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兄和五皇兄去年同时封了亲王,四皇兄封号为定,五皇兄封号为睿。如今他们没在皇城,定王兄被父皇派去济天港督练水师,睿王兄在洛州为父皇督造行宫。”
魏禧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德妃所出的四弟魏祚和柔妃所出的五弟魏礼如今得父皇重用,都有夺嫡之意且各有优势。
“建立水师一直是父皇的执念,没想到父皇会选四皇弟。”
听罢魏祎盯着魏禧,纠结片刻才道:“是国舅爷推举的四皇兄。”
魏禧是惊讶的,她嘴巴微张,半晌才说出两个字:“难怪。”
难怪德妃那样明显地站队母后,难怪母后叫她不要掺和范家的所谋。
可是哪怕当初流着范家一半血的魏祈正得势,怀国公府也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明明他们也知道,夺嫡一事,满盘皆输的几率远远大于从龙青云。
或许他们是怕了,没有皇子傍身失去宠爱的中宫,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连带着范府一起从云端坠落。魏禧这样劝说自己,劝自己不要埋怨要理解。
魏祎继续说:“柔妃这段日子开始给四皇妹物色驸马了,还有什么……还有褚驸马,如今应该叫褚丞相了,在姑母去世后这些年一直未曾续弦,这两年才从宗族里过继了儿子,叫褚凡,年纪与我差不多。”
“竟然做到丞相了,看来父皇很信重他。”魏禧不禁感叹,“河静姑母那样出色绝伦的人,合该记一辈子才对,若是他续娶了旁人,我定是要为姑母抱不平的。”
魏祎也点头,“可怜情深不寿,造化弄人。”
魏禧又转回说魏祾,“转眼四妹也十六了,也到了挑选公主府的年纪了,内务府拟的封号估计也已送到父皇那了,不知父皇会选个什么。”说到这儿,她抬头望了望天,“当年给我选的胧,说是与阿祈的昀亲王相配,得个日月同辉,可惜给我的第二个字还没选好,一件件意外就打得人措手不及……”
二十岁的魏禧,没开府没封号没婚配,她真成了“独一无二”的公主。
魏祎没想到她会毫不避讳地说起这些,“父皇会想起来的,这几年定是忙忘了。”
看着眼前小心翼翼安慰她的魏祎,魏禧毫不在意地笑笑,“他当然会想起来的,在某一天需要我的时候。”
不给魏祎反驳的话口,她像小时候一样将魏祎拉到秋千上,“你没必要把我当个瓷娃娃,我要是还执着于过去,当初早就随阿祈去了。”
荡起的风吹到他们的脸上,温和而舒适,魏祈紧握住魏禧的手腕,不知是因为突然扬起的秋千还是因为她说要随阿祈去了。
“这么大了还害怕呢?”魏禧笑得开怀。
下意识想反驳的魏祎忽然改口,“怕,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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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禧从来没有觉得在皇宫中的日子这般难熬过,许是内心不安,她几乎夜夜都会梦到旧事故人,哪怕日日与母后跪坐小佛堂,也没法让她心里得到安慰。
“殿下,不若去长往寺散散心吧?”银钩瞧着自家公主身心俱疲,想到从前河静长公主还在时,偶尔公主就会跟着长公主去长往寺,虽然没去过几次,但每次去后回来殿下总是心情不错。
魏禧被银钩的话勾起往事,长往寺不是个有名的,登阳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只会选择去有皇家供奉的大觉寺,当初知晓河静姑母常去长往寺时她还挺疑惑,于是姑母解释说她只是想作为母亲为女儿点一盏长明灯,而不是长公主为郡主。
大觉寺的簇拥排场,姑母不需要也不愿要。
“好,明日就去吧。”魏禧回过神来。
空山雨后,澄明静中。
车轮滚滚,车辙深深,上山的路途人迹罕至,长往寺仍旧如几年前一般,人烟稀少,寺庙里香火不旺,但诵经声如流水潺潺,由远及近,滔滔不绝。
有小僧上前,领着魏禧去长明堂,堂中龛前好几排幽幽灯火,有法师虔敬低吟。
小僧到法师跟前行一礼,“同心师父,这位施主想要点长明灯。”
同心法师诵吟的声音暂缓,朝魏禧看过来。
魏禧双手合十回以一礼,“同心师父,我想要点三百六十九盏长明灯。”
同心法师愣了一瞬,“阿弥陀佛。”
长明堂中只剩下魏禧,这种时候,并不适合多一个人。
被昏黄但温暖的灯火包围的魏禧感觉到了几分安心,当然,若是没有身后若隐若现的被注视感,她会觉得更舒服些。
虽说知晓门外有人在看她,但魏禧并不打算回头,没有恶意的视线她如今已懒得去探究。
怕魏禧跪久了身体不舒服,银钩过来扶起她出去走走。
出门在外,银钩只唤其“小姐”,“小姐,院中小亭有位姑娘在作画,可要去看看?”
魏禧点了点头,想来先前察觉的视线就是这位姑娘画画时偶尔投来的。
对于魏禧她们的到来,亭中的姑娘好像并不意外,冲着她们笑笑然后将位置移开几步,示意她们上前看看。
——一面墙,一道门。门内烛火摇曳,白衣长发虔诚跪坐,只能看见背影头上一支莹白玉簪;而门外左侧有一青衣姑娘靠着墙,面庞上滑落过一滴泪,却看不清五官。
整幅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沦哀伤。
门内的白衣姑娘自然就是魏禧,而画画的姑娘穿的黄裙,很显然画上靠墙的那位姑娘不是她。
“姐姐,好久不见了。”
小姑娘看起来十四五的模样,笑起来很柔和亲人,明明是很淡的语气,魏禧却是被惊住了。
“好久不见?”
