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山。
斜日余晖下，谢衣站在殿外。
在等弟子通传时，她竟觉眼前的开明殿很是陌生。
既没有听到柳掌门的絮絮叨叨，也没有听到大师兄的讥讽，更没有三师兄的嬉笑调侃。
那些欢乐无忧的时日随着某些人的离去，忽而变得遥远而又触不可及。
而往日最不可能出现在殿内的无涯真人，如今却成了开明殿的坐镇人，倒也真坐实了“长老”之名。
但谢衣知道，她师尊闲云野鹤惯了，如今是想逃却逃不掉。
“谢师伯，无涯师祖让您进去。”
通传弟子说完，又道：“对了，师祖还说您以后来开明殿不必在殿外等候，直接进去便可。”
“好。”谢衣浅浅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进殿时，一个身着他宗服饰的中年修士的人正面朝着主位，双手奉着什么。
“庄主重伤昏迷初醒，直叹心中有愧，今后无颜再来祁山，便叫我等即刻出发前来赔罪……恳请真人能够不计前嫌，收下这份赔礼。”
主位上满头白发的老者正是谢衣的师尊无涯真人，目光炯炯，面容极尽沧桑之态，说话却如洪钟。
“烦请转告薛庄主，那孽徒与我祁山再无干系，此事应当是我祁山感谢薛庄主仗义出手才对……”
“不敢不敢……那日我万剑山庄行事确有不妥，还请真人不要计较。”
那中年修士见谢衣进殿，便将手中之物放到了桌上。
“这位便是此界论道会的魁首、真人爱徒谢仙子吧？哎呀！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祁山真是卧虎藏龙啊！”
“呃……”
面对他的恭维，谢衣不自觉将目光投向自家师尊，有些拿捏不好称谓。
无涯真人面上多了几分温和。
“这位是万剑山庄长老薛峰，你唤他一声师兄即可。”
谢衣点点头，拱手行礼。
“谢衣见过薛师兄。”
“哈哈，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薛峰只摆摆手，而后道：“既然谢仙子找真人有事，那我就不打扰真人师徒二人叙旧了，薛某告辞。”
说完还不等无涯真人表态，便转身大步离去。
谢衣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大摇大摆的模样，知道的是知他来祁山赔礼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祁山替自家庄主打抱不平呢。
她躬身行礼：“不知师尊找我何事？”
无涯真人对柳掌门等比较随性，但在谢衣面前，还是有着作为师尊的稳重老成。
倘若谢衣不是见过他不靠谱的一面，只怕真会当他是个仙风道骨的闲游仙人。
无涯真人捋捋雪白的胡须，也不生气，只笑眯眯问道：“徒儿对苍山那位新收的弟子可还有印象？”
“嗯？”
谢衣本以为他要提大师兄盗剑之事，再不济也是万仙梯相关事宜，倒被这意料之外的问题问得一愣。
“自然是有的……徒儿以为，苍山那位师弟实力不容小觑，虽因眼疾复发决赛未上场，但其对术法神通的见解，连徒儿也望尘莫及。”
她说的正是在论道会上一招制敌，在《百晓手札》上被冠以绝世天才之名的少年修士——
子车玉。
犹记那日论道，不少修士于秘境深陷千年鬼树困阵当中，众人齐力破阵，身上却也被带刺的枝条挂得鲜血淋漓，便举剑斩断枝条开路。
枝条被毁激怒了鬼树，困阵眨眼间变成了杀阵。
众人本就被鬼树吸食灵力体力不支，眼见就要命陨当场，此人却突然出现，仅一招便将笼罩整个秘境的鬼树摧残销毁，救众人于水火之中。
谢衣当时已从另一个秘境中脱身而出，见到此状心中也不免生出澎湃之意，同时也十分期待与其战上一场。
但很可惜，对方通过那一场试炼后便称眼疾复发，自动放弃了进入决赛的机会，因此谢衣未能如愿。
如今无涯真人一提此人，谢衣眼前便出现了当日之景——
红衣少年凌空而立，手中冷焰似霞满天，相貌俊美犹如天神下凡，连她身旁那位被评为九境第一美人的药宗仙子廖繁音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足以见其才貌双绝。
