痛苦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的字上。她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这是什么历史相关的书就好了。

    爱好者已经不足以表明方思嘉对于历史的喜爱，她对历史的喜欢可以称得上是狂热。昨晚，她还彻夜奋战在于对于启世宗能不能当得起封建王朝最伟大的皇帝这个提问下持反对意见的人争吵，从三十六史吵到起居注。最后在早上八点，对面给她发了一本争议很大的野史，她给对面发了一本启世宗时期的话本。两人友好交流了怎么查到更多史料等之类的问题。

    明天考试的科目很难，任教老师虽然上课引经据典，但为人确实不怎么厚道，爱看学生在考试时抓耳挠腮的样子。名言是：重点就是这本书，你的病人难道会按重点生病吗？

    方思嘉最喜欢的科目显然是历史，但她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她爷爷从中医转到西医，中西结合，两手抓两手硬；她外公更是出名的有志青年，留学海外，学得一手名扬海外的治疗骨科的技术。她父母是两个医学世家的指腹为婚，金童玉女都分别在自己的医学领域发光发热。

    而她，只能说是刚刚够上了学医的门槛。她并不排斥学医，但只是在每个熬夜复习的夜晚，她都会希望医书的编排者能插点历史知识在段落之间，这样她至少不会特别困。但这显然是不太能够实现的，于是她往往会看着看着，心思就飞到自己曾经看过的史书上去了。

    正如此时此刻，她的眼神似乎是落在书本上，但脑子里却在回忆昨晚那人和她吵架的一个论据。那人说：启世宗利用自己的妹妹，在明知段世臣居心不良的情况下，没有阻止亲妹妹远嫁域外，反而享受了近十年这位静怡公主和亲带来的好处。最后在静怡公主死于段世臣的杀害后，以此为由大开杀戒，三年踏平珍水国。这样一个将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从头利用到尾的人，也能担的上最伟大的称号吗？

    当然，这只是那人所有论据中最为薄弱的一环。但这位公主，由于是方思嘉最喜欢的世宗皇帝的亲妹妹，她还是从各种史料中拼凑过这位命运多舛的公主的人生。

    世宗皇帝是启朝的第三位皇帝。他的父亲熹宗并未经历残酷的继位战争，因为与前几位皇子的年龄差距过大，所以并未有人将他放在竞争者的行列中。可天降好事，在争夺皇位的大战中，只有他活下来了。

    他有众多子女，但只有很少一部分活到了成年。前朝的战火纷飞，后宫也没个太平的时候。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子嗣，因为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会活到一万岁。为此他干了许多荒谬的事。他既不在乎被统治的百姓，他只在乎前朝后宫是否会出现动摇他统治的人。

    熹宗有着超乎想象的自信，可以说他是最为自命不凡的一位皇帝了。他在位时，各方势力是你方唱完，我方登场；而他，有时作为观众，有时作为裁判。他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穷尽天下人和物，以博自己开心；第二个阶段是借力打力维持自己统治，并找些由头杀了动摇自己统治的人，甚至包括继承者。

    静怡公主就出生在熹宗从阶段一转向阶段二的过程中。静怡公主和世宗的母亲是熹宗网罗各地美女的时候被送到宫里的。她性格好，样貌也好。最后却在后宫争斗中无权无势，为了护下自己的子女失去了生命。死前她并未获得位份，直到世宗登基，才被追封为皇后，立了牌位。

    她去世时，静怡公主受惊，高热三天。年仅十二岁的世宗一直贴身照顾着小自己两岁的静怡公主。后宫争斗中有人身亡在熹宗的后宫是稀松平常的，甚至说，两个孩子能活下来才是不寻常的。静怡公主病好之后，因世宗事三皇子，而他的亲妹妹静怡公主是三公主，两人序齿之和是六，被太后所喜，接过去养了。

    静怡公主的婚事是在熹宗一个夸耀的盛会上随口许下的，等到婚期临近，已经是世宗登基了。

    但静怡公主还是嫁过去了。方思嘉看过很多人对于静怡公主的评价，大半人都很惋惜。凭借着年幼时相依为命的经历，以及世宗重情重义的性格，她很可能会成为熹宗所有公主里最幸福的那一个。

    可静怡公主偏偏嫁给了最糟糕的一个驸马。她的死让世宗怒不可遏，珍水国被铁骑踏平，那位不可一世的驸马的尸体被悬于珍水国的国门上，直至尸体发臭。

    方思嘉回忆完，已经快十一点了，而她只看了十页书。宿舍里已经陆续有人爬上床准备睡觉了。

    她再一次叹气，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打算奋战到天亮。

    熬了一整夜的方思嘉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在考场门口等待进场的时候，她险些要睡过去了。她费力地将复习资料举到自己面前，盯着上面的字。

    最终还是没撑住，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妹妹......”

