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毕,等到刀娘离开,才有鼓掌声起,欢呼和议论此起彼伏,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无一不彰显着春山外的成功。
然而当奚望刚走到刀娘消失的拐角,就发现前方已经水泄不通,有被今日的刀舞震惊一见倾心的,也有连蹲好几日就为了见其一面的,总之人满为患,不管男女一个个都满心痴恋的模样。
奚望根本就挤不过去,更遑论跟刀娘搭上话了。
瞧这架势,估计是难见其一面了。
可奚望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此人刀法卓绝,她有心请教一二,再加上观对方身形,应该年纪不大,春山外终究是个混杂之地,若是小姑娘真有需要,她不介意出手帮一帮。
既如此,不如明日白日再来寻人。
于是奚望便直接打道回府,打算好好地跟娘亲炫耀一下今日所见所闻之盛景。
晚上城中不宜骑马,奚望走到马车处,发现前面一架挂着褚家牌的奢华马车,她不屑一笑,与自家小厮闲聊:“那是褚家的车架?”
小厮刚刚就在这片停车处混熟了,毫无迟疑地回答:“确实是是褚相家的公子,车夫说他这段时间每日都会来春山外豪掷千金。”
奚望讽笑一声冷哼,“好一个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褚相选来选去到头来只选到个不堪大用的纨绔,真是活该。”
听到这样的评价小厮冷汗直冒,连忙环视周围确认,边哆嗦边劝道:“小姐慎言呐。”
“行了。”奚望不甚在意,“回去吧。”
晚上的春山外是可开荤的烟花柳巷,白日却只是戏坊大院,多少戏痴为了名伶一曲倾家荡产。
奚望说自己要找刀娘,管事的只是了然一笑然后说:“真是抱歉,我们刀娘不见客。”
“你给她说是将军府奚望想来讨教一二。”
有将军府的名头,不用白不用。
管事妈妈又掩嘴一笑,“原是奚大小姐,不过…恕老奴不敬,这段时日来我这儿自报家门想要见刀娘的人不说上千也有百人了。但有我们主上发话,自然是谁都没能见着。”
“春山夫人?”
比起登阳其他的名地,春山外扬名的时间其实并不太长,不过才屹立十几年。但世人皆知春山外是由一女子一手创立,不论是美貌身段还是学问见识都是一等一的妙人,于是那些风流才子便尊称其为春山夫人。
管事的灿然一笑,“您说笑了,不然我们这儿还能有哪位主上?”
以为奚望还要纠缠一阵的管事妈妈却没料到奚望突然转了话头“你们这儿这么大块地界,春山夫人是不是住那最顶层?”
入前厅时,有一大戏台,周围只有两层,就是昨晚奚望看表演的地方;而过廊入里厅,里面有一高台悬立,这里面就足足有五层楼,五楼各层还有些风格不一的包厢戏台,私密性比前厅好得多。
此刻的奚望就站在里厅大堂中,望着高楼询问管事,身后的高台之上正有戏班唱曲《河边柏》。
“这是自然,身份越贵重房间就越高。”管事不懂她为何要问这些,“在这春山外最贵重的自然就是我们主上了。”
“好。”
奚望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不等管事反应过来,已经一跃而起朝楼上奔去。
“哎呀!”管事惊慌失措,“您要去哪老奴领着您去呀!”
“我找夫人一叙。”
这是要明闯。
管事赶紧让人拦着,然而普通打手压根就跟不上奚望的脚程,她正打算呼唤更厉害的侍卫前来守护,就听见楼上有人开口:
“让她上来吧。”
于是奚望如愿来到春山夫人面前,也见到了刀娘。
见到刀娘的第一眼,奚望本来轻快的脚步一顿,差一点绊了一跤,因为眼前之人并不陌生——
“涂娃?”
还没等到涂娃开口,奚望就关切问道:“怎么会来此地?可是有人胁迫?若有有什么难处我给你解决。”
涂娃才十二三岁,初入江湖哪知人心险恶?哪怕春山外从未干过逼良为娼的事情,奚望也觉得不放心。
春山夫人轻笑一声,“奚大小姐这是在影射我呢?”
