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鼓励人的方式很特别。
首先她会板起个脸,很是遗憾地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但见你耷拉着脑袋,又会于心不忍地丢来一颗糖果。
李丞协吃这套。
他又再度把手套戴好,眼睛明亮起来,看不出任何倒苦水的痕迹。
姜莱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别那么傻,还车的时候慢一些,盯着他们送出来的车子哪辆堆的少推哪辆。你一个大学生,哪里比得过他们这些从小泡在农田里的人。”
卖惨卖过了头,给李丞协原本就文弱的学生形象再添了一剂刻板印象。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试图挽回:“也没有太累。”
楚瑱叹为观止。
他眼见着这位爬坡都一声不吭的铁血直球转化为柔弱不可自理的娇弱美男,第一次觉得岁数是一道枷锁。
这种事儿,他打死也做不来。
配合着刚才男生抬车过减速带,肩膀上爆发的肌肉群。这种既视感特别的割裂。
李丞协游刃有余的转换让他觉得有点儿意思。
这几年姜莱身边出现的形形色色的追求者中,他第一次觉得这家伙会是个麻烦。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傍晚的时候村口的这条路也通了。大批自驾游的旅客排着长龙驶离镇子。
姜莱邀请楚瑱一起回客栈吃饭,男人欣然同意。
一群人回到凌霄巷时,夕阳刚好落山。
多年难见的暴雨,让墙头上的凌霄花彻底哑了火。
小灵下午忙着处理客人们的退房,刚得空伸了个懒腰,见门外停下一辆眼熟的车。
她迎了出去。
几个人分工将钱笑采买的食材往里搬,小灵先是跟楚瑱打了个招呼,转过头跟姜莱报备:“老板,刚入住了一对情侣需要找个导游,我替你接了?”
姜莱为期一周的驻唱已经结束了,小灵原以为按照自家老板‘拼命三娘’的工作态度,是一定会答应的。
谁知姜莱拿着菜一路走向厨房,头也没回地拒绝了:“推了吧,我想休息段时间。”
小灵很诧异。
李丞协放完东西第一时间想去楼上看小柔,但突然间想起,自己已经被剥夺了抚养权,如今小狗被放在姜莱的房间里。
钱笑回来了,客栈的厨子也回来上班了。
一顿忙活之后,桌上摆着好几个大菜。
小灵将冷了的锅子端回炉灶,热了又热。钱笑忙进忙出添筷子端凳。艾琳猫在厨房里,美其名曰试菜,实际为偷吃。
姜莱从地窖里搬出来去年酿的杨梅酒,木头塞子一摘,浓郁的酒气弥漫了整个院子。
隆重得跟过节似的,怎么看都是因为楚瑱来了的缘故。
李丞协站在早上姜莱坐过的廊檐下,看着一院子里的人忙进忙出的。下午在村头跟楚瑱较量的底气骤然被这酒香打薄了。
还是姜莱最先发现他傻站在那里,从饭厅里探出脑袋疑惑问:“站着干吗?过来吃饭呀?”
“哦。”李丞协应了声。
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院子,见那堵攀满凌霄花的围墙前,楚瑱站在那儿面对着一地的落花若有所思。
察觉到李丞协视线,男人回过头来。
李丞协说:“前两天开得还挺好。”
“我知道。”楚瑱倒不是遗憾这一地被打落的花,“往年这会儿,正是凌霄花泛滥的时候。雨停了,下回再来就又开满了。”
他常来,自然是见惯了花满头。
楚瑱:“姜莱很喜欢这花。”
李丞协自然也知道,帮她摘风铃的时候,她甚至为了这花批判了舒婷的那首诗。
小灵端着菜从他们身边经过,见两个男人站在墙下默不作声,觉得很神奇。
两人的神情看上去很惆怅,她以为是为落花惋惜,宽慰道:“放心呢,去年叶叔家的马溜进了院子里,将整面墙的藤扯了个干干净净,我还以为这花要死了呢。结果春天的时候,钱笑随便撒了把肥,又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
小灵感叹道:“楚哥送的这开业礼物,还真是摸透了我们老板的脾性,你要是给她送其他名贵的花花草草,早就被她折腾死了。”
辣手摧花,说的就是姜莱。
院子里的这些花花草草向来都是小灵和钱笑照顾的,连一颗小小的仙人球都不准自家老板碰。
无所不能的一姐,也有自己不擅长的领域。
