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遇见罗晓澍那晚,周清霭朝他踢了一个易拉罐。自此,她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的偏移。

    那是临近圣诞的某一天,她到德国留学刚满半年,最新的成绩单上,除了两门5分(不及格),还有三门4分(刚刚及格),连个3分都找不到。

    想到妈妈看见这成绩单的反应,周清霭头皮发麻,简直没法呼吸。

    祝歆说:“怕什么呀,成绩单改一改再发回去嘛。”

    那她就死定了。

    周清霭心情沉重,连话都不想说。

    然而早就约好一起去看法兰大学圣诞晚会的,周清霭不好意思扫兴,勉强化了妆,再换上漂亮的复古蓬蓬裙和小羊皮靴。

    “这就对了,换换心情嘛,听说有很多帅哥!”祝歆兴致勃勃。

    周清霭强打精神陪她去。刚在大礼堂里坐下来,手机响了,妈妈来电。

    演出还没开始,礼堂里灯光摇曳,笑语散落,一旁的祝歆正对住金发帅哥巧笑嫣嫣。多么轻松愉快的氛围,周清霭握着振动的手机,却只觉后背发凉。

    考出这种成绩,一场骂注定躲不掉。她咬咬牙,跑出礼堂,找了个无人的角落。

    是比预料中更漫长的一通电话。

    站在黑沉沉的雪夜里,周清霭又冷又累,浑身上下,只有手机和耳朵滚滚烫。干脆坐到雪地里,把手机放在膝盖上。没开免提,那头的疾言利语还是清晰可闻。

    没办法,这里太安静了。周清霭仰起头,昏黄的路灯光正透过七叶树稀疏的枝桠,望着她。再往后仰,能看见大礼堂的尖顶,这座哥特式建筑在暗蓝夜幕下,像一头静默的黑色巨兽。她索性躺下去,看见围墙上一串串圣诞彩灯,迎着灰云滚滚的天空,好像魔法世界里发光的花朵。

    “……你在不在听!”

    魔法消失了,周清霭忙坐起来,把手机拿到耳边。

    “在。”

    “……就这样吧,不想读就滚回来,别在那儿浪费时间浪费钱,还白白浪费我的期望。”

    终于。

    周清霭看一眼通话时长:19分50秒。

    网络发达的坏处就在这里。你以为你已经躲到半个地球以外的地方了,几乎可以算做另一个世界了,那些熟悉的责骂却仍然能追过来,追上你,钻进你的耳朵,持续不断地敲打你并不强壮的神经。

    周清霭把手机塞进口袋。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眼泪还是一个劲儿流下来,她胡乱抹了抹。

    有只易拉罐躺在脚边,凭空出现的一样。她踢了它一脚。

    喀啦。空的。

    面前正是一个小小的斜坡,那易拉罐喀啦啦地滚上去,又很乖巧地滚回来,继续让她踢——

    喀啦。你就是不用功。脑袋空空,草包一个。

    喀啦。别拿不感兴趣当借口。你就是个废物。

    喀啦喀啦。除了让我被你爸看笑话,你还会干什么?

    喀啦。花钱的本事倒是渐长,买那么贵的靴子,你也配!

    周清霭低头,脚上的小羊皮靴是在一家手工小店买的,天冷了没靴子扛不住——到德国来,她就买了这一双靴子,年末打折,一百多欧,换成人民币也就千把块,她连一千块钱的靴子都不配穿了吗?!

    带着怨气的这一脚踢得格外凶猛,易拉罐应声而起,越过斜坡,朝着小路那头的礼堂外墙飞去——视线正中,忽然多出了一道人影。

    声音卡在嗓子眼,周清霭下意识迈出一步,好像要把那易拉罐抢回来似的——但见那人敏捷地一闪身,罐子哐啷一声击中墙面——她自己脚下却是莫名一绊,整个人扑倒在雪地上。

    “……没事吗?”

    夜色里,不期然响起一句德语。

    清亮的男声,听起来很年轻。脚步声也朝她来了,周清霭匆匆一瞥,只见那人穿着黑色大衣,身量很高,从斜坡上一跃而下。

    显然那易拉罐没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周清霭松一口气,只是更觉尴尬,挣扎着要爬起来。

    右脚却不听使唤——低头去看,积雪中原来藏着一个网格的排水沟盖板,靴子的猫跟好巧不巧卡在里面。她用力挣了两下,却是卡得更紧,整只脚几乎动弹不得了。

    “慢点,慢点。”那陌生的男声道。

    不知是他走近的缘故,还是那沉稳又轻快的语气,安静的冬夜里,这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性感,好像低沉流动的河水,泛着清粼粼的月光。

    周清霭抬头望去——那人已蹲下身来,低头检查她的靴跟。路灯光下,那是一张颇为英挺的侧脸,相比日耳曼人略显粗犷的骨相,这张脸意外的清秀而俊朗,甚至像东方人……

    未及反应,就见他转过脸来。周清霭撞上一双黑亮的眼眸,不由怔住了。

    “看起来是卡住了。”他看着她,忽然一笑,“我帮你,你不要动。好吗?”

