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寒暄着便落了天蒙蒙黑了，见天色不早了目的也达到了，二爷便带着婷婷告辞离去
上轿前，二爷往后退了一步，本想抬起胳膊扶这孩子上轿，但是想到之前她用餐前似刻意避讳的样子，又准备将抬起的胳膊放下，可刚往下沉的胳膊却突然被婷婷扶住且顺势紧紧捏住
从前思思总与堂叔一齐出门，每一次上轿时都是搀着堂叔踏上去的，今日的婷婷在上轿前，也是习惯性地伸出手便是压上了二爷的手腕，一用力便才上了轿子
待婷婷已屈腰上了轿子，才反应过来动作过于自然和现如今的不合适，她弯腰扶帘的动作迟缓在原地，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二爷，二爷的脸色自然也是有些怪异
但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了轿里，只是坐下时，那捏过二爷手臂的掌心似乎还带来灼热的无法忽视的感觉
她觉察到那阵阵不寻常的感觉似乎也蔓延到她的脖颈，逐渐遍布到脸颊
为了不被二爷发现，她只得故作镇定地看向窗外，用黑夜掩盖自己许久都未曾这般慌乱的心
待二人坐稳轿帘落下，黑寂下来的不只是轿子里的光线，还有两人沉默半晌的氛围
黑暗里的二爷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孩子，与上一次两人几近“疏远”的距离不同，此次因为轿子的不同，两人的座位几乎是面对面“对峙”的场景
那抬眼便能对视的场景让他略带有些窒息，虽然轿内光线微弱也该是看不清什么的，但他还是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他撩开帘子一角，观察了一下轿子的走向，垂下眼眸思考了片刻还是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婷婷，天色暗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她自不是十几岁可哄骗的孩子，看着一晃一晃的帘子外露出的陌生的路线已察觉到了既不是回满金银的路，更不是回宋府的路
顺着二爷抬起帘子的手，她抬眼朝二爷看去
透过帘子撩起透进轿内散落在二爷脸颊上的光亮微微闪动，像是掩盖着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舅舅既已知夜深，此番拜月而行又是去哪呢？”
虽月光微弱，轿内更是漆黑瞧不清许多，但二爷依旧有种被眼前人看清所有的窘迫感，撩帘子的手更是有被目光盯着的灼热，下意识地便是松开了手
瞬间轿内方才还有一丝的光亮便更加稀缺了
他在黑暗中瞧不清对面人的神色，但却与对岸人一样，牢牢锁定对方深藏在黑暗之中的脸孔，“如临大敌”般彼此戒备
“二爷，前面岔路往哪边？”
轿子突然停了下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婷婷也是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左边”片刻，传来他似乎认输般口吻的回答，引惹地对面的人浅浅露出不易察觉的一抹微笑
轿子很快便停了
外面天很黑了，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街上的商贩已经没了踪影，店铺也都纷纷在插着门销准备关门，街道上漆黑地安静地只听得到老板门板插销的声音，咔嚓咔嚓小声得像极了躲进暖和被窝里的低迷声
月亮升起了，照下的月光落在婷婷和堂叔头顶的大树身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她侧目看向二爷，阴暗的月光映在二爷的脸上，轮廓清晰又直挺
只是二爷的脸色从落轿开始就不是很好了
但是二人方才也并无多交谈，也属实谈不上她时不时惹怒眼前人了
现在二人正在冯府门口的不远处了，就差几步上前敲敲门而已，但看二爷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上前拜访
二人这般鬼祟地站在一个根系粗壮的大树后好像有些像江湖毛贼
她习惯性地锤了锤并没有发酸的肩膀，许是还没有适应这具年轻又强劲的身子，动作还显得有些老态
偏头瞧着大树根系很是粗壮，蹲下身子细看了蔓延出街道的根系，正好高耸地好似一张板凳
察觉到身旁的人挪了位置，二爷转头看了一眼
一身材质高档的衣裙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她先是轻抚住垂发摆弄至肩后，随后微微欠身将裙摆小心折叠式收起，过长的摆尾挽在左手臂上，右手青葱二指略带力气按压树根，确定后方并着双腿浅浅坐下，随之松开左手上的裙摆，撒网式地摆放地颇为好看