奚望这才看向房间中的另一个人,朱唇媚眼,紫衣红纱,明明是两个艳俗无比的颜色,却在她身上恰好契合,更加凸显其月貌花容,可谓是风华绝代的佳人。
“盼盼阿姐,温姨是我干娘的旧相识,也是多亏她我才不至于在登阳风餐露宿。”涂娃开口解释,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盼盼阿姐?”
“温姨?”
两人同时开口,似乎都惊讶于涂娃与对方的亲近。
温纶轻笑,“你也可以叫我温姨。”
“嗯,温姨其实不喜欢别人唤她春山夫人。”涂娃认真做补充说明。
奚望疑惑,“为何?”
温纶沏好茶倒入两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瓷杯中,慢悠悠道:“夫人夫人,我是哪位‘夫’的人?”
奚望听到这样的说法解读,第一反应是觉得钦佩,当即赞道:“温姨高见!”
虽说她温纶睡过的男人不少,但她这一生不会嫁人也不会属于哪个男人,她只是她自己,哪怕是名义上的尊称她也不喜欢。
“你这性子倒是与涂娃相像。”温纶笑道,“傻傻的。”
这句评价一出,奚望和涂娃面面相觑,两人都从未觉得自己与傻字沾边。
不等两位小朋友想出如何回答,温纶就起身离开。
“久别重逢定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最后关房门之时还提醒她俩,“桌上有茶。”
两人坐到先前温纶坐的桌前,等待涂娃讲述这段时间的经历。
涂娃自然不会全部细说,一些她与温姨的对话以及她将要前往褚相府的打算,都不会告知奚望。
且说涂娃从金鸾庄当掉刀之后,哪怕多了十两银子,也没法在登阳的客栈住上两个月,辗转之际,涂娃忽而想起干娘曾经聊过登阳城中春山外的主人对她有恩,若是以后还有机会去登阳,定要去登门拜谢。
只可惜涂娃没法还恩反倒还需要对方的接济,思来想去,春山外汇聚三教九流,若她出现在春山外,哪怕到时候任务失败事发,也不至于给春山外带来大麻烦。
她上门报上干娘大名,说虎龙帮涂资仙的干女儿前来拜访恩人。
眼前的女人比她想象中年轻,她恭恭敬敬地行礼,“晚辈惭愧,又欠前辈恩情。”
“无妨,以后唤我温姨就是。”温纶看起来很高兴,“感情嘛,就是欠出来的。你干娘呢,这几年还好吧?”
“干娘她...挺好的。”想起陈隆的威胁,她自觉羞愧。
温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小丫头,“若我记得没错,你干娘用剑。可你一人入江湖,独自东上,怎地却无佩刀佩剑?”
涂娃感叹于她的观察入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盘缠不够,我压在当铺了。”
“压在哪儿了?”
“翠云街小巷里的金鸾庄。”
不知为何,涂娃觉得温纶听见这个当铺名的时候似有若无得笑了下,然后就听见她说:
“既是资仙义女,明日我陪你再去一趟金鸾庄。”温纶还有一句“肖似故人,念及旧情”没说。
如今还能来见她的故旧已经不多了,她看见涂娃的第一眼,就明白涂资仙为何不只收她为徒,而是还要用更亲近的干母女关系了。
毕竟有些没法忘怀的痛楚和遗憾,是需要寄托的。
涂娃哪曾想到,不到十日她就又回到了金鸾庄。
此次有温姨同行,她们甚至都没在厅里坐等,直接入了后院的厢房,见到了金鸾庄的主人王銮儿。
伙计将涂娃的黑刀呈上,温纶只看了一眼就道:“品相一般,练习够用,实战不行。”
“温姐姐这是要又来光顾我的打铁生意了?”王銮儿打趣说笑。
温纶也笑,“你的锻造之术若只配说成打铁,那怕是全城的打铁匠都要羞愤欲死了。”
王銮儿受得起这赞美,并不自谦,只笑着唤伙计上前,“将库中的好刀全拿出来供温姐姐品鉴品鉴。”
“欸。”温纶抬手制止,“我来求刀,却不是库中之刀。”
“哦?”王銮儿挑眉,“我手中之刀可是要花大价钱的,这小丫头是温姐姐什么人?”