    方思嘉在模糊中听到这句话。她用力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的房梁，风格很像自己去过的某个博物馆。她眨了眨眼，缓慢地把手举到眼前。这一眼，险些让她又晕了过去。

    眼前赫然是一双小手。方思嘉张大嘴巴，心想：我这不会是穿越了吧。

    她睁大眼睛仔细看房梁和木质结构的装饰，这雕花，这颜色。她哀叹一声，到启朝了。

    “妹妹！”

    还没等她继续思考，就被身侧的人抓住了手。她转过头，看到身着深紫色衣服的小少年着急地扑过来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不热了。”他说。

    方思嘉没说话，她看着稚气未脱的少年，大脑飞速旋转：千万不要在熹宗给或者宪宗的时期，有个哥哥很好，看这房子应该是皇室。虽然我喜欢世宗，但我面前这个人千万别是世宗啊。

    方镇祐看着不说话的女孩，担心地说：“小豆子说他弟弟热了很多天，就不会说话了。”他把手伸到女孩脸庞旁边，“疼要叫出来，妹妹。”

    方思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拧了一下脸，她大叫：“哎哟。”

    女孩的声音沙哑，但比起之前已经好很多了。方镇祐开心极了。那日因为自己说错话，激怒了何贵人。母亲在何贵人的寝宫长跪了一整日，为贵人娘娘的平安祈福。那日后，母亲的身子就不太好了。方镇祐去上太学，母亲便每日带着妹妹去惠敦皇太后的仁寿宫请安，让妹妹跟着绘新姑姑伺候太后，自己下学后也被母亲带着到惠敦皇太后面前千恩万谢皇太后的恩情。那时母亲大抵已经在交待后事了。

    “思家，你醒了。”少年再一次摸了摸她的头，“我得去给太后娘娘谢恩。你哪儿也别去。小豆子守着门口，他一叫，你就装睡。”

    方思嘉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就看着他急匆匆地跑出了小房间。她呆滞地转过头，作为狂热历史爱好者，兼启朝三皇子方镇祐，又被称为启世宗、启朝承业皇帝的狂热粉丝，她单是从自己的住处和少年那句“小豆子”就判断出了当下的处境。她穿越了，穿越成自己偶像的亲妹妹，那个拥有着悲惨人生的静怡公主。

    “我以前只是追星的人看到自己的偶像会激动得想死，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么一天。”方思嘉得灵魂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她从未想过粉上一个历史人物需要付出比翻阅典籍以及在网上跟黑子们互骂以外的代价，“我这是最惨的追星人了吧。”

    她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过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并未如她所愿地回到考场里。方思嘉依旧躺在这座古色古香的宫殿。房间里静悄悄的，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让大脑清醒过来。史书里有记载的静怡公主生病有且仅有一次，就是他们的生母于氏病逝。这之后，启熹宗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处死了大批宫女太监。静怡公主和她哥三皇子，都被太后接去养了。

    方思嘉哀叹了一声，好歹是穿到了现在的静怡公主身上。这段时日，是静怡公主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太后接了于氏的子女到膝下抚养，一方面是方镇祐和静怡公主都活过了十岁，有了序齿；另一方面是于氏自诞下皇子后常常把皇子和公主带到太后宫里，她死后，太后不忍心看两个小孩再次死于混乱的后宫争斗。

    小宫殿里安安静静的，方思嘉欲哭无泪，恨不得掏出一本笔记本来把所有自己记得的启朝的事都写下来，以防万一。她敲了敲脑袋，记下了现阶段对自己最重要的事：首先，活着，熬到世宗登基；其次，抱紧太后大腿，别死。

    方思嘉左思右想，最后总结出了一条金科玉律：抱紧太后大腿，熬到熹宗驾崩就是胜利。

    方镇祐跪在仁寿宫正殿，座上的太后娘娘已经许久没说话了。

    照顾妹妹的这两日，他彻夜难眠。母亲去世，亲妹病重，每当想起这些，方镇祐的眼泪就忍不住落下。但在这里是不能落泪的。太后慈爱，这是他和妹妹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母亲家中无势，但她用自己的生命撕开了一个口子，直指后宫妃嫔窃听圣踪，宫人们阳奉阴违。

    他和妹妹的命被母亲保住了，但也只是短暂的。如果太后不愿把他们接过来，那暴怒的父皇在展现完自己对后宫完全的掌控力之后，必然会把引起这件事相关的人也一起清洗了。

    “兰质，皇帝现有几个皇儿？”座上的人开了口。

    兰质很快回了话：“娘娘，排上序齿的，仅有三。”

    宫殿里又安静下来了。

    “绘新，把三皇子带到侧殿。”

    只这一声，方镇祐就知道，他和妹妹的命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