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梅行川在此，顾中则就像是搁浅的鱼儿一下子蹦进池塘，真是好不快活。

    顾中则与梅行川缓步前往八角亭。到了亭内，顾中则看见了与清水巷子里一样的红木桌椅，二人便从容坐下。

    梅行川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中则搔了搔鼻孔，道：“看来今日城中打更的人也在偷懒......还未到三更。”

    梅行川道：“我想这人该到了。”

    顾中则吸了吸鼻子，道：“我的耳朵虽没有你的好使，但我的鼻子却比你灵敏许多，不错，是快到了。”

    刚才的清水巷子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奶腥气，这是那白衣女子在周围的树木和砖石上做了手脚的缘故，为的是让贺老板在雾气头脑混沌，防备不周。而越往八角亭走，这空气就越清新，是柳叶和露珠原本该有的味道。

    可现在这亭子里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脂粉气。这脂粉气极为淡雅，只有顾中则这样终日周旋在女子之间的人，才能分辨出来这并不是洹阳城中常见的货色。

    密林深处渐渐出现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

    那的确是个妙龄女子。那少女长得十分俏丽，眼角微微上扬，两片嘴唇莹润丰厚，皮肤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光洁无比。少女穿着一身嫣红的织花缎衣裙，发髻上插着两只素银发钗，耳朵上是一对银镶珍珠的耳环。

    顾中则心中暗道：“若真是她，那也说得通了，这姑娘看起来倒真像是个急着复国的落难公主。那白衣姑娘的一身衣服价值不菲，可谈吐间却没有丝毫贵气可言，这红衣姑娘的打扮普普通通，可她还未开口，我却能看出她必是出身世家名流。”

    那姑娘先开口了：“你们哪个是朱二，哪个是朱三？”

    顾中则道：“我不是朱二，他也不是朱三。”

    红衣少女道：“我约了朱二朱三今日在此相见，你们若不是，那便快快离开吧。”

    顾中则指了指天上的月亮，道：“你说的今日，到了今日就已经是昨日了，你既然是昨日约了朱二朱三，那又凭什么在今日把我们赶走呢？”

    红衣少女瞪大了眼睛，仿佛觉得顾中则的话很有趣，道：“若我和朱二朱三约在明日相见，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到了明日，明日就成了今日，今日也成了昨日......我猜你们两个大约是朱二朱三的朋友。”

    顾中则道：“不错，他兄弟二人托我来招待你，叫你在这里歇歇脚，喝上一杯热茶，和我二人聊聊天再走。”

    红衣少女道：“他们可愿意接下这桩生意？”

    顾中则拉开一张红木椅子，示意少女坐下，道：“自然是愿意的，朱二悄悄和我说了你们答应给他的酬劳，有机会做大将军，这样的好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红衣少女听了这话似乎很是开心，眼神这会儿开始变得傲慢起来，道：“是啊，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这的确是一等一的喜事，没有人会拒绝的。”

    顾中则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道：“在下顾中则，还未问姑娘芳名？”

    红衣少女上下打量了顾中则，道：“我叫龙星漪，你听说过铁面龙王吗？”

    顾中则皱了皱眉，转头看向梅行川。

    梅行川也看了一眼顾中则，道：“我这朋友对庙堂中事是一窍不通，更莫说是前朝之事了。在下梅行川，我想你说的是前朝“东南西北帮”四大帮主之一的那位龙玉麒老王爷吧。”

    龙星漪点点头，道：“不错，我们龙家在历朝历代都备受当朝者尊崇，特别是前朝皇族上官氏一族，更是给了世袭罔替的庆山王封号。直到我祖父这一辈，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没有不知道庆山王龙家的。我祖父更是因他行事铁面无私，被人称作铁面龙王。”

    顾中则不由得心想：“难怪这姑娘不说话时便面有肃穆之色，一张口更是让人觉得这七分镇定中藏着三分威严。”

    梅行川道：“原来是龙家的后人，倒是我二人失敬了。”

    龙星漪从桌子上拿起一只茶杯，似乎打算倒些茶水喝。可她看了一眼这茶杯，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沾染了污渍的茶壶，便皱了皱眉，将茶杯放回原处。

    顾中则察觉到她嫌弃的神色，心里却生出了一丝不快之感：“纵然你家世多么显赫，如今也是和我们这些人坐在一起，而且还要低头求我们帮你办事。”

    龙星漪道：“我看你二人年岁也不大，你们出生时这天下早已改朝换代姓了金珄。”

    梅行川道：“我虽才疏学浅，却也知道这东南西北帮四大家族曾经是如何显赫。”

    龙星漪道：“就是这东南西北帮，害了我们龙氏一族。”

    顾中则道：“我只知道这东南西北帮里的最末一支，是个女人掌权，这女人正是今朝开国先帝的姘头，当今皇帝的便宜小妈。”

    龙星漪白了顾中则一眼，继续道：“不错，那最末一支便是管氏一族。说是一族，其实不过是管云尘和她的几个戏子姐妹。”