说对他印象不深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谢衣对此人有着莫名的好感，若非急于回宗，只怕会应对方邀约在苍山留上一段时日。
听了谢衣的回答，无涯真人酸溜溜道：“此前只听闻苍山那老贼收了个一月筑基的袁逸川，没想到这消息放出来是为了掩人耳目，合着是在玩抛砖引玉呢……”
谢衣没再搭话。
一来她没那个本事将当今强者之一称为“老贼”，二来师尊口中那“砖”她也赢得不易，实在不好再妄自议论这世人口中的“玉”了。
她虽不到一月便筑了基，但在此境停留已五年之久，也是借得此次论道会的机缘，才一举突破了筑基。
根本就想象不到如袁逸川等变态之人如何是三年之内就突破瓶颈达到金丹之境的。
“哎！”
无涯真人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谢衣问道：“师尊何故叹气？”
无涯真人苦笑道：“如今你大师兄叛宗而出，你三师兄也不知去向，四师兄又云游在外……柳掌门事务繁忙，方长老能力有限，这教导弟子的重任，只怕要落在你肩上了。”
“……弟子明白。”
谢衣垂下眼睫，没有推脱。
早在听闻大师兄叛宗而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接手的准备……
或者在更早之前，在她决定拜入不被世人看好的祁山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祁山以前可与九境强宗苍山比肩，只是不知何故，宗内有威望的长老或有名气的弟子不是失踪便是身亡，尤以近几百年为甚。
是以在谢衣看来，祁山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过往，但入宗以来，从未有知情人向她透漏口风。
不过谢衣相信，终有一日无涯真人会把祁山的秘密全盘告知于她。
如今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无涯真人目光复杂，似是有些不忍这重担落在她身上。
“你大师兄以往关照你甚多，为师只恐那些弟子将怒气撒到你身上。”
“弟子不怕。”
听到这里，谢衣昂起首来，脸上神情淡淡：“他们若是不服，弟子便将他们打到心服口服为止。”
反正这么多年他们也被大师兄揍出了逆反之心，是时候感受一下不一样的疾风骤雨了。
“哈哈……好！好！好！”
看得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无涯真人倏然大笑，连叹了三声好。
“不愧是我还无涯的徒弟！”
谢衣已经习惯他的情绪无常，当下也只是微微一笑，心道这才是她熟悉的师尊。
无涯真人笑罢，语气又恢复了正经调子。
“师尊等的便是你这句话……对着那群愣头青，徒儿尽管下手，出了事有师尊给你撑腰！”
无涯真人眼中似有湿意，谢衣没看太清，只当他是笑出了眼泪，便也笑着回道。
“好，徒儿定不负师尊所望。”
无涯真人心情大好，大袖一挥。
“待你稳固好境界，师尊带你去器冢寻趁手的武器……即便是那什么渡厄剑，师尊也要掰扯出来给你挑挑！”
“至于你大师兄给的那把破剑，只管扔回器冢便是……什么臭男人用过的东西，我们阿离不稀罕！！！”
谢衣小字勿离，无涯真人大部分是直呼其名，只偶尔才会叫她小字以示亲近，当然这个“偶尔”通常是指需要谢衣站队偏心向他的时候。
“好。”
无涯真人所提之事正合谢衣心意，她也并未将这声“阿离”放在心上，只拱手笑道。
“阿离定不负师尊所托。”
*
忘我境这边。
经过协商，灶房爆炸一事暂且揭过。
最终苏云从纳兰妄因那里获得两百枚上品灵石，从系统那里得到了一个储物芥，以及野生好感度加一。
“哎呦我去，大妹子你家这是炸了？”
清扫废墟时，破天荒的有路过的热心修士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助。
