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二更的宋府，她躺在床上辗转难侧
回想着二爷今日决绝拒绝回答她问题的决绝，一阵悲凉不断涌上心头
她闭上了眼，脑海里堂叔笔挺却决然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他直到送她回到宋府门口，也未在多说一个字，看似似乎提及了他心中不可触及的问题，但他的神色却不为动容，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有那么一刻的冲动想要大声告诉二爷她就是虞思思
她就是从小便缠着他数着要嫁给他的日子的丫头
她也是那个被他盲目配错良人的凉薄之人
她还是那个直到死还在等他的人
婷婷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说着他的怨恨，却怎么也提不上力气说出那一句
大概，对堂叔所有的期待都已经消散在那场大火里了吧
她转身，从枕头底下悠悠掏出了一个搪瓷娃娃，已经被烟火烧得漆黑，看不出做工是否精致细腻，只是隐约可以从形体的衣裙和发髻看出大抵是个女娃娃的模样
“这是我几日前陪你祖母去庙里还愿的时候看到有卖，便买了一对送你一只，与你颇有几分相似”
“谢谢堂叔”
记忆中的人转过头朝她露出了笑容，温暖和煦，暖的像台上的那盏明灯，她本以为这一辈子都能被庇佑在这样的温润中
却不曾想这样的温柔刀刀致命
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再看向手中的娃娃
当初正是身体的主人贪玩从大火过后的尘土中把她捡了出来，深埋在断壁残垣的搪瓷娃娃当初该是同尘土一样的色泽，暗淡无光。
也许是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所以就算是这样也被这个孩子寻到并拾了
“嘭！”屋外传来的声响略微惊吓到了她
她撑起身子靠近窗口，伸手开了一条小缝，朝不远处还透着光亮的屋子看去
“你就是这样，每次都唯唯诺诺的，我在娘家本就没有地位了，想着仗着你当官的身份让你去跟李大人讨个近乎，结果呢？还碰一鼻子灰！你看侍郎的儿子，日日进进出出李府，跟自己家一样”
“那能一样吗？侍郎侍郎，官位高我一大截!”
想来应该是她的父亲——宋良莠今天从府衙回来了，所以与母亲起了争执，不然府里还能有谁敢顶嘴宋夫人
“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多年了，一直就当这么个小官，上下都不讨好，还一天到晚说什么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我们母女俩早晚被你饿死！”
“我现在是愁你吃还是愁你穿了，你何须日日同你二弟的满金银过不去！”
每月宋良莠回来的日子不多，大多时间都待住在县衙里，回来了两人总是几言不和就争吵
宋夫人觉着丈夫不能为她巩固娘家地位而多做一份功夫
宋良莠只觉得身为贤妻除了相夫教子就不该再多管他事
她想不通两人想法这般不同这么多年共同生活的该是多么憋屈？
窗外吵闹的声音忽大忽小，还有了砸摔东西的闷响声，屋外的下人也是不敢上前阻拦的吧？
该是任由里面闹翻了天？
她侧目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是吵闹声和砸摔东西的场景让她觉得这般熟悉
她伸手环抱住自己如今年轻的身体，身上没有了疤痕、伤口，甚至下雨天这句身子也依旧生龙活虎
不似从前，还未到花信年华，却已经是满身的病糟。尤其是到阴雨连绵的季节，只觉浑身好似浸泡在冰窖中一般，阵阵无法用手触碰到的疼痛从骨头中蔓延开来，整宿整宿地让她无法安睡
大概是那时候落下的影响，即使换了新的身体，她也禁不住总在半夜悠悠醒来
不再是周身的疼痛，只剩下满心的空荡
窗外两人争执的声音渐渐小了，靠在床沿的她再次慢慢入梦乡了
这几日以来，她也快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梦境什么时候是真实的
她好怕一觉醒来之后所有的美梦就又都消失了
老天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就收走？
她紧紧地搂着搪瓷娃娃，手心捏地牢牢的，生怕被人抢走，搪瓷娃娃感受不到她的惧怕和体热，只是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很是乖顺同她一样，蜷缩在床沿边陷入熟睡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君婷时常跟在二爷身后进进出出，满金银的人私底下都戏称二爷收了个小跟班
二爷虽说着不让她总跟着，但是正查看着港口船只情况时一转头便看到身着粉色裙子的她站定在不远处，又是眼力见十足的孩子，时常他还未说什么她便将东西递到眼前，只是一个孩子料想也不碍事，他无奈浅笑，也就任由着她跟着
几日相处下来，痊愈后的婷婷也算的上是个聪慧的孩子，未曾想为人处世也是“老道圆滑”的，前几日还对她避之不谈的萧客这几日论及她时也都有称赞两句
只是那孩子每每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让他不适
“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长在了宋家”
