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隆三年九月，初秋微凉的风，惊落了枝头几片摇摇欲坠的黄叶。
二更的梆子刚刚打过，清渊县钞关主事宅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各种厚厚薄薄的线状蓝封簿子在书案上高高低低地摞起，将正埋头查阅的钞关主事许德昌围在了里面。
吱呀——
书房的窗户开了，寒风绕过高摞的书簿，吹了进来，许德昌不自觉拉了拉身上披着的长衫。
“阿方？”
许德昌一声喊去，只有几声轻轻传来的鼾声传来作为回应，风吹乱了眼前正在翻阅的账页，他决定起身去关被风吹开的窗户。
刚走到窗前，忽然一股异香涌入，许德昌顿时胃中翻涌，头晕目眩，他用虚扶住窗台，张口喊道，“阿……”。
方字还没出来，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许德昌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没了声响。
这时，一个蒙面黑衣人迅速从开着的窗户里跳进来，轻手轻脚地来到许德昌身旁，伸出双指试了试他的鼻息后，便将他拖到书案前的椅子上，在一圈书簿中继续摆出伏案的姿势。
紧接着，黑衣人翻了翻书案上的书簿，似乎没有发现想要的，又转向身后的书架，疯狂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一本名为鱼鳞册的小册子，他急忙揣进怀中，蹑手蹑脚地从窗户逃了出去。
站在窗外，蒙面黑衣人侧目看了眼靠在门口打着鼾的小厮，嘴角发出一声似是鄙夷的轻哼，转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昌隆六年七月，盛夏热浪灼人，百姓都在家中避暑，午后街道上静静地，没有一个人。
突然，一辆疾驰的马车在悬着顾府牌匾的宅院前急停，上面下来位红色锦袍小内侍，他站在顾府门前，整了整手中的拂尘后搭在了左臂弯中，对着门口出来的小厮，笑声道。
“通传你们顾进士，贵人有请。”
“少爷请用。”
“忠叔，真有你的！这个点儿还能买到这樱桃乳酪。”
顾洵轻轻撕掉封口处早已湿润的贴纸，打开盅盖，一股清凉直冲出来。
雪白冰沙打底，浇上新制的牛乳酪汁，顶上点缀着几颗殷红圆润的樱桃，卖相鲜艳诱人，入口冰爽香甜，午后的燥热一扫而去。
顾洵今天起得晚，原以为买不到一早就会卖光的李记樱桃乳酪，结果一睁眼，老仆忠叔已经将它端到顾洵面前。
“我昨天刚在李记定了一个月的樱桃乳酪，少爷什么时候想吃，我什么时候就让人送来。”
忠叔看着顾洵长大的，他天资聪慧，热爱读书，尤其喜欢律法，一般人只觉律法晦涩难懂，但到了顾洵这儿，他写的每篇关于律法的文章都是一气呵成，让人读起来畅快淋漓，毫无晦涩之感。
“不愧是京城最出名的乳酪铺子，牛乳味浓，樱桃香甜！对了，忠叔，这几日可有父亲的来信？”
没等忠叔回答，顾洵的贴身小厮小九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打断了对话。
“少爷，外面来了位宫里的内侍，要接你去见贵人！”
“人到了吗？”
细密如水的笼烟纱帐里，一位身穿黄色罩衫的男子端坐在内，出声问向身旁的内侍王公公。
“皇上，已经去接了，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嗯，你说，朕为瑶儿选的这个帮手怎么样？”
“皇上选的自然是好的，三皇子身边正需这么一位有智谋懂律法的谋士。”
“朕看过他的进士文章和律法文章，逻辑清晰，见解独到，是个人才。“
说完这句，皇上扶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敲了敲，对着王公公又道。
“让瑶儿扮成皇子，朕可是错了？”
这话一出，吓得王公公赶紧跪地磕头。
“皇上为了江山社稷，三皇子有逸群之才，自是明白，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公公，“只是宫中如她这般大的公主都出嫁了，只有她还在为了朕的江山奔波。”
“奴才不敢，皇上息怒。”
“朕何怒之有？打小便是你看着瑶儿长大，你疼她，朕何尝不是，处理完清渊钞关的这个案子，就让她换回公主身份，选个意中的驸马，远离这纷扰的朝堂。”
“皇上英明！”王公公口中高呼，心中却依然忐忑，就算皇上如此安排，三皇子向来有自己的主见，她会听吗？
“请问，哪位贵人召见我？”
下了马车，周围的群山与密林，眼前的红墙黄瓦，片片宫殿虽不如京城的巍峨，却也十分庄重。
“婢子不知，请顾进士进来稍等，一会儿自有召见。”