苏云婉拒了，原因是对方说结束后他想将此事始末投稿收录到《忘我境趣闻》之中。
《忘我境趣闻》是九境热销的刊物，别名又叫《九境修士八卦大全》。
其内容主要以修士风花雪月为主，上至历来最强几位年轻时的情感拉扯，下至当今无名道侣的分分合合情爱难舍，当然，也有部分是当事人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之所以叫《忘我境趣闻》而不是《九境趣闻》，是因为创立此刊物的人久居在忘我境，爱好是收集所有修士的八卦。
不过是自愿来此还是被逼无奈就不好说了。
苏云虽然挺喜欢吃瓜围观他人的趣事糗事，但若是吃瓜对象是自己，便不觉得美妙了，因此就拒绝了。
那修士只好遗憾离去。
一番清扫后，太阳便晃晃悠悠地越过了山头，恭候多时的月亮便霸占了整个天幕。
“什么味儿……”
那人走后没多久，苏云鼻尖就嗅到一阵浓郁的香味。
她扭过头，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她瞧见纳兰妄因从一片废墟中走过来，灰扑扑的衣摆里兜着几个外表焦黑的土豆。
虽然卖相不咋地，但香味是真勾人，直叫人肚子魂牵梦绕咕咕直叫。
苏云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干娘尝尝？”
一颗烧熟的分开的土豆递到面前。
苏云心里乐开了花，心道没白救这小子，真是孝顺！
她伸手就要去拿，但伸到一半便滞在了半空。
——苏云啊苏云，你方才收了人家那么多灵石，这会居然还和人抢吃的，这丁点东西还不知够不够他塞牙缝，你要是再分一点把人饿死，岂不是天理不容？
于是苏云收回手：“还是你吃吧。”
“干娘早些时候不是喊饿吗？”
焦黄的土豆又近了几分，香气也越发浓郁。
啊啊啊好香！
但苏云觉得自己现在多吸一口香气都是那二百灵石对她灵魂和道德的抨击，只假装没看到那诱人的色泽，心口不一地回道。
“……干娘不饿，干娘现在没胃口，还是你吃吧。”
“……哦。”
纳兰妄因见她真的不吃，便也不再扭捏，只于石桌旁落座，安静地剥皮吃土豆。
苏云就支手撑着下巴，眼巴巴地瞧着他吃，满心满目都是煎熬。
能不能吃快点，她怕自己忍不住抢过来……
最后索性扭过头去，把眼睛狠狠一闭，自我催眠地嘀咕道：“烤土豆一点都不好吃，一点都不香！”
催眠着催眠着，就想到了今后该怎么办。
纳兰妄因是体、法双修，灵府还在时是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灵力，如今没了灵府，炼体得到的增益却还在，还是得消耗能量，但光凭普通食物支撑这损耗可远远不够。
若他长期处于无灵力状态，搞不好会被反噬榨成人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苏云直接在脑内问系统：“你那里有正常修补灵府的法子吗？”反正有个万事通不用白不用。
系统很快给出了回答：【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
苏云根本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她就说系统能在犄角旮旯里翻出那什么死契，找一个修补灵府的法子肯定是小菜一碟。
结果听完后苏云大失所望。
系统给的这个法子是：
将他人还未成型的灵府活剥下来，然后塞进纳兰妄因体内，以各种灵丹妙药压制替换带来的副作用。
“你管这叫正常法子？”
苏云面露质疑，这法子她也听说过，但想着风险太大，便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系统信誓旦旦道：【当然。】
【这法子在其他几境是旁门左道，是邪术，但在忘我境可是正儿八经的必修功法，这境中谁没得个灵府受损严重的时候。】
苏云闻言撇撇嘴。
这法子乍一看没什么难点，但细想下来却全是坑。
首先是灵府来源。