    这两句德语说得很慢,然而周清霭心跳怦怦,什么也没听清。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裤,却毫不在意地单膝跪在雪地上,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右脚踝。

    周清霭眨了眨眼。白皙清瘦的手,筋节分明,落在她赭石红色的靴面上——下一秒,隔着羊毛袜和靴筒,她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轻巧的,却又不容拒绝的力量,只轻轻地旋了一个角度,她的右脚已然脱离了桎梏。

    “好了。”他把她的右脚轻轻放落在雪地上。

    四下里静寂无声,风掠过,七叶树上的残雪洋洋洒落,零星的凉意滑过脸颊,周清霭才意识到自己面孔发烫。她爬起来,胡乱拍打大衣和裙摆上的雪。

    “脚没事吗?”

    这句她听清了。

    “没事。”周清霭小声应,偷偷瞥他一眼,“谢谢你。”

    对方站在那儿,黑色大衣里露出挺括的西装领和俊雅的领结,此刻正微微侧了头,好像在打量她。

    “对不起,刚才……”周清霭想起差点击中他的易拉罐,一开口却大脑空白,好像她读的德语全还给了老师。

    “中国人?”

    此时此刻,这三字中文未免过分悦耳,周清霭刷地抬了头:“你……你也是?”

    路灯光下,一身正装的男生,黑眼睛已经弯成上弦月:“来看演出?”

    对了,圣诞晚会。周清霭朝礼堂后门看一眼,失去再进去的兴趣:“已经开始了吧。”

    “不会开始的。”他的语气很轻快,“因为我在这里。”

    只见他一转身,朝她招手:“走吧,第一个节目就是我的。”

    这下周清霭真正吃了一惊。

    “快,别让我迟到。”见她没动,他又加了句。如此自来熟的口吻,好像他们是相约了一起来的同伴似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周清霭的脸孔又莫名发烫,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挪了挪。

    “……你弹钢琴?”

    她回忆刚才扫过一眼的节目单,好像是肖邦的什么曲。

    “喜欢吗?”他亮起眼睛,那个神情,甚至有几分天真。

    “不喜欢。”言语先于意识出了口,她看着他忽地绷住脸——未免太可爱的表情,周清霭忍不住笑了。

    “啊哈,我就知道。”他晃晃手指,似乎笃定她在开玩笑,“来吧,就当给我捧场啊。”

    说着还歪了歪头,倒像在恳求。

    这下周清霭不能不跟着他,走回大礼堂去。

    脚下积雪轻响,她莫名多话:“我就是不喜欢肖邦。”

    “哦?”男生看她一眼,“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什么,你就能弹什么?”他的口气随意又自信,周清霭生出一点点嫉妒来,“你是圣诞老人吗?”

    他低声笑了,真是个爱笑的男生:“没错儿,快,选你最想要的圣诞礼物吧!”

    “骗人。”周清霭嘟哝。

    “不选可就没机会了哦。”他煞有介事。

    周清霭咬咬嘴唇:“那,《人生的旋转木马》?”(注:《哈尔的移动城堡》插曲)

    话音刚落,他就扭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

    不算很难的曲子吧,她没有故意为难他啊。周清霭鼓足勇气回视他。

    逆着光,他的黑色眼眸似在隐隐闪动,看不清情绪。

    下一秒,抬手打个响指:“没问题。”

    他往前走了,周清霭愣了愣神,提着裙摆追上几步。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

    “就是待会儿弹给你听啊。”他笑眼弯弯。

    “……不要骗人。”

    谁会在开演前更改曲目?谁上台前不需要练习?是在拿她寻开心吧!

    礼堂后门就在眼前,只见他一个滑步冲过去,一把拉开大门:“欢迎来到我的魔法城堡!所有的不开心都会挡在门外哦。”

    刚才解救她的脚时,看起来那么绅士,这会儿却完全是个活力四射的少年,倒显得他那身笔挺的正装不相衬了。

    周清霭没忍住:“你这样一点也不像个钢琴家。”

    “谁规定钢琴家一定要是什么样?”他又在笑,眼睛亮闪闪的,有一点帅,又有一点可爱。

    周清霭站在那儿,觉得脸颊还是滚滚热,好像莫名其妙发了烧。

    也许是礼堂里供暖太足的缘故。一进门,暖气和声浪一起扑面,有人一脸急切地迎过来。男生应着,和别人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又朝她走来。

