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尘尽光生

    她躺在地上,开始想,在这吃人的世道下,究竟什么是江湖?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什么是侠的————遇不平事,且拔刀,为公正正义者,皆为侠客。

    那江湖呢?什么是江湖哇?

    她当年一个人站在大梁六万大军前的时候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什么是江湖?

    是大漠烟,是江南雨,是北上雪,是边塞风,是千古情?

    她在武定的那时候,恨不得自己下一秒就入逍遥境,做那不可一世,来去千万人中亦自如的剑仙。可等后来走的路多了,自己也真的入了逍遥天境,她才发觉自己其实不喜欢「仙」这个字。

    “仙”,寥寥几笔越过生死界。

    “圣”,山河浩荡行路于人间。

    「仙」太高太远了,她想做行走在市井民间的那个「圣」。

    在武定的时候,她谁都没能救下来;如今,她还是没能救下所有人,让她觉得如此的…遗憾。

    明明自己过得也不尽如人意,却还是见不得这人间悲苦。

    ————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斗争却不可须臾或缺。

    在混战中,在刀剑相错的银光之间,只有应何从看到了天下微微抬起的左手。

    “————起。”

    「小天,你和无双,为什么要练剑?」

    她不是为了「杀」而挥剑的。

    「因为剑是百兵之君,剑客行侠仗义」

    「———帅气!」

    她是为了「止杀」才挥剑的。

    如今重伤的她,还能起几柄剑?

    首当其冲的水月直指廉贞的面门、山海断他软剑的四路、乾坤风雅斩向他手腕、晓梦冲向他的心窝、赤魂浮生朝他拦腰而去。

    人们说一城一派,命数皆有尽时,在无可奈何的悲剧面前,在无法战胜的敌人面前,在无法反抗的灾厄面前,人们把它归结于「命运」。于是在残酷嗜血的世道之下,话本里的「侠义精神」成为了小人物们的精神鸦片、成为了弱势群体的悲鸣。

    所谓「命运」。

    所谓的「命运」啊…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辞。

    ————如今她还能起几柄剑?

    霓裳从天下的剑阵中退了出去,而那个掐着剑诀的姑娘站了起来————她呼出的气都是寒的,四周的空气凝华成了小小的冰珠子,让她周身卷起的剑气远远看去变成了白色,像是只在她身边下的一阵小雪。

    透骨青冷吗?冷的。

    但人心…能比这透骨青要更冷。

    可人们心里又同时有爱,所以会有忧有惧,有一把火,让人变得脆弱。但这火焰,让人暖,并且获得重生……终究是一腔热血难凉。

    “小姑娘,”霓裳远远地护住应何从和羽衣班受伤的姑娘,“还能再起一柄剑吗!“

    那个霓裳口中的小姑娘朝她点头,“剑来————!“

    “好!”霓裳从抽出随身带着的「饮沉雪」, “呛”一声轻响,这尘封的利器发出一声叹息,露出真容来。长长的剑刃上流光一纵而逝,仿佛只亮了个相,便消弭在了内敛的剑身里,剑身处有一铭字,是个「雪」,“接剑————!”

    ————第十一柄剑,「饮沉雪」。

    “谢了。”这柄重剑,还挺称手的。

    剑铭,「雪」。

    剑名,「饮沉雪」。

    那么她该如何面对在布阵内力上都比他要功力高深得多的廉贞呢?

    该布什么阵?该出什么招?

    她的方方面面都不如早已入逍遥天境的廉贞周道圆满,她的生命里也经历了太多的缺憾:遗憾没能救下的无辜弱小、遗憾杀不干净的豺狼虎豹、遗憾沉冤而死的芸芸众生,而这些遗憾是没有办法圆满的。

    人生实在有太多的缺憾,那我们为何一定要圆满呢?人一定要明知道会胜利才会反抗吗?不是的,反抗就是反抗,我们的晦暗、不甘、冤屈….人在阴暗的地方摸索久了,是需要那么一点光的。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所以我以缺为成————剑阵名,「盈缺」。

    一剑出,大雪落,草木生发。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人这一生,如草木,相生相离,惧怕很多东西。怕昼夜太长,怕话不够说,怕一生太短。

    ————孩子啊,别怕。

    人生路远,但你要知道,山河浩荡,好景就在前方。

    正如那所谓的侠,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是曾经的他,是现在的她,是未来的你。

    在雪里,有人踏着乱琼碎玉而来。

    于是此刻沉冤昭雪,山川同饮。

    ————我今有一剑,名「沉雪」。

    此一剑,入逍遥九霄境了。

    不过对于此刻的天下来说,入不入逍遥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真正值得人振奋的…是看到被斩断了四肢的廉贞。