要知道修行虽越早越好，但也得有一定心智之后才能接触，九境孩童测灵根一般是满八岁之后，激活灵根才会有自己的灵府，而灵府成型就在激活灵根的一刹那。
为了避免旧主对灵府的影响，通常会在活剥灵府后将其杀掉，但有的人会在察觉这意图的瞬间自毁灵府，因此极难成功。
如此一来，这“活剥灵府”相当于用别人的一条命来换有需求者一个修行的可能，并且有时还不止一条，可谓是丧尽天良之举。
其次便是灵府契合不契合至关重要。
纳兰妄因修有体术，定会十分排斥他人的灵府，替换灵府成不成功另说，他的排斥反应较寻常人肯定会更猛烈。
至于最后这灵丹妙药什么的，恐怕又与系统有关。
苏云想起那日在坑中面如死灰的青年，心中轻叹一声，只觉难办。
纳兰错出身正派，定是十分反感这种事。
原书里没有灵府破碎这一桥段，纳兰妄因落到这地步不会也是她扰乱时空带来的潜在影响吧？
【是的。】系统这般说道。
【所以宿主，您必须对攻略目标负责，顺便别忘了，你的目的是让他爱上你。】
“负责就负责呗。”
苏云不以为然，“他现在不就好好地坐在我面前吗？”
至于爱上她？
瞅了一眼对面吃相斯文的少年，苏云神色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他现在对我应该，大概，也许，可能……是有一丢丢爱的吧？”
从那意外获得的好感度便可看出，拿下他还是有可能的，只是早晚的事。
系统略感无语——
可能对方就只是感激好吧，宿主自己都用问句了还搁这问它？
它好意提醒道：【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爱意。】
苏云却反问：“我和他不就是一个男一个女？”
不就一个是人，一个不是人的区别嘛，她都不是人了还想怎样。
系统：【……】
可恶啊，居然跟它玩文字游戏！
【但我们最终要得到的，并不是……母爱。】
“啊？”苏云疑惑。
“母爱不是爱吗！”
“更何况我对纳兰妄因的母爱和纳兰错无关吧？？？”
她疼惜眼前无家可归的少年郎和那个毁天灭地大反派有毛关系啊！
系统：【……您说呢！】
那纳兰妄因和纳兰错不是同一个人？
那他是少年还是青年有区别吗！
【宿主，我早就想问您了……您现在说自己是他干娘，日后攻略目标恢复了记忆，你叫他怎么爱上你！】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苏云忍不住嘀咕一句。
甚至还帮她一起糊弄。
系统：【？】
它当时压根就没想到宿主当人家亲娘失败又胡诌了一个干娘啊！而且它什么都没做，也不知目标怎么就信了！
苏云此刻已经陷入了沉思，思索起自己当时要是没道德点直接走剧情会怎么样。
不换剧情便不会当纳兰妄因干娘，不当他干娘便不会自告奋勇带他出门，不带他出门便不会乱花灵石，不乱花灵石也就不会叫他自己做饭……
最后总结一句就是：
该啊，她灶房被炸真是该啊。
同样都是火，她为什么不直接来个天雷勾动地火？虽然有损道德，但可比现在清汤寡水都喝不上来得实在啊！
她都还没提议晚上去夜钓呢，灶房就炸了，谁知道散步和赏花灯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系统没搞明白苏云为何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还以为她在担心攻略目标今后的态度，便安慰道：
【宿主不必担心，话本结局是不会改变的，届时如有需要，我也可以帮您抹去自己关于目标失忆这段时间的记忆。】
“……只要我不记得就没人尴尬是吧？”
苏云此前是忘了这茬，如今重提，不免想到以自己的德性和人品，确实有些让人难以爱上。
所以纳兰错有个白月光前妻到最后多半还是话本本身设定的功劳。
但若纳兰错一直如此失忆下去，最后逃不过设定爱上“自己”，那这话本世界可就乱大发了……
想着想着，苏云突然暗骂一声。
妈的，她闻到了背德的味道。
真是不可细想，也不敢再细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