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不到五时，温姜玉载着行李将三菱停在公司楼下后便转乘地铁前往广城机场。唐楷下楼时瞥见那空荡荡的车位，心里的某一处似乎也随之空了。

    刚打开车门，面前就停下一辆银色的吉普。浅灰色的车窗缓缓下降，露出喻淇那张漂亮的脸。 “唐楷，昨天忘了问你这些车位是怎么租的?”

    “每一户都有固定的车位，你需要去问你的房东。”唐楷看她张扬的笑脸，想起昨日在公司大厦里看见她时，她也是这样笑着自我介绍，就好像他们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

    “行，等会儿公司见。”车里的人戴上墨镜，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唐总，已经给新来的设计总监安排了办公室。”柯秘书笔直地站在诺大的办公室中央看着桌后的男人，今天是一身全黑的西装，没有领带，整个人陷在黑色的皮质办公椅中，像是隐在了阴暗处，只剩那张冷白的脸庞和那双琥珀直直地盯着人。 “这是工程部上交的最终方案。”柯秘书继续道。桌后的男人撤了眼神，长长的睫毛向下低垂，掩住了眸中的神色。柯润达看他没回应，便自觉退出关门。

    唐楷其实在想今早父亲打来的电话。

    唐父名盛悦，是唐氏集团的董事，唐楷所管的科悦便是唐氏与美国宝科合资成立的汽车公司。

    “喻淇是宝科派来的设计总监。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个有能力的孩子，以后你们就好好合作把公司搞好。” 唐父只知道当初自己的儿子在留学的时候向其求过婚，也成功了，但后来两人怎么散的他不了解。他隔着手机听见儿子的沉默，只能扯开话题: “Christ发了邮件给我，说想和你见一面，她下个月六号左右会来中国，你有空就回来一趟。”

    Christ是唐盛悦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女朋友，也是唐楷的生母。年轻人玩得疯狂，一不小心就有了孩子，可唐楷没出生多久两人就感情破裂，和平分手。不足三岁的唐楷随唐父回国，而后被留在爷爷奶奶家寄养。直至六岁，唐盛悦的公司步入稳健，唐楷才被接回家。当时唐父已娶妻，且新母已怀孕，尽管家中有保姆，但家里的重心或多或少都偏向于孕妇。六岁的唐楷早已懂事，也太过懂事，他知道他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有大于无。于是他哭闹起来，像所有会闹小孩儿脾气的娃娃那样，他哭着说想回爷爷奶奶家。于是，截至十五岁他前往美国留学为止，唐楷都一直生活在祖父母身旁。

    “知道了。”尽管Christ的城市就在隔壁，但留学的八年里唐楷很少和她见面，那个棕发碧眼的女人似乎总是忙得脚不沾地，而且每次和她见面，身边都总有新的男人。

    “你弟要和你说话。”唐盛悦自觉是亏欠了这个儿子，但父子倆的关系从来都是如此，有第一句没第二句，也不知道这孩子的性格像谁。

    “臭小子，拿走。”

    唐楷听见父亲在那头笑骂了一句，接着电话里就换了个人。

    “哥!”唐永真在那头抱着手机蹦跶到花园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新买的游戏机到货了，就等你回来和我一起玩了!”

    唐楷看着这个弟弟从襁褓长至现在十二岁却已快及自己身高的一半，他是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弟弟的，不知不觉说话的语调也轻松了起来。

    “下个月就回来。”唐楷想像得到他在那边的表情，问: “你上次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

    对面的语气立刻弱了下去， “你不提这个我们还能是兄弟。”

    “成绩很差?”唐楷压着椅背往后倒，伸了伸腰。

    “屁咧，你弟弟我聪明得很!” 唐永真踢了一脚花园里的花盆，忘了穿着的是拖鞋，顿时痛得他呲牙咧嘴。

    唐楷听见他在那鬼呼狼嚎，眼里溢出暖意，他笑着问:“那是考太好了?”

    “班级第三，但徐智那家伙竟然爬到我头上了，就差两分!就两分!!他排第二!!”

    唐楷知道徐智是他班里的小伙伴，两人总是在暗中较劲。

    “不说这个了!你快点回来，我的新装备要第一个和你玩!”

    “好。”

    “唐总，喻总监在外面说要见你。”

    唐楷压着手机朝何润达挥挥手，示意让人等着。

    唐永真在那头听见话，再次要求哥哥早些回来后自觉地挂断。

    喻淇进来的时候正好捕捉到他脸上未消散的笑意和暗下去的手机荧屏。

    是谁能让他笑得这么开心?

    但她很快又想，管它是谁，反正唐楷最后只属于我。

    “唐楷，我的那份申请你看了吗？”喻淇顺了顺阔腿裤，坐下。

    唐楷抬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不通过?”

    喻淇申请将她手下的王主管换人，唐楷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王主管经验丰富，你刚上任，他可以协助你快速了解……”

    “呵，经验丰富兼倚老卖老。”喻淇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仔细地观察办公桌后男人的神情。只见他从文件里抬头，修长的手抬起，停在额边。

    唐楷往后倒在办公椅背上，右手轻抵在额边揉了揉， “喻淇，这里不是美国。”他撤下手，覆在扶手上，暗黑的扶手与白皙的肤色形成对比， “王主管是设计部的老员工，你可以和他好好合作。”

    唐楷知道王主管在自己接管科悦之前就已经存在于设计部，他原本就是唐氏的员工，科悦成立后被调至此做管理。王主管这人工作能力很强，但可能因为渐渐上了年纪，再加上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人便开始有些懒惰起来，或者说是有点力不从心。但设计组里的人都很尊敬他，而且王主管工作虽慢，但大体工作都能合理地完成。人也快步入退休年龄了，唐楷便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待。

    喻淇看见唐楷的神色，便知此事绝无商量之地。她不服地咬了后齿牙，正打算说些什么，唐楷的声音却又响起。 “喻淇，这里不是美国，我相信你不会忘了自己的根。”她听见唐楷缓缓呼出一口气， “你刚加入科悦，我希望你能收收以往的做派，你这样……会吃亏。”

    他依旧是关心在乎我的，喻淇想。

    “我收了，你会原谅我吗？”

    唐楷直视眼前的女人，这个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在自己身旁的人宛如亲人一般陪伴着自己的成长，而她也从少女成长至一位成熟的女性。唐楷深陷过她的温柔，沉浸过拥有她的喜悦，却也感受过她的决绝，体验过她的无情。过往的种种他已不想再思忆，眼前的人他无法斩断与否定十几年的陪伴与感情，但他希望自己和她仅维持在同事的关系上，至少现在是这样。

    “以后不要再拿这些事来问我，人事部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喻淇听明白他话语中的暗示，一颗心瞬时往下沉了沉。她抓紧椅子的扶手，而后又松开。

    来日方长，她想。

    喻淇踩着高跟鞋愤愤地走了，办公室又回复至安静，唐楷手里握着的手机，盯着微信上温姜玉的那一栏出了神。她的头像应该是在国内某处景点拍的，唐楷记得那儿好像是九寨沟。湛蓝的湖水，洁白的衬衫，浅蓝的牛仔裤，在阳光的照耀下拢着一层薄薄的氤氲。照片里的笑容没了往日的露齿，却让人感到舒心，像是身后清澈的湖水，像是不在画中却总是氤氲在周围的阳光。

    他自嘲地笑了笑，关上屏幕，扔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