乍一看，披散着月光色的裙摆莹莹泛着光亮，恬静婉约地娇娥浅靠树干，一副美人图般油然而生
二爷并未因着月光照耀下她年轻姣好的面庞而入迷，只是沉浸着上下打量着她的举止，坐定后右手翻转掌心朝上，顺势将方才放置耳后的垂发又挽回前额两旁，动作轻柔却好似习惯使然
一个痴傻了十几载的孩子方才病情好转，已有人教她这般地礼数全然了吗？
他皱眉把目光从婷婷身上挪开，暂时抽开了思考眼前这个孩子的问题
婷婷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暂时不去理会二爷到此的动机，反倒略带惬意地微微靠着树杆，微微抬头透着树叶的缝隙欣赏起了天上的星星
街市没有了白日里的喧闹，静谧地只剩下空气中虫儿扇动翅膀的声响，竟别有一番滋味，再侧目看向身旁的人，未曾想堂叔就这么健全又美好地站在自己身边
一切都安详得如梦里时常有的景象
堂叔也有年轻的时候，一切都还未被俗事约束前
堂叔也贪玩，心性也高，总是想着要爬得更高一些
第一次爬树也是堂叔教她的，叛逆地当她是男孩子一般，而那时她的个子不过才刚没过镇上的小池塘，爬树根本使不上劲，最终还是堂叔背着她一起爬上了树
坐到树干上的那一刻，她才发现盼了好久的新衣裳破了，竟还惹得堂叔一阵嘲笑，不知道是因为新衣裳破了亦或那时堂叔在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笑容，所以她对那时的情形记得很是清楚
那日清晨母亲难得地还为她煮了一碗面条，说是长寿面
她偏头看向堂叔，堂叔从前还很爱笑，不似现在，月光太亮了，堂叔鬓角的白发都显现出来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发梢，再过一月，她便要过二十七岁的生辰了
可当双手触碰到柔软乌黑的头发时，她才恍然大悟，眼下的她不过才十六岁，已不是那个嫁做人妇十一年的虞思思了
“果然”二爷一声低沉的声响，让她回过神，她坐直身子顺着二爷的目光看向冯府，门口多了一顶轿子
夜深时分才登门造访，若非急事，便是见不得光的事了，而轿子里下来的人正是白日在二爷面前唯唯诺诺的人吴梁，随后下来的还有意料中的冯氏，她心里暗自冷哼一声，这两人当真是形影不离
“舅舅原是怀疑吴梁偷盗账簿之事背后还有人指使？”她微微侧目，便能看到吴梁携带着冯氏前后左右的张望，鬼鬼祟祟地在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冯府
只是二人进府走得正门旁的侧门，倒并非是后门之类的，若是做些女娼男盗的事真够光明正大的
她蹙眉，收回目光。吴梁和冯氏还有冯爷的关系不清不楚她自然早就知道了，二爷现在才怀疑应该晚了
毕竟，她都已经死了
二爷斜睨她一眼，想要确认的也并非只是这件事情，只是与一个孩子也无需解释那么多，便没有回应她
只是，他瞧着深夜无人，吴梁和冯氏动作似过于亲昵，有几分不寻常，两人几近贴着进了冯府，他微微皱眉，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还是舅舅需确认自己要传达的信息他二人送达到了方才安心？”
二爷听到她的话语，这回终于正眼看向她了，她即使坐在树桩上，也是正襟危坐的模样，这病情好转后的短短几月便学了这般严谨的家教，宋家看来真是“教女有方”
这样的端庄模样，他也教导过另一个丫头
婷婷有些困惑地多看了一眼二爷突然眼神变地有些复杂
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动了两下眼眸，亮起有些暗淡的片刻光亮，但又消散得格外地快
二爷垂下眉目，他确实要确保“试行船不适宜开航”这条消息能传递到冯庆安那，因为唯有冯庆安说的话母亲会听进去
“吴梁在满金银假借着姑爷的名头，没少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过，他偷盗的这些比起整个满金银的生意来说，可谓不痛不痒，舅公家大业大，总看不上这些碎银子的生意的”
婷婷猜不透二爷到底在想什么，双手搭在膝盖上，侧着身子说出自己的观点，颇有几分帮他分析的认真模样，数落着事情的时候还伴随着习惯性地上下点头的动作，思考问题时还会一只手握拳来回微微摩挲着双唇
再次看到这样熟悉的动作，二爷眼眸都有些微微放大“婷儿，这些都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婷婷愣了一下，觉察到他唤自己的名从婷婷变成了婷儿？心里总觉着哪里不太一样
抬头，撞进他有些闪躲的眼中，猜忌和打量，还有丝丝地关心？
“婷儿”听着，很是亲昵