“是什么人与你无关。而价钱嘛,只要你出得起,我春山外就给得起。”温纶拍了拍涂娃的肩,“来,给王庄主看看你的刀。”
涂娃看了看王庄主的垂下的手,明明她手中没有刀。
但见两位姐姐你来我往,气氛诡异,涂娃也不好开口询问,听到温纶的要求她当即起身,为二人展示刀法。
是最基础的刀法。
但王銮儿却眼前一亮,待涂娃舞完,王銮儿只道:“七日后来拿刀。”
于是涂娃在春山外住下,她不知为何温纶只见一面就会送她一把价值不菲的刀,她觉良心不安,便日日守在温纶身边充当其贴身护卫。
偶尔温纶不让她随行,她就会去听戏,但来春山外听戏的人中十有五六点的都是一曲《河边柏》。
这曲中人一男一女一生一死,矢志不渝的山盟海誓,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听得多了便也觉得乏味无趣,不知道为何那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来听。
她问温姨,“为何这戏如此受欢迎?明明剧情老套没有什么新意。”
温纶难得没笑,“若只是编造的故事自然平平无奇,但若是有真人原型,这就叫万里挑一的佳话。毕竟世上痴心女数不胜数,但痴情男却百年难寻。哪家的夫人太太没有向往过唯一呢?”
“那原型是?”涂娃好奇。
“当今丞相褚志柏和他的亡妻河静长公主。”
突然出现熟悉的名字,涂娃一愣,温纶看向她,“听说过?”
涂娃摇头,“只听过丞相的名字。”
“看来你干娘没跟你讲过从前往事。”温纶笑得意味深长。
涂娃抿嘴,“那照戏曲里所唱,褚相在河静长公主去世后就没再娶妻?也没孩子?”若真如此,作为身居高位的人来说确实是挺难得的。
“是啊,未曾娶妻,从褚家族亲里过继了一个儿子。”温纶讽笑,而后话锋一转声音变得阴沉,“但是却早已纳了三个妾,如今已经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他从不提起也从不带那几个孩子出门,于是世人只知他那过继的儿子褚凡,再赞叹一声真真深情。”
说到后面,温纶已经气笑了。
涂娃突然觉得那陈隆说让她去暗杀一位负心汉或许并不只是引她前去的托词。
“听起来,温姨你与他们好像有些恩怨。”涂娃小心翼翼地问。
恩怨?这真是个好词。
谁于她有恩,谁与她有怨,她从来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敢忘也不能忘。
温纶轻叹喃喃,“可到头来还不了恩也报不了怨。”
“你的怨我去报。”涂娃突兀承诺,“下月就是褚家老太太的生辰,我能混进去。”
温纶抬起眼,似笑非笑,“原来这才是你来登阳的目的。”
涂娃惭愧,“抱歉。”
“道什么歉。”温纶失笑,无意识地转动手上耀眼的宝石戒,明明与涂娃近在咫尺却又好像离得很远。
“不过短短七年,他们忘了长公主河静,只记得褚志柏之妻河静;他们忘了她是先帝最看重的公主,有治河之功挽救了万千百姓,这才得了意义非凡的河静之号。所以,我不管你或者你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能让褚志柏他们堵心我就开心。”
涂娃是第一次听到河静长公主的故事,寥寥几语道尽她波澜壮阔又悲哀寂寥的一生。
“后来呢,长公主是怎么死的?”
“后来么......”温纶转动戒指的动作停止,像是陷入了漫长回忆,良久才道:“宗庙记载,和兴六年,河静长公主之女夭折,时年三岁。而后新帝登基,永光二年,长公主思女心切、抑郁成疾,于公主府薨逝。”
“这是真相吗?”涂娃读出她整个人的丧意与哀痛。
温纶抬眼高望,“太庙上奉,公主生平,自然是真相。”
不等涂娃再继续问些什么,温纶转回话头:“你说你要去褚相府,可有万全的准备?盯着春山外的人太多,而褚府目标太大,我不可能插手其中。”
“到时候我会随商队贺寿进入府中。”
“这不是个好办法。”温纶微蹙眉头。
两人沉吟,最后温纶打破沉默,“我为你造势助你进府,光明正大地让褚家人亲自来请。”
温纶甚至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有人自以为能在波云诡谲的登阳城中执棋,可棋局一翻,不管棋手还是棋子,都会彻夜难眠惶惶终日。
就要热闹起来了,一如那仿佛将永无朝阳升起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