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有凌云志

    沈希夺愣了一下,转而脑袋上的青筋就因为天下这句话暴起了,他转转脚踝碾碎了屋顶上松动的瓦块,“你就是这么想大理寺的?我刚刚说的话说出来便算数,如果你再被丐帮找麻烦,那大理寺便一定会介入保你平安。同样杨九泽的案子,大理寺说怎么处罚便是怎么处罚。 “

    “我只做推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向你询问,不是吗?”天下虽然生气,但逻辑依旧清晰,“ 何况一事归一事,今天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但这和杨知县的事可没关系!”

    沈希夺就想,这个小屁孩还是早些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杨九泽一案结案后,杨九泽被打入天狱,一日两顿饭,衣食并不克扣。其女杨柳黛,三个月后死于肺痨,死前未能再见其父一面。杨九泽知道此事之后,以泪洗面。自觉罪孽深厚,选择绝食,用他的原话说,当年因为他的一念私欲,饿死了上万灾民,如今他也绝食以自尽,以体会那些饿死的灾民的感受,作为对那些死者微不足道的偿还。一周后,杨九泽死于狱中,当日,其尸骨被温子栖带走,与其女埋葬在一起。

    至此,与杨九泽一案相关的人,便只剩下了温子栖一人。

    天下沉默的听完这段故事,闷闷地和沈希夺说,“对不起。“

    “你说什么?”沈希夺大概是被徐为影响了,也觉得天下这小姑娘逗这好玩,”没听清。”

    天下全然不犹豫,刚刚声音闷是因为她心情有些沉重,不是因为别的,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冲他喊,“我说对————不————起————,不该不知事情全貌就怪你们大理寺!!“

    她朝徐为走的方向看一眼,“早知道就当时对那些小孩子们打轻一点了。“

    沈希夺看她这么坦荡地道歉,自己反倒有点子过意不去了,他一边小声心里说自己是哪根筋打错了和一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女孩子计较,一边和她说,“没关系,我也不该逗你的。”

    “你不用回大理寺忙事情吗?“天下已经早就看不到徐为那一群人了,她想着一会儿便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沈希夺摇摇头,“在天启城巡逻,也是大理寺的工作之一。天启虽然繁华,但是除了那些有人命的大案子,每日在城里抢劫偷窃惹事闹事的小案子也不少。大理寺也需要帮忙。“

    “虽然很忙,但是今天我的班到现在已经值完了。“

    “是吗。大理寺的天狱还真是小啊。”天下喃喃道,“小到装不下这世间所有心有恶念之人。”

    沈希夺想,这个女孩儿说话怎么这么不招人喜欢,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的人,大多是些死到临头,罪大恶极被关押在天狱的人。他冷笑,“确实,不过大理寺也很小,小到装不下这世间心怀正义、为道义公正拔刀之人!”

    天下这才第一次拿除了鄙夷以外的目光看沈希夺,沈希夺被她盯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你拿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真想不到,你也是能说出这么有少年意气的话的人。”

    “我在你心里有多老成?”沈希夺被她气噎着了,骂道,“小屁孩!”

    沈希夺今天的班值完,已经没什么事情了,看着天下一头短发,一身江湖浪人的模样,突然心情好,“走,带你去个你们江湖人肯定会喜欢的地方。”

    他带着天下往城西的方向走去,没多久之后吸了吸鼻子,仰起头:“就是这儿了。”

    边上是一座华美精致的酒肆,上面写着大大的四个字。

    雕楼小筑。

    字写得一笔一划,很是工整。

    一般书法家到了一种境界,就很不喜欢写这种工工整整的字,每个字都是龙飞凤舞,恨不得最后能从那牌匾上飞起来,一眼望去莫说能念出这四个字,能念出一个就算是有幸了。可那“雕楼小筑”四个字却除了工整之外,另有一层气质。

    不是龙飞凤舞的豪迈。

    而是文雅秀正的气态。

    天下歪头,“酒楼?”

    “是天启城最好的酒楼,”沈希夺纠正她,“碉楼小筑。”

    “可我不喜欢喝酒。”

    寂静。

    非常尴尬的寂静。

    天下想想沈希夺也是好意,她以前与无双城的师兄师姐们出来说话直惯了,难得人家带自己来,驳了他面子也不好,于是就委婉说,“不过来都来了,你想点酒的话就一起坐下点一壶吧,也是你的好意。我不喝,随便吃点东西就行。”

    “可是我也不喜欢喝酒。”

    沈希夺还处在天下刚刚那一句「我不喜欢喝酒」的愣神当中,脑子还没回过神来,就顺口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去了。

    话说出嘴了才反应过来。

    于是又是短暂的寂静。

    两个都不爱喝酒的人站在天启最好的酒楼门口面面相觑,“那我们俩来这里干嘛?”