    梅行川道：“龙氏一族祖上是贵族，这管氏和她的门徒皆是下九流出身，两族人士想来定是有些隔阂。”

    顾中则问道：“那另外两族又是什么人？我儿时听我干爹干娘唱过小曲，说一个是王爷，一个是戏子，一个是书生，一个是屠夫。那剩下两个就是书生和屠夫了？”

    梅行川道：“书生指的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的堂弟，八王爷上官弗。”

    龙星漪点点头，道：“屠夫说的便是前朝的威远将军，唐屠。”

    顾中则道：“有趣的很，我今天是涨了见识了。”

    龙星漪道：“我今天托朱二朱三杀的人，便是上官弗、唐屠和那管云尘三人。”

    梅行川听罢，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东南西北帮四大族氏在暗害了前朝皇帝后推举金珄氏登基，却不想金珄氏背后的势力在根基稳固后将其一一铲除。龙氏一族流放，上官氏软禁于前朝皇陵，而唐屠和管云尘二人当时已被下令斩杀，尸首在阔京城城门前曝晒了足足七日......龙姑娘是说，这二人如今还尚在人世？”

    龙星漪的嗓音变得柔和了些，道：“前朝的风波加上今朝的动荡，已有三十年整了，那上官弗该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那唐屠和管云尘，也该近花甲之年了。”

    顾中则道：“这样几个老人还要他们的命有什么用？我看叫你祖父也早些宽心才好，那些往事就让他们跟前朝皇帝一起归西算了。”

    龙星漪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道：“我祖父若能活到今日，也该有九十二岁了。”

    顾中则又看了梅行川一眼，梅行川摇摇头。

    龙星漪道：“我祖父早在几年前就已在西北夙气城病逝，边疆一带风沙刺骨，他能坚持这么多年已是不易。”

    梅行川道：“龙氏一族既被流放，那必然是有士兵日夜监视的，姑娘是如何离开夙气，一路平安到达洹阳城的？”

    龙星漪迟疑道：“那是......那是因为我父亲和我，本就不在流放的名单之上。”

    顾中则觉得今夜这一番谈话实在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顾中则虽然混迹江湖多年，认识了像这清水巷子里的怪人一样的许多江湖朋友，但龙星漪所谈的这些人、这些事，他以前却都不曾听过。

    龙星漪仿佛看透了顾中则的心思，道：“这些权势相争的秘闻，朝堂之上的人不敢提，江湖之中的侠客则不屑提起，你们自然都不知道。”

    梅行川从怀中掏出折扇，扇了两下，道：“无论何朝何代，江湖中人过的始终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自然不关心头顶上坐的到底是上官氏还是金珄氏。”

    龙星漪道：“而且无论何朝何代，有权有势的男子都不会只有一脉后代。我祖父名下共有四个嫡子、十二个庶子，以及两个从旁支过继来的养子。”

    顾中则道：“那你父亲排行老几？”

    龙星漪摇摇头：“这十八个人和他们已成年的子孙，通通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只有年幼的孩童和女眷，如今大约还在夙气城中活着吧。”

    梅行川道：“铁面龙王行事虽然英武果断，但在男女之事上却是风流成性，家中不算原配与继室，光是姬妾就有足足二十四个，更莫说是外室和那些露水情缘了。”

    顾中则斜着眼睛看向梅行川，摸了摸下巴，道：“我平日里只知道你善读史书，却不知道你梅七公子还有研究老王爷房中密事的爱好。”

    梅行川道：“这些都是我六哥说给我听的。”

    顾中则道：“唉，要我说这些王宫贵胄何必生这么多孩子，你家梅伯父生四五个儿子就够了，多生了一个好色的梅六郎，还要带坏个梅七郎。”

    龙星漪听了二人嬉笑之语，紧绷的神经仿佛也放松了些，开始仔细端详这两人。

    论相貌是梅行川更为俊朗，龙星漪见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不薄也不厚，脸盘窄长，下巴的线条很是流畅。

    可在龙星漪看来，却是顾中则的脸更生动、更令她印象深刻。顾中则的五官也是清俊的，只是嘴唇比梅行川的更薄，下巴更尖，皮肤也更黑一些。顾中则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挑眉，还喜欢用手去摸自己青色的胡茬，这与龙星漪从小就被教授的礼仪并不符。

    顾中则看龙星漪此时正在发呆，挥了挥手掌，道：“龙姑娘，你说是不是？”

    龙星漪答道：“大约是吧......如果我祖父能听了你的话，便不会四处留情，和一个副将的庶女生了我父亲。”

    顾中则道：“将军的女儿也是名门之后，总不至于连家里那二十四节气的尾巴都及不上吧。”

    龙星漪道：“我祖父本想纳了我祖母进门，只是当时他那位继夫人十分善妒，那继夫人的娘家势力正盛，便随便给那副将安了个罪名，贬到了边陲之地。我父亲自此便改姓了他外祖的姓，直到十年前才与我祖父相见。”

    梅行川道：“请问令尊大名是......”

    龙星漪道：“家父龙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