安置完顾洵，那位侍女便出去了，殿内只剩顾洵一人，他好奇地四处打量，最后目光定在对面水桶里沉着的绿纹西瓜和各色新鲜果子上。
顾洵心想，这果子吃下去，肯定无比清甜，他悄悄咽了咽口水，抬眼就看到有人撩帐进来。
来人是位小侍女，她从顾洵对面的水桶里捞出一只西瓜，擦净后细切了装盘，放到竹榻旁的高几上。
“顾进士，请慢用。”
翠绿的瓜皮上是起了沙的红瓤，看着就吸引人，顾洵连忙起身道谢。
果然，那瓜瓤一入口，沁甜冰凉直入腹内，顾洵想那桶里的水定是深井水，才能让西瓜如此透凉。
吃着西瓜，顾洵不经意间又看到角落里大大的冰桶，原来这就是满帐清凉的来源。
单一桶冰价值就不下百两，这里几大桶冰随意摆着，皇家果然气派，只是不知召见他的贵人到底是谁，总不会是皇上吧？他一个无名小卒，料想肯定不会。
“顾进士，皇上有请。”
“皇上？”
从侍女那得到肯定答案，到进入皇上的主殿，这一路上，顾洵心里哆嗦不停。
“见到皇上，还不跪拜？”
到了殿内，顾洵刚刚站好，就有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就提醒他。
顾洵赶紧跪地行了大礼，口中高呼万岁。
“免礼。”
上一次听到皇上的声音，还是在金銮殿之上，殿试之时。
今日再次听到那威严的声音，顾洵难免有些如梦如幻。
“今日召你来，朕有件事要问你。”
“皇上请讲。”顾洵拱手施礼。
“听说你想去国子监做律学博士？”
听到这，顾洵心中暗叫不好，他是悄悄通过父亲好友顺天府尹谷济，给国子监祭酒递了他最得意的律法文章，想先在祭酒那里提前留个好印象，可这事怎么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
“回皇上，铨选结果自然等吏部安排，晚生无意……”
没等顾洵说完，皇上抬了抬手，一个小太监就端着个东西，来到顾洵面前。
顾洵颤巍巍低头一看，这不就是他亲手书写的那篇得意文章。
“都是晚生一人所为，请皇上降罪！”
原本不想承认，却被皇上当场拆穿，这犯可是欺君之罪，文章是拜托谷济递出去的，若是牵连谷济，顾洵不敢往下想。
“为何喜欢律法？”
“为何……”顾洵以为皇上开口要定他的罪，没想到竟是问这事，“晚生认为律法乃天下之仪。”
“小时候，父亲常说律法可利君利民、宜时安世，从那时我便喜欢上律法，希望以后可以用来安世济民。”
虽然考上进士，顾洵可没打算当官，他只想去国子监当个闲散博士，过平稳安逸的日子，当官费心又费力的，他可不喜欢。
“好个安世济民！看在你这颗为民之心，朕给你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竟然还有转机，顾洵顿生惊喜。
“朕的三皇子正在清渊县微服私访，你此去，明面上是清渊县的知县，暗地里，要为三皇子当好谋士，助她一臂之力。”
“晚生听从皇上安排，只是这一去……”顾洵咬了咬牙，“晚生何时可以回京？”
话音刚落，王公公就瞪大眼看向顾洵，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子竟敢向皇上提问。
“看你表现。”皇上没有计较顾洵的大胆，反而换了副和蔼表情，“配合好三皇子，一切听她的安排。”
顾洵是个只会读书写字的书生，当官没经验，做谋士更是悬，他想不明白，怎么就一上午的时间，他便从风风光光的新进士落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去，如登蜀道，难上青天。
不去，欺君之罪，还要连累父亲好友。
从皇上的行帐中出来，透心凉的顾洵丝毫没有感觉到暑气的酷热。
“顾进士，等一等。”
顾洵回头，原来是刚才站在皇上身旁的那位公公。
“有两样东西给顾进士。”
王公公一挥手，旁边小太监就将檀木托盘递到顾洵面前。
“左边这份是三年前清渊县一桩悬案的情况，你此次去主要是协助三皇子办理此案。右边是清渊县的鱼鳞册，见到三皇子后代为交给她。”
说完，王公公又上前一步，在顾洵耳侧低声交代与三皇子接头的方式，最后还不忘安慰他。
“三皇子深得圣宠，只要这件案子破了，回京之事可请三皇子为你求情。”
顾洵听后连忙道谢，王公公示意他赶紧回府收拾行装，今晚就乘船离京赴任清渊县。
连日暴雨，清渊县境内运河水位猛涨，距离县城十多里的小镇上，已有村民自发沿河看守，生怕河堤破口，河水倒灌村里。
张贵跟阿香两口子看守的这段河堤正好在村头，这天，二人巡查水情时，忽然发现上游漂下来个人。
“啧啧，又漂下来一个。”阿香咂咂嘴，惋惜道。
“唉，这几日漂下来的每一个活的，天灾难当，生死由命。”
张贵用铲子使劲拍了拍刚堆好的沙袋，让它更严实点。
“阿贵，”没等张贵抬头，阿香又是一声，“这个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