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如此无聊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亥时，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但宫里仍旧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武后退席后，文武百官也可以陆陆续续地离场，这时候又是免不了要一阵寒暄，你拉我扯。最开始只是有零零星星的官员从大殿退场，直到两柱香后，退场的人才慢慢变得多起来，官员们三三两两，大多被灌了酒，兴许是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但脚底板也都是飘着的。

    裴东来应该还算里面出来的早的，这人喝的一身酒气，脚步也有些不大稳当。

    天下上下打量，“喝这么惨？”

    “别提了，”裴东来眼睛都喝的有些发直，他摆摆手，“发个善心，醒酒茶。”

    天下递过去杯茶，扶他站起来，“行了，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回大理寺了。”

    “不回去。”

    天下只当他是闹酒疯，拍拍他的背，哄小孩儿似的，“行行行，那我们先出大明宫，这总成吧？”

    “不成。”裴东来甩甩脑袋，从怀里掏出来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天下手里。

    那大概是刚包的，口也没来得及封，油纸展开，里面包的是几块胶牙饧。

    胶牙饧，是一种洛阳特有的糖，和椒柏酒、屠苏酒、桃汤、敷于散、五辛盘一样，都算是周武过春节比较有仪式感的吃食之一。这些吃食北离没有，刚刚在礼部安排的院子里，她也吃了顿饱餐，所以她其实本来想和裴东来絮叨絮叨这些对她有些新奇的小食。

    比如，椒柏酒喝起来真的很像中药啦、怎么你们这边过节还要吃敷于散这种用柏子仁﹑麻仁﹑细辛﹑干姜﹑附子研磨而成的中药啊，就算是讨一个预防感冒的寓意，也真的好奇怪啊。再比如，那个装着葱、蒜、韭、蓼蒿、芥的五辛盘，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一些，她今天才知道辛同新，吃五辛盘的寓意是辞旧迎新。还有啊，桃汤是真的和她预料中一样难吃，谁会为了驱鬼辟邪用桃木煮汁啊，这桃木真的能煮熟吗？

    而此时在她手心里的，是一包胶牙饧。

    胶牙饧，一种粘牙的软糖，她吃饭的那一桌也有这种糖，只不过都是敲下来的一些边角料，有大有小，没多少讲究。裴东来包的那个，每一块都被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是一口一个的大小。

    她决定不告诉裴东来这些了，只是选择拿起一颗胶牙饧塞进嘴里，“怪黏嘴的。”

    她爱吃甜食，从还在无双城的时候就是。

    所以她还没来的及告诉裴东来，那些周武特色的小吃里，她觉得胶牙饧应该排第一位。

    裴东来拉起她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此时正赶上退场的人多，人群熙熙攘攘，各家同行的侍从也都被叫过去找自己家的老爷，宫里人来人往，大家都脚步匆匆，没人注意到那个白发少卿拉着一个同样穿着大理寺制服的姑娘七拐八拐，绕过了含元殿。

    天下被拉着，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等他反应过来时，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走廊里点燃的照明用的烛火还在摇曳。胶牙饧黏在她的牙齿上，一点点的化开，她抬头看去，那是一个小花园的入口，上面写着「梅苑」二字。

    何为梅？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

    此为梅。

    梅花其实按分类有很多品种，什么宫粉梅、朱砂梅、玉碟梅、绿萼梅、洒金梅、白梅、青梅、花梅啦，反正两只手数不过来。

    但大明宫里的梅苑不同于它处，梅苑只种一种梅花，红梅。

    “我其实对花没什么兴趣，不过要真的从百花挑一种喜欢的，大概也只有梅花。”裴东来踩在梅苑的小路上，“大明宫没什么特别好的，也就这一个梅苑还算说得过去。”

    “美中不足的是，如果这梅花开在野山里就更好了。”

    “看个花儿还要来一趟宫里，麻烦死了。”

    彼时天色已晚，烛火也暗，其实看不太清楚那些花儿的样貌，只是雪地很白，梅花又是火一样的红，让人感觉到一份有些朦胧的热烈。

    天下读过的关于梅的诗句有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可能是那首「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可天下其实并不同意。

    因为她总觉得，梅花是不会「独自愁」的。「驿外断桥」也好、「寂寞无主」也好、「零落成泥」也好，你瞧瞧那被雪水浸润之后愈发风姿绰约的梅花儿，梅花才不会在乎这些呢。

    严寒彻骨是她、暗香浮动是她、无意争春是她、人间第一枝也是她。

    “我也最喜欢梅，不过有一点不一样，”天下站在红梅的枝丫旁，“我喜欢的是腊梅。”

    腊梅，一名黄梅，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放，其香又近似，色似蜜蜡，且在腊月冲寒而开，花开春前，为百花之先，故有其名。

    “昨天洛阳下雪了，洛阳的雪，很好看。”她站到了裴东来身边，和他一起望向一株长得很高的红梅，“我以前家里所住的轩辕阁的院子里有两株腊梅。我很喜欢梅花落雪的样子。”

    “你家乡是什么样子的。”裴东来问道。天下看着梅花，她没有看裴东来，只能隐隐约约闻到一阵带着梅香的酒气。

    “你怎么一副审讯的语气。”她虽是这么抱怨了，却没有拒绝回答裴东来的问题，“我家呀…我家是一座天下无双的城。”

    “天下无双。”她很轻很轻地把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放轻放柔的时候，会少一成平日声音的清脆和傲气，反倒是沙沙地，像从指间缓缓落下的流沙。

    “冬天有时候会下雪，不过大多时候雪不大。”

    “城里满城都是火炬树，那是一种秋天的时候叶子会变得红彤彤的树，很好看。可惜在洛阳，大概很难见到。”

    大概是他们聊到了雪，又或许是梅与雪真的永远分不开，空中开始飘起小雪，雪花有梅花瓣那么大，那日的雪纷飞之后，如粉，如沙，却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还有红梅的花蕊上。

    旋风忽来，那雪花便蓬勃地飞，如同雨的精魂，也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且升腾，弥漫在夜晚没有星星的天空，使天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她抬眼望见正在看她的裴东来，那人黑衣白发，立于风雪之中，手指被冻得有些红。

    她不知道自己在裴东来眼中的样子，亦如裴东来也不知自己在天下眼里的模样。

    白雪纷纷，若柳絮因风，落在他俩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