“那你觉得这件事是何人指示他呢？”二爷装作淡定地捏着手指的骨节，接着问她，耐心地等她的看法，也不做反驳
“舅舅会觉得非吴梁一人所为也情有可原，吴梁这个人胆小如鼠，又见风使舵，不像是这么胆大妄为的人”婷婷回想着方才吴梁进了冯府的情景，熟门熟路的，想来确实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今日又莫名假借登门探病一说提及冯爷，想来二爷首先怀疑的也是冯爷了
二爷也不插话，牢牢看着面前的孩子紧皱眉头煞有其事地分析着，即使掺杂了个人对吴梁的不悦之意，说着吴梁百般不是，却也是字字诚恳，牙白口清
他许久也未与人这般和心静气地谈论满金银的事了，身边也甚少又个能信任的人谈及这些事
从前也有过，只是那丫头……
他虽是认真地看着眼前人眉飞色舞地说这话，眼底却开始有些涣散，那些在午夜里好不容易强压的记忆突地被丝丝地抽散开来
“但，当初满金银舅公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他若是惦记满金银也不会等到如今，更不会说只是偷盗些芝麻绿豆般的东西，这倒像是妇人才会干的事！”
婷婷自顾自地说着，时不时还低头蹙眉思考，没注意到二爷再抬头盯着她的眼神愈发的深沉
“不过从前吴府的开支确实大，若是只靠吴梁一人在满金银靠着表姐这个不得宠的四千金得到的职位而有的月钱基本是难以养活的，那么，冯爷在背后指使，也不是不可能。”
她似乎对吴府的事情很是了解，二爷一直没有插话，让她自顾自地将话说完“不过，冯爷财大气粗，买下满金银也不在话下，说他帮着吴梁图满金银的财产似乎又说不通”
只是她说的妇人两字，倒是引起了二爷的注意，心里有了一个新的人选
婷婷分析完事情的原委后，才察觉到二爷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神充满着试探和打量，心里有些毛毛的
她不知道二爷在想些什么，但他背着光亮又迟迟不说话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里有些不适，“舅舅这般看着我，是在怀疑我吗？”她现如今的身份且不说与那个姓吴的毫无关系，她还是宋大人的亲生女儿，官家的人可不会教唆别人做这些事，倒还不如官场上贪污受贿来得更为盆满钵满
二爷沉下眼睑，没有应她的话
婷婷奇怪地打量他一眼，突然对他的眼神恍然大悟，“舅舅是在怀疑我母亲？”
二爷挑眉，对于她的聪慧颇为惊讶，她看事这般通透，难为二姐将她送到自己身边，想来做足了功课
只是，他看向她澄澈地丝毫没有算计意味的眼眸，心又觉得这般年纪的孩子太过于聪慧并不是件好事
婷婷意识到自己地脱口而出有些不对，立刻伸手扶上自己的嘴唇，以她现如今的身份不该是这般了解眼前之人的想法的，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为宋夫人开脱道，“母亲虽与舅舅不合，但终究是自家人，不会与外人联合对付满金银的！”
她心里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宋夫人虽忌惮着满金银，却也并不会做这些事情。实际上，以宋夫人的高傲，除非是至亲之人，不然以她多疑好胜的性格，断然是不会将自己的事情托由他人做，更何况是吴梁那般看着就不中用的人
“自家人？”二爷戏谑地冷哼一声，讽刺地重复她的话，只觉得她突然又变得单纯天真，浪费了方才那刚刚展露的智慧
他转过身，准备沿着来时路回去，“起身吧，我送你回去，若回去晚了，你母亲要责怪我了”
婷婷站起身子，看着眼前之人突如其来的冷漠席卷全身，背身对着月光，影子拉得狭长，向后微微偏头，侧脸轮廓清晰，投射在下眼睑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眼眸里时常有的暗色
“舅舅”她喊停了他的步伐
月上树梢，照的半边天好似白昼一般，二爷侧目而视，目光带着几分冰凉
“你可曾后悔过让她嫁给吴梁？”
他们都知道这个“她”是谁，只是她现如今的身份也许同从前一样软糯无力，连同着她的话语软绵地跌落在泥土中，掀不起一起风浪
也惊不起堂叔心里哪怕一丝的余地
二爷没有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朝前走去，丝毫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就如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一般
只是婷婷没有看到的是二爷掩在衣袖里的双手握成拳，紧紧地、捏得关节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