    周清霭未及反应,只觉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待会儿见!”男生微笑的眼睛在人群中一闪。

    低头,手心是一包蓝色的Tempo。给她纸巾干嘛?周清霭看向男生消失的方向。

    ——待会儿见。

    她想起他的笑眼来,无意识地跺了跺脚。

    好吧。踩着小猫跟,周清霭曲曲弯弯绕去观众席,走回自己的座位。

    祝歆正和那个金发男生聊得火热,看见她,倒像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周清霭不明所以,祝歆推她:“去洗手间。”

    洗手间的大镜子一照,周清霭当场僵住——那个眼圈乌黑,眼角滴墨,鼻梁上还抹着一道黑印的女鬼模样的家伙是谁!

    “怎么搞的?你这是哭过了?被你妈骂的?”祝歆问。

    周清霭哪顾得上回答,一把撕开手里的纸巾,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天啊,她就顶着这张脸,和钢琴家聊了半天么!

    怪不得要塞给她纸巾……

    周清霭想变身鼹鼠,抱头钻进地里去。宇宙黑洞在哪里,赶紧给她找一个。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祝歆拿来卸妆油,没忘了取笑她,本来化妆水平就差,还哭得这么不讲究,周清霭更懊恼了,手上使劲儿,把自己眼眶擦得生疼,变成一对红眼圈。呜呜呜。

    “……你妈为啥骂你?”祝歆喋喋不休,“就因为没考及格?”

    周清霭没好气,人类的悲欢真是一点儿也不相通:“如果你妈给你交那么多学费,让你读私立商学院,结果却收到那么难看的成绩单,她也得骂哭你。”

    “嘁,我妈恨不得我半个子儿也不要花她的。学费?拜托,要不是德国公立大学免学费,你以为她会让我出来留学?”祝歆怼她,“你呀,就是大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法兰商学院哎,全欧洲都数得着的商学院,我妈要是肯出钱让我去上,我高兴哭了还差不多。”

    “下回把成绩单弄漂亮点不就行了?”她拿绿指甲戳戳周清霭的脑门。

    ……说得容易。

    这个商学院,全英文授课,周清霭雅思成绩还不错,勉强通过申请被录取——结果一考专业课,就是这种成绩。真当商学院这么好混的么?

    可这是妈妈选的。当年高考填志愿,妈妈就替她选定了未来的职业方向:财会。即将升任国企财务总管的老妈,认定这一行最有前途,就业面最宽,只要业务过硬,在任何地方都能吃得开——

    周清霭却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专业。从小到大,妈妈的要求她一直执行得挺好,只除了这个专业——那些课本她看着就头晕,还有要命的高数和概率统计……

    想当年高考失利,她只进了个二本,勉强读了两年的财会,成绩单上的分数从来都像阴雨天的蜻蜓,低空飞行。事实已经证明,用中文她是读不好这专业的,难道换成英文就能读好了?

    妈妈才不管呢。妈妈只会说——不想读,趁早滚回来!

    周清霭想,她的确不想读商学院,可也不想滚回去。

    当初听从妈妈安排来留学,费那么大劲儿准备雅思考试和各种申请,可不就是为了离家远一点,离妈妈远一点么?

    现在要怎么办?周清霭对着镜子里的红眼圈,伸手捂住脸。

    “……又哭?”祝歆推推她肩膀,“演出还看吗?”

    周清霭犹豫了一秒。

    “要不,让杰森开车送我们回去?我看你也没心情了。”

    话说得体贴,可是:“杰森是谁?”

    一抬头,就见刚才和祝歆聊天的那个金发男生,正在座位上伸长了脖颈,朝这边张望。

    原来是这么回事。

    “送我回宿舍,然后你和杰森再出去玩,对吧?”

    “哎呀——”祝歆拖个长音,“看破不说破,还是好姐妹哦。”

    “……那,看完第一个节目就走。”

    周清霭想,答应了要给钢琴家捧场的。

    走道上的灯暗了。没等她俩回到座位,整个礼堂已安静下来。

    黑暗中,有人轻咳一声。

    周清霭回头,舞台原来近在咫尺——垂落的暗红色幕布正徐徐拉开,现出一架钢琴。黑色的,大三角钢琴。

    砰地一声,追光灯亮起。好像亮起另一个世界。

    有人坐在钢琴前。周清霭睁大眼睛,那穿着黑色礼服的侧影,仿佛随着白色光柱,穿梭时空而来的王子。

    第一个琴音有力地响起。“咚”的一声,像在敲击谁的心脏。紧接着一长串琴音流丽滑过,有如滚落时空的珠玉。

    “……哇哦。”祝歆在耳边轻叫。

    还是肖邦。

    周清霭小小嘟哝: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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