李丞协听着,直到听见这些让姜莱很是喜欢的花是楚瑱送给她的礼物,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费尽心思地惹人关注,同这抹随时会出现在视野里的烂漫相比太过幼稚。李丞协再不想承认,也掩盖不了身旁的这个男人比他陪伴姜莱的时间多得多。
似乎在一瞬间,他开始讨厌这花。
像所有养过这花的人一样,觉得它泛滥成灾。
·
饭桌上,李丞协有些低沉。
盛好的鸡汤递到了他面前,他轻轻道了声谢。鸡汤的热气扑在他的睫毛上,眼底是一片阴影。
姜莱起身,陶土捏的酒盏倒满,正儿八经地给楚瑱敬酒。
“楚哥,这杯我敬你。”
没等楚瑱回应她仰头就灌了下去。盏子的沿很宽,几滴酒水顺着她嫣红的唇角流了下来,落到了袖子上。
钱笑见状连忙将楚瑱的酒盏里倒上茶水。
男人抬头深深地看了姜莱一眼,随后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
桌上的氛围顿时变得有些不同。
但姜莱不以为意,她自顾自地倒酒心情好像很不错。饭吃了不到一半,一整罐的梅子酒快要见底。
李丞协坐在姜莱身边,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蜜桃香混合了酒精的浓度,渐渐变得浑浊起来。
红色的果子泡在玻璃罐中,像超市货架上甜蜜的水果罐头。酒的颜色和他喜欢的葡萄汁很像,他见姜莱一盏接着一盏,心生好奇想要尝尝这杨梅酒的味道。
他趁着姜莱起身的工夫给自己倒了一杯,有样学样地仰头一饮而尽。
刹那间,口腔像是被塞进去一团火球。紧接着火球顺着嗓子眼一路沿着食道滚进胃里。
砰的一下,整个胸口烧了起来。他被辣的咳嗽了一下,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与辣椒水相比,白酒的辣剧烈但不伤人。舌头回甘时杨梅的酸甜得以品味,李承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呛出了眼泪。
“怎么了?”姜莱放下酒盏,下意识地给他顺背。
李丞协抹着红了的眼眶,表示自己无碍。
姜莱发现了他手边的酒盏,有些无语:“酒量菜,还偏偏要犯馋。”
“嗯。”李丞协发出一声气音,低低的。
他不但贪嘴,还有些贪心。
剧烈的热在胃里席卷,像是要将他入口的食物全部烧尽才肯罢休。
真到了这时候,他反而不敢叫难受了。他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觉得自己有些咎由自取。
“我吃饱了,先上去睡了。”
他站了起来,就往楼梯上走。
姜莱坐在位子上并没有挽留他,盯着他上了楼梯又转过头去继续吃饭。
李丞协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听见饭厅里姜莱对楚瑱说‘楚哥,等会儿有件事要跟你说。’
-
同样的一堵墙前。
楚瑱和姜莱站在一起。
代替了凌霄花月亮爬上了墙头,若隐若现的几束月光,意味着这场暴雨还没完全结束。
楚瑱静静注视着姜莱,许久后笑了:“早上是程俊给我打来了年前的借款,现在是你要提前还款,你们师兄妹这是商量好了还完我的钱彻底跑路了吗?”
“程俊还你钱了?”姜莱诧异地抬起头,“他哪来的闲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最近他的基地又救助下来一批狗,我原以为他是打算找我借钱。”
姜莱沉了脸:“你也知道他收狗了?”
忘了这茬,楚瑱咂了下舌。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自己抽了根,把烟盒递给姜莱。
“戒了。”姜莱摆摆手。
楚瑱浅笑了下,将烟咬在嘴里:“你已经戒了八回了。”
“这次是真的!”姜莱掰扯了下手指,认真地数着日子,“我已经快两个月没碰了。”
“嗯,再接再厉,快要超过你的最高记录了。”
“……”姜莱瘪嘴,叹了口气认真道,“我说真的,你别搭理程俊了,这家伙现在寡人一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别纵得他当你是个提款机,到时候连本都收不回来。”
“怪我了?”