魏禧与银钩对视一眼,两人都想不起这样一号人。
“长风几万里,姐姐曾说如风这名字很好。”自称如风的姑娘也没意外她们认不出自己,反而更加笑盈盈的,“相遇相识时我才八九岁,如今我已快十四,阿喜姐姐认不出也是正常的。”
“如风?!”魏禧颇为惊喜,“没曾想我们还能再见。”
这姑娘是个妙人,当初她们第一次相遇时魏禧就知道。
魏禧突然转身,往一旁的庙宇侧殿望去,那边有茂盛的树枝伸出,她脸上露出笑容,“就是那里,在那颗大树下第一次见到你。”
她还记得当初偶然闯入小丫头待着的地盘时她说的话:
“姐姐,你也是来寻内心宁静之处的吗?”
语出惊人。
如风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当时魏禧与她颇为投缘,想互通姓名,没想到才八岁的小丫头竟说:都说婚姻要门当户对,其实朋友也是的。
她觉得魏禧身边的侍女看起来都比她嫡姐显贵庒正,更不要提魏禧周身的不凡气度了。
魏禧当时反驳:“朋友就是朋友,哪里分什么尊卑贵贱。”
然后如风说:“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仅仅是我们自己的相识,而不是哪家的女儿。”模样还是乖巧可人的小丫包,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些老气横秋的坚定不移,“但若是之后你我来往,家中必定知晓,那便成了泥入清水,再无纯粹。”
知世故但心纯粹,魏禧便顺着她的心意唤她如风,让她唤自己阿喜姐姐。
之后也再见过一两次,都是在长往寺中,她们互相倾诉烦恼,什么都不用多想。
一晃这么多年,虽然如风的模样长大,但她心性仍未改变。
看着魏禧指向的地方,如风姑娘笑道,“没错,那时候胡乱画的景姐姐也赞不绝口,现在想来真是难为姐姐了。”
“哪里会觉得难为。”魏禧笑道,“那时候你虽笔触稚嫩,但颇有意趣,有天分就是有天分,看你如今的画不也证明我可不是随便夸人的。”
她细细观赏着面前的画,指着画上的青衣姑娘问:“为何在这画个哭泣的姑娘?”
“她可不是我添上去的。”如风摇摇头,“我本在画远处山景,瞧见她在长明堂门口踌躇,最后竟靠墙哭了一会儿,堂里堂外两相对比,别有一番情意,然而我刚想下笔,她却不见了踪影,只好画了个轮廓大概。”她顿了顿,“看起来,是认识姐姐的人。”
“这样啊。”魏禧微蹙眉头,信息太少,她也分辨不出会是哪位旧人。
亭中有茶水,如风为她们添上茶,“还没当面道谢姐姐送我的名师画集,当初寺里小僧给我时真是吓了一跳。”
魏禧只是欣慰笑笑,“那些画集在你手上才算真正有用。”
如风看着魏禧不再张扬的笑颜,突然道:“姐姐这些年经历了很多吧,眼中好像装了好多故事。”
“可惜不是什么好故事。”
是很多次的心碎,排解不了的痛苦和放不下的愁恨。
“可我觉得,不寻常的就是好故事,哪怕哀愁苦痛也好过一眼就望到底的人生。”如风眼中带着向往,“波澜壮阔才叫活过,不是吗?”
魏禧抬眼,只觉是如风年幼,不懂平平凡凡才是求不得,“若是经历过,你便不会这样说了,平凡但平安,已是至幸。”
“姐姐没过过平凡普通或者说平庸平淡的生活吧。”如风初遇魏禧时就知道,这位姐姐的出身绝对与普通沾不上边,“那种明明知道自己不过是步他人后尘却没法挣脱的感觉,那种看着自己或者别人一点一点被同化的感觉,甚比剜心。”
“当选择的路只剩一条,那就叫命。”
如风自嘲一笑,“他们有文成武就的路、逍遥纨绔的路、经商种田的路甚至杀人放火的路.....可我们只有相夫教子的命。”
“甚至命好命坏都与我们本人无关,全系于父母夫君孩子,他们好我们的命就好,他们坏我们也得接受这歹命。”
“凭什么?”她说。
看着愈发激动的如风,魏禧沉默了,而发觉魏禧沉默的如风反应过来后平复心情,“抱歉,家里人总说我书读得太多,才会一天天想些有的没的。”
“没什么好抱歉的。”魏禧笑笑,如风的这番话让她想起自己也问过母后凭什么,凭什么因为我是公主就不能跟皇子比,凭什么他们学的我不能学。
与如风不同的是,她真的质问他们了,而父皇最后也真的下旨允许她与皇子同教同席。
“你很聪慧,你现在可有想做的事?若是力所能及,我来帮你。”
当年的她,有阿祈帮腔,有河静姑母相助,再加上父皇母后偏宠,所以她得偿所愿了。
眼前的小姑娘孤立无援,或许她可以来做帮她的人。
可如风只是摇头,“明年我就要及笄,家里已经在准备相看了,若说我想做的,那就是不嫁人,可这件事外人如何插手呢?”
她冲着魏禧安慰一笑,“没事啦,我也就是与姐姐说这些抒发抒发,虽说思绪能随风游九州,可我也明白现实是哪怕我想出府都要费老大劲。”
“偏偏是这样,才更叫人怜惜。”魏禧握住如风的手摩挲,“清醒着沉沦是何等痛苦,姐姐也明白。”
一旁的银钩心下了然,或许在此次回宫后,殿下就会派她回长往寺问问这位如风姑娘是哪府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