“瞎说什么呢！”二爷厉声呵斥萧客不分轻重的话语，萧客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
他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婷婷站在货物面前，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搬运着货物，似是好奇地在打量着什么
想到二姐能有这样尽心尽力的孩子，他心里也觉得，二姐真是有福气
“我今天要去和陈爷谈生意，午膳不用准备我的了”二爷将手中的账单交给萧客吩咐了两句，斜睨正入神的婷婷，想趁着她未察觉到自己开溜
“舅舅，你要去哪？等一等我！”刚挪步，便听得后方婷婷小步跟上的声响
萧客憋着笑，“二爷，你的跟班忘带了”
二爷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得带上婷婷
萧客看着眼前两人并肩前行，似乎有些眼熟，盯着二人的背影看了许久
似乎从前二爷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丫头，热热闹闹的，跟在他身后
“萧哥，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他摆了摆手，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茶楼里，二爷如约见到了陈爷，两人落坐厢房谈论租赁船只的生意
陈爷是满香楼的熟客，常年做古玩倒卖生意，借由冯爷介绍今日初见二爷
只是闲聊之际商人频频将目光看向站在二爷身侧的婷婷
一直不语乖巧的站在一旁，模样身段断然不是个丫鬟
淡粉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淡黄色的雏菊，银丝勾勒出其形状，映衬着胸前的淡黄色绸缎裹胸，小脸蛋的皮肤细润柔光若腻，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抚面颊耕田几分风情，而灵动的眼眸轻柔流转，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带着黑色瞳眸中温暖的小意
“二爷，这位是？”他的眼里不禁冒出点星光来
“这是我二姐家的孩子，闲来无事定要缠着我带她出门”，二爷避重就轻地介绍了她一声，见陈杰颇有兴致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二爷转过头去掏出些碎银子递给她，“你且自行买些东西玩去吧，莫在这扫了兴”
“原是二爷家的孩子啊？”陈爷口吻似乎颇为失望，只是还是意犹未尽地用目光在她胸前扫了一圈
婷婷这回很是听话，伸手接过二爷递过来的银子，微微浅提裙摆就下楼去，她亦察觉出那个叫陈杰的人目光不怀好意
下楼后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看着外头热闹的街市，她便想着出去逛一逛吧
外头人头攒动，摆设出来的蔬菜、水果玲琅满目，最为诱人的便是那不知道哪里散发出来的“热锅”里的香气，沿着整条街道都钻进人的心肺里
这边喊着“借光，借光，撞啦撞啦”，那边喊着“一两一尺，上等的白布”，她经不住露出发自肺腑的欢喜感
途径路面的大水缸时，她的影子落在了水面上，姣好的面容与正好的年岁
她也忍不住自我欣赏了几眼
难怪方才惹的那男子紧盯着自己
从前她的生活也只有虞府和满金银，因面容上密密麻麻的‘小芝麻’，她不经常出门，因此不常察觉到人指点的目光，却也未曾得到别人赞许的神色和因貌美而得到了困惑感
原这种感觉是这样的，她伸出手贴着胸膛，感觉胸口有些溢出的愉悦，换成其他女子该是恼羞成怒了，她却翘起嘴角往水中再多看了两眼
站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也听不到太多其他的声响，只是紧盯着脸颊的光洁
肤如凝脂，面如白玉，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虞府虽不愁吃穿，但比起虞府，吴府的待遇却大相径庭，她穿戴的首饰、衣物总是会换新，就连梳妆台前的脂粉也满满的
她抚着鬓角的发丝，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倒影，今日才意识到，原来这幅身子生的这般俏丽
“娘亲，我想要这个！”一旁孩子的哭闹声引起她的注意
“哎呀，回回给你买你都玩不了几天”
孩子扯着母亲的袖子指着摊位上的玩具哭闹着，可无论是耍赖还是流眼泪，母亲都不为所动
也许是虞府家财万贯，她这般大小时跟着堂叔出门，堂叔从不吝啬于买玩具给她，只是确如眼前的母亲所言，‘玩不了几天’就腻了，到最后连把玩过什么玩具她也不记得了
“上好的草药看一看，看一看”她的思绪又被一旁商贩的吆喝声给吸引住，看到他陈列的各式的草药，忍不住上前
“这位小姐您看一下，这都是新鲜的，我从山上今早刚挖的”
听着商贩的话语，原是今早山上新挖的草药，那便没有她想要的了
她笑着摆手就要走
“诶，小姐，你好歹说句话呀！你要什么草药还怕找不着吗？你说要什么再名贵我也给您寻去啊？”
听到商贩自吹自擂的模样，她觉着有趣，许是沾了宋君婷年轻貌美的好处，听得这讨喜的话，她也回转心意与他攀谈几句
“小女子家家哪懂什么名贵草药”
“咱们能出来摆摊卖药，那是药理懂七分，医病懂三分”