    “我以为,江湖儿女虽然不是嗜酒如命,可也都喜欢带一壶酒?”

    “我也以为,男子都是喜欢烈酒豪饮,大口吃肉的?”

    两个人坐在百川楼的大堂,学着对方阴阳怪奇的样子,觉得好不滑稽。“我因为大理寺职务原因,平日都不饮酒,喝酒误事。”

    “我就是不喜欢,虽然也喝一点,不过阿双和师兄更喜欢些。”

    沈希夺点点头,“不过你第一次来天启,若是有机会,碉楼小筑的秋露白还是可以试一下,如果我去碉楼小筑,便只会点这一种酒。其他的那些,不喝也罢。”

    “秋露白?”天下嘀咕了一句,“我听过这种酒。”

    “北方飞雪连天,南方还飘着淅沥沥的冷雨,鞋袜、被褥潮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这股如影随形、深入骨缝的阴寒,唯杯中之物方可驱散。

    “小雪日封坛,到腊月里开的酒,名叫「冬酿」。

    “冬至后逢第三戌入腊,腊前三番雪,谓之「三白」,白面作曲,并白米、白水为之,此酒亦名「三白酒」。

    “冬酿品种很多:冬至日喝的叫「东阳」,十月份封坛的叫「十月白」;加了竹叶的叫「竹叶青」;以秋收新米酿造,加了草药,置之壁间,一月后拿出来的酒,叫「靠壁清」;农家粗酿初出之糟酒,未煮而卖,叫「杜茅柴」……

    “有种原来产自杭州的冬酿,叫「秋露白」。所谓秋露白,乃是秋冬晨露酿的酒。古人不知哪儿得来的灵感,「秋露繁浓时水」,「煎令稠,食之延年不饥」,喝下去减肥、长寿,并堂而皇之地写进宫廷绘本《食物本草》。插图上,悬崖上倒垂丛丛草叶,一位侍者站在石几边上,用盘子承接草叶上滴下来的露水,以之造酒,名秋露白,味最香冽。

    “不错,”沈希夺想,这女孩子读书还挺多的,城里的人只知道秋露白是为碉楼小筑的一绝,可从来不知道这秋露白背后的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讲究。“不过碉楼小筑的秋露白,和别的地方的可都不是一个等级的。”

    “天启的秋露白,一月只出一日,一日只出两个时辰。”

    “不是也有不要等的秋露白吗。”天下笑道,“我记得碉楼小筑的楼顶,悬着一个白玉酒壶的十余年陈酿秋露白,对吧?”

    “当年百里东君以酒会友,赢了碉楼小筑的酿酒师,将那壶悬在房梁上的十二年陈酿秋露白取走了。碉楼小筑的酿酒师谢老,当日有感而发,又酿了一壶秋露白在房梁上,无数江湖公子都试图来抢过这壶酒,都被一掌打了下来。被打败的人,则要留下自己的武器。这十余年来,碉楼小筑予取予求,可是此去经年,没有人能取走那瓶酒。”

    天下的记性很好,听过一遍的故事,便再不会忘,她问沈希夺,“你说你去碉楼小筑只喝秋露白,那这十余年陈酿的秋露白,你想不想喝?”

    她豪气地一拍桌子,“我才不要巴巴地等那每月十四,去买那秋露白,我天下不喜欢喝酒,所以要喝就喝这城里最好的那一壶酒!”

    “等我名扬天下,成了大逍遥,便请你喝那十余年的陈酿秋露白!”她一锤定音,“就算还你今天的人情!”

    沈希夺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个小屁孩突然讨喜了些,和她开玩笑,“小心你到时候打不过谢师,丢了剑在人家那里吧!”

    “你不信我?“

    沈希夺摇摇头,正经道,“我信你。“

    “好,那便一言为定!“

    无双城的天下,从来言出必行。

    沈希夺以前虽不常喝酒,但是每隔几个月还是会去排队买上一壶秋露白,怎么说一年也会买上一次。可是自从那日和天下做了约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买过秋露白。

    有一天他手底下的一个主簿问他,“头,你是不是有好久好久没买秋露白了?“

    沈希夺当时高深莫测地回答说,他啊,在等一壶比那每月十四的秋露白要更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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