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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3 章

    十数日前,庾昭明带领的高昌使团与安国使团一道,到达了康国首都。

    这一路过来,经历了种种早春变幻莫测的天气变化,幸而到了康国后天气稳定下来。触目所及,山巅树梢开始泛绿,草原上的野花也开始悄悄绽放,一派大好春光的景象。

    然而,相较于春光大好,此次北道各国齐聚商议的关于曹国王位之争的结果却迟迟没有定论。

    曹扬败了,逃了。逃走的时候身边只跟了一队亲兵。为了夺回王位,他请求北道各国一起商议。然而,王位之事又不会客聚餐,只把人召集齐就够了。

    虽然饭也要吃,酒也要喝,但是这事情干不干,该怎么干,要看曹扬能拿出什么样的本钱来。

    曹扬能让渡什么?钱财,还是城池土地?

    一时间,康国首都内议价之声纷纷不绝。

    庾昭明很快发现,这场会议,就如父王所说,他们高昌只要旁观,只要看着火不要轻易熄灭即可。

    高昌和曹国,相对于其他各国,相距实在是有点遥远。不论曹扬让渡什么,高昌都不会是最大的受益者。但是这又有何妨呢?在削弱曹国这个大目标之下,这一池一地的得失又算得什么?

    在持续的谈判之下,这场会谈终于有了结果。以康国,石国为主导,高昌,安国,何国附议的情况下,五国以联合声明的方式,指责了曹国二王子曹森谋权篡位的行为,声明各国只承认大王子曹扬继承王位的合法性,同时表示,各国将组成联合行进队,护送大王子曹扬回国登基继位。

    这份联合声明以飞书形式,送往曹国王廷,同时传遍曹国朝野。同时,大王子曹扬也发了一份号召,号召曹国内所有有志之士,捍卫法统,维护纲纪,与他一起战斗!

    至于这份联合声明背后,曹扬到底付出、许诺了什么,暂不得而知。

    联合声明之后,各国集结成军,护送曹扬进入曹国。庾昭明原本该在曹国等候最终结果,但他提前返回了高昌。

    因为他收到了父亲病重的密信。

    庾昭明一路心急如焚。他日夜赶路,终于在十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时分赶到了都护城。

    他赶得还算及时,见到了他父亲的最后一面。

    自从那夜与博王后深谈之后,高昌王的病情突然再度恶化。这一回病情来势汹汹,再没有客气。

    在庾昭明回宫之时,昏沉多日的高昌王难得清明,他断断续续留下让庾昭明继位的口谕,又从大监手里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诏书,慢慢交给了庾昭明。

    最后他轻轻拍了拍大儿的手,望着庾昭明疲弱的笑了笑。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了殿内拥挤的人,越过窗棂,越过重重宫殿的屋脊,最终直望到了明亮的蓝天。

    蓝天之上,有一面半残的白色圆影,那是月亮。

    真美,真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庾昭明满眼泪水,他握着父亲的手,将头抵在父亲的手背上。然而不论他握得如何紧,父亲的手还是松了下去。

    在感觉父亲的手脱力的那一瞬,庾昭明终于痛哭起来。

    博王后端坐在高昌宫后殿的内堂之上。自从那夜之后的第二个旬日她仍未见到两个孩子开始,她便不再在正殿上等候。

    自那夜之后到今日,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旬日。

    如今似乎已是盛夏,天光明亮又长久,迟迟的不肯睡去,让人也长久的清醒着。

    后殿如今寂静非常,斜照进来的日光是最喧嚣的存在。但是今日不一样,今日,最喧闹的,是那一声又一声的钟声。

    在这钟声之中,环銮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跪伏在她的膝上,仰头凄惶道:“娘娘,大王殁了!”