楚瑱低头点烟,烟头的红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姜莱将头偏向一旁,躲开烟雾:“没有。”
她不是刚出校园的学生,她知道楚瑱一直以来帮着程俊擦屁股是看着谁的面子,除了这个面子,他没有半点儿理由需要将钱借给一个很有可能还不起的人。
他没这个义务需要特别关照程俊,原因只有一个,程俊这是她的师兄。偏偏她的心也不算硬,不能不管这个师兄的死活。
许多话说得太明白,不免要求一个答案,姜莱想了想换了一份玩笑的语气说:“真没见过你这么贪心的,连孤寡男人的利都要放。”
“嗯。”男人扯了下嘴角,配合道,“好像是有点贪。”
他点了下烟蒂,半截烟灰落进泥土中:“说你呢,那么着急还钱做什么?”
“得还呀。”姜莱耸耸肩,“我跟程俊不一样,他是债多不压身,我是欠了一百块都会在胸口悬着。”
“随你。”楚瑱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莱深深吐了口气,很是真挚地对他说:“楚哥,真的谢谢你。”
烟燃到尽头,楚瑱扯了下嘴角问了句:“那没有什么表示?”
姜莱像是思考过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以后我走的时候,把客栈转给你吧。”
她分析道:“这地方盘下来的时候不值几个钱,现在镇子火了生意好了,虽然比不上你的酒吧,但你丢给小灵和钱笑一年也能挣不少个子儿,白捡!”
“而且拆迁规划还没确定下来,万一凌霄巷被划进了范围,那你就是大赚!”
“这么赚,你不要了?”虽然这些话楚瑱早早就听过她说,但眼下,他第一次觉得她是认真的。
他不理解,她如眼前的凌霄花一般好不容易在这儿扎了根,如今正是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的好时候,为什么还想要走。
姜莱笑了,有些局促:“我这人你还不知道,没定性呢。人没定性感情也没定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了座山头敲钟了。”
她喜欢凌霄花,不代表自己像凌霄花。
人所向往追捧的东西,大多都是自己没有的东西。
姜莱不够韧性,就连她最喜欢的唱歌,也渐渐地被她放下。
人这一生里,最常思考的两个问题。
为什么和是什么?
为什么大多数人所推崇的规律就是对的?
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世界那么大,几十亿的人口。并不是每个人非得找到答案才能活下去。
但姜莱不一样,她得去找,终其一生,找不到也无所谓。
兹梨镇,凌霄巷,不过是她这一阶段的答案罢了。
她不会困在鸡毛蒜皮的家庭中,不会带着是谁的妻子谁的妈妈的标签度过一生,她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
她是一叶浮萍,亦是海上的月光,生死不由她,天地由她。
楚瑱碾灭了手上的烟头,丢进烟箱里。
他也许就是那个不问为什么与是什么也能风生水起过一辈子的人。但他听得懂姜莱语气里的拒绝,尽管他已经小心翼翼不去追得她太紧,但爱意就是会在无法掩藏的关心中露出马脚。
然后被无情地斩断。
“先走了。”
他跨出院子,而姜莱依旧站在原地。
风刮不走沾染在泥土中的花瓣,一切都点到为止。
姜莱看着楚瑱的背影,不是那么轻松地舒了口气。
她转身回廊下,看见如一记鬼影般藏在楼梯后的艾琳。
她吓了一跳,还没张口,‘鬼’却开口说话了。
艾琳:“见鬼了,楚瑱你都看不上你是要上天喝玉液琼浆啊!”
“瞎胡说八道什么。”姜莱将她推开,就要上楼。
艾琳跟在她身后一脸了然道:“少装,我还不知道你?一口一个楚哥叫得亲热心却硬的跟跃龙门下的鹅卵石一样硬。”
听见这话,姜莱停了下来。
艾琳没掌握好距离,低头撞人屁股上去了…
“妈耶,你突然停下干什么,老娘差点给你豁下去了!”
姜莱回头敛着眸像是要算账似的:“你不也一口一个李哥在嘴挂着?”
艾琳心里咯噔了一声,却又恍然大悟。
感情还不是李哥的一厢情愿呢。
她张口打算解释。
但被姜莱一个眼神警告道:“你别犯浑,还没离呢。”
“我知道,我对小李……”
姜莱又补充:“离了也不准去招惹他。”
艾琳闭了嘴,心里偷着乐。
见她似乎没把她的叮嘱放在心上,姜莱揉了揉眉心想着该怎么解释她和李丞协之间的关系。浑然不觉艾琳从什么时候已经将李哥自动降辈叫了小李。
“艾琳,我没开玩笑。”
姜莱的唇被咬出齿印,她眼一闭索性说道:“李丞协他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