    她提着那剑身布满细纹的重剑,一步一个血印子走到廉贞面前,将那柄饮沉雪插进了廉贞的胸口,是和他之前贯穿应何从的软剑一模一样的位置。不过廉贞的软剑切口小,而饮沉雪的剑身要宽大的多,廉贞的胸口向前倾了一下,他大幅地涌动着,口中喷出一口血,“北斗…北斗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已是穷途末路了。

    天下将身体撑在饮沉雪上,腹部传来一股暖洋洋的热,她后知后觉地将手附上去,在拿开看时手掌被染上有些鲜艳的朱红色。

    ————终于结束了,她想。

    她缓慢地蹲坐下去,有个小毒痴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揽住她的脖子,将她上半身扶起来,“天姐!天姐,你别睡!”

    “我知道透骨青!归阳丹、大药谷的归阳丹可以解!!我去给你配,天姐你别睡…”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不会..”

    她其实听不太清楚小毒痴的哭喊,怎么哭的这般难看,她想。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小毒痴自己胸口被廉贞贯穿留下的那伤口,那里还没止得住血。

    “小毒痴,”她瞧着应何从一张嘴张张合合,伸手捂住他的嘴,声音有些哑,“我没事…没事。”

    透骨青的确是天下奇毒,可是仍旧毒不到天下。毕竟…她是个药人啊。

    “你别忘了,我可是…是个药人啊。”她笑得有点勉强,想帮应何从抹一把眼泪,又没什么力气,“啊…我还有点儿意外你一上来第一件事儿不是收集透骨青,也不是拧了廉贞脖子。甚至第一句不是问我要一碟中了透骨青的毒血。”

    “啊…我…忘了。”应何从不会告诉天下,他已经决定好再也不会问天下要血了。

    “……”但天下不会知道,她伸手虚虚地掐了一下应何从,“我才刚刚高看了你一眼,你能不能支棱起来啊应何从。”

    “天姐。”

    “嗯?”她浅浅地回了一声,觉得眼皮有点重。

    “以后天下用毒之人,我要做第一。”那个还哽咽着的少年,用带着哭腔的语气说着与这个语气差着十万八千里的、充满狂气的誓约。

    “好啊。”天下呼出一口绵长的浊气,“那以后天下用剑的人里,我来做第一。”

    “小毒痴。”

    “嗯?”

    “你以后,可要成为名杨万里的毒医啊。”

    “那以后,我就去开一家医馆,做个大夫。花十枚铜板,换一个「悬壶济世」的牌匾挂在门上。不要那种写的方方正正的,要写的潇洒又潦草。”天下看不清楚他此时的样子,但听见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谁也无法预见的未来,“到时候再在门口挂一幅对联,上联写「跟阎王划拳」,下联写「和神仙叫板」,横批「江湖郎中」。”

    “好烂的对联…”她有了些力气,痴痴地笑起来,“不过我喜欢!”

    她转头看着一边还剩半口气的人棍廉贞,声音里没有多少力气,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小毒痴,你还有蛇吗?”

    “「雨打、梨花?」,现在这里没有猫儿,只有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好像也有种说法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廉贞星,不如我们将就一下?”

    廉贞的脸色一节一节白下去,他扭曲着向后爬,尽管失去了四肢的他并没有办法移动,“你、你敢!!”

    在有一瞬间,羽衣班、霓裳夫人,包括应何从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些错愕,天下靠着应何从想了一会儿,伸出左手把自己的脸颊向上推了一下。

    ————“你之前,是这样笑的吗?”

    「雨打梨花」是…针对想要逃跑的□□所发明出来的刑法。

    「雨打梨花」是,在男性强权社会下向女性展示权威、为了折断女性的脊梁所产生的造物。

    而它如今被用到了作俑者身上。

    从来没有女性敢对男性使用这种刑罚,因为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但在那一天,天下这么做了。后来关于她与应何从的传说有很多,她的故事实在太过离奇,那天那个山洞里她的所作所为也太过惊世骇俗,这个故事由当时活下来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百穿千…所有人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传说里的女侠究竟长什么样子。而「毒郎中」和「飞剑女」的名号,也是在这一刻打响的……可惜在那之后南北朝的人再没见过那个会飞剑的女侠。

    廉贞大概不会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毫无尊严地死去。

    天下大概更不会想到,她有一天也成为了说书人故事里的人物。

    南北朝后人对她的评价有很多,但无可否认的是,在那个至暗的节骨眼儿上,她确确实实地给南北朝的老百姓带去了一束光。

    她的出现大概就像船舱的检票员,告诉那些等待的人们,还有旅程、还有新事、还有未来、还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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