婷婷被他煞有其事地描述惹地笑了起来，笑意画在她的脸上，嘴角上扬起美丽的弧度，溢出满足的愉悦，好像展开的白兰花
商贩看的有些痴呆，好似哄骗着她说话般，“小姐您说您要什么药效的草药？”
她收起笑容，放低声响状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原也不知那是什么药，只是听着家中下人议论，表姐成婚多年未有孕且身子日日亏损是不是误食了什么，我想着买些草药给表姐补一补身子”
说着轻抬眼眸，泪眼涟涟，无比的楚楚可怜
“是这样啊，小姐可真是善心体贴”商贩自是经不起她这番攻势，应和着她的话语，“那可有去瞧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要不来我这我给看看？我可看在小姐的份上看病分文不取”
“小哥您真是个大好人”，她再一浅笑，又惹得面前人心里一颤，“表姐为人妇，自然是出嫁从夫，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见她每每都是头晕、恶心，食不知味般”
商贩摸着下巴，若是有所思地当真认真考虑起来，“平日里可有进食些其他补药？”
“日日因寝食难安，多梦、焦虑，最多也就喝一碗安神汤，补药也时不时吃着，身子却是总不见好”
“这种症状听着很常有”商贩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听闻此话，婷婷有些激动，一把拍打在摊位上，“可她从前也并非是个体弱之人！定是有人加害于她！”
商贩楞了一下，瞧着面前女子莫名凶狠起的神色，咽了咽口水不敢多说，“这样吧，小姐，若是方便的话，您还是带她去瞧一瞧大夫吧？”
婷婷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了，连忙收起手，露出歉意的神色，“是我激动了”，为表歉意，正好拿方才堂叔给的碎银子递过去，“那便劳烦小哥帮我抓一些治疲解乏的草药吧”
“好嘞！”商贩接过碎银子，十分雀跃，没一会儿就捆扎好一份交到了她手里
她拎着药包掂量了一下，想到什么地又再问了一句，“小哥可知陈廖医馆的陈大夫？”
“知啊，陈大夫据说祖上是给皇上看病的，祖祖辈辈医术可谓了得！”
“那他的医馆岂非什么药都有？”
商贩听此问话愣了一下，左右瞥见一眼瞧着无人注意微微低头凑近婷婷，轻声说道，“确有这般说法，陈大夫不仅医术了得，人脉也广，说是什么药材只要你出得起价格可谓是都能拿到手”
尽管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变化，婷婷的眼眸里却迸射出如刀剑一样锋利的刀光
商贩没有注意到她脸色变了，自顾自地戏谑道“不过，这也都是道听途说啦，小姐还是抓紧让您那位表姐去瞧一瞧大夫的好”
“谢过小哥，我会的”婷婷微微欠身谢过商贩，神态自若，方才的不悦仿佛未曾出现过
她转过头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悬着的那颗巨石似乎更加膨胀
“怎么？身体又不舒服了吗？”身后突然谁人凑近关切地问了她一声，倒吓得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婷婷心跳漏了一拍，“哎呀”一声手中的药包也掉落在地上
往回看去，是已经结束谈话出来寻她的二爷
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也没缓过神来
“你平日里看着伶牙俐齿的，原也是个胆小的人”二爷笑着将她掉落的药包拿了起来，递向她
婷婷有些不悦地轻抚胸口，二爷见她未伸手接过，料想她可能生气了，便收回手自行拿着了
“原也不是给我买的，萧客说舅舅总是日日熬夜操劳满金银的事，我经过看这草药成色不错，便给舅舅买了一些，舅舅还这般吓唬我，当真是苦了我了”
听她略微抱怨了几句，二爷的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一阵春风暖暖的拂过又似一股热流，只觉暖暖的，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药包，微微点头，开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未说一字
“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了”
婷婷转过头看向一脸认真的二爷，这样的话语似有些耳熟
从前她玩累了，堂叔也是说这句话，只是那时堂叔更似哄骗孩子般好声好气地
她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可笑“生意谈成了吗？舅舅”
“我回拒了”
“哦？为什么？那人压地价格太低了吗？”她侧目抿嘴看向二爷，十分不解
二爷略一沉思，直视前方，格外严肃地回道，“满金银的客人若是品行不端，日后我们只会愈发难做”
婷婷的脸颊微微泛红，心中有着异样的情愫丝丝泛滥
“他商人思维太重了，太过于追求利益”，还未等细想二爷冷静到极致的话语好像一盆凉水熄灭了她内心所有的烛火
她收回望向二爷的眼神，盖住眸里极致的悲凉
差一点便被这一时的感动给蒙蔽了双眼，眼前之人心里在想什么她又哪里可知呢，将她推入那深渊中的不也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