    缠绵病榻数月之后,这一回,高昌王没有再度凯旋而归。一代英主,最终陨落。

    博王后没有惊讶。她听着钟声,任环銮伏在她的膝上哭泣。

    高昌王的丧礼,博王后因病重无法参加。在高昌王落葬的前一晚,博王后终于等来了送她的人。

    高昌宫后殿灯火通明,内外挂白。庾昭明走入后殿时,觉得这里恍如白昼。认真说来,他来高盛宫后殿的时候不多,不过印象中每回来,总是很热闹。

    但是今晚很安静。

    殿内不见侍从。他脚步不停,一路到了内堂。到内堂之时,王后身边的那个大宫女想来阻拦他,却被站在堂上的博王后叫退了。

    他听到王后对那大宫人说下去,说她没有事,若有事再喊她。还是一贯温柔的嗓音。

    环銮还不肯走,跟随庾昭明一路进来的内侍将她拖了下去。

    宫人下去后,庾昭明示意内监将放着酒壶和酒杯的托盘放下,然后让他们也退了下去。眼下,这内堂只有他们二人。

    博王后看都没有看那只酒壶,她只是看着庾昭明,问:“大王子是何时回来的?”

    庾昭明面色沉沉,他不欲说话,却还是答了博王后这个问题。

    博王后点了点头:“那你还赶上了送你父亲一程。”

    不像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

    庾昭明的神情当即变化,一种愤怒和暴烈犹如从天而降的重锤,将他好不容易稍微平复的心情砸得粉碎。回来这些日子,他已然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如今,博王后这句话,若是有心听去,不过是一句恶意满满之语。

    “王后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才给父王下毒的吗?”他上前一步,森然问道。

    博王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庾昭明的杀意一瞬间到达了顶点。此时殿内只有他二人,他一步一步沉沉的向坐在上首的博王后走去。

    博王后看着庾昭明一步步踏上来,看着他向自己伸出了手。但博王后毫不惧怕,面对着这凛然杀意,她毫不惧怕。

    庾昭明原本想伸手掐住博王后的脖颈,但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改为死死握住博王后的手腕,将她从座上扯了下来。

    博王后跌跌撞撞,头上的珍珠冠跌落下来,磕在地上,发出连续不断,轻重不同的撞击声,珍珠散了一地,滚落得到处都是。仿佛无数流星,带着最后的光划过夜空,最终却都隐没在沉沉夜色里。

    庾昭明将博王后拉了下来,他满腔怒意,恨不能将博王后扔在地上,最终却只是将博王后挟到了案几旁,然后重重甩开了手。

    一路跌跌撞撞,博王后的头发散落下来,以至于站稳之后不得不用手捋了捋头发。虽然她早就等着这一日,可也不愿在别人面前如此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她原本想把头发理顺,重新挽起,但庾昭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暗沉有如实质。

    这一眼之下,博王后想起此刻当着庾昭明理发的不妥来,便慢慢垂下手,一手撑在了案几上。

    没有人说话。除了刚刚珍珠冠跌落的声音,此刻殿上安静无比。若是将烛光全部熄灭,只怕会以为自己立在深空之中。

    博王后先时还在等待,但过了一时,抬头见庾昭明不愿多说的厌恶模样,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看向案上的酒壶和酒杯,然后,伸手自己倒了一杯。

    酒杯倒得很满,盈盈浮着一层。

    细微的斟酒之声此刻在这殿内犹如暴瀑直落。庾昭明转头看向博王后,而博王后看着酒杯。

    酒水盈盈,仿佛是一杯美酒。博王后开始交代后事:“此事为我一人所为,与博家无关,还望大王子对他们网开一面,留他们一条性命。”她说得很平静,但眼角不自觉的带了泪意。

    这件事情庾昭明不会同意。眼下时日尚短,他还没查出其他。若他日博家也查出与此事有关联,他一定会亲手送他们去给父亲陪葬!

    庾昭明不说话,博王后原本想再求一求。但是宫中这十年她实在求的太多,求全,求好,求尊严......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却终于明白一件事:人是无法贪多求全的,你只能要其一,再多的,都是妄想。

    想明白了这一点,博王后笑了笑,她端起那只酒杯。酒水盈盈,与寻常美酒无异,喝下去也不过就是一口而已。博王后并不惧怕这杯酒,然而举杯之时,她还是迟疑了。

    她看着这杯酒,最终还是仰头恳求道:“大王子,我两个孩子无辜,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庾昭明漠然的看着她。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仍然莹莹漠漠,犹如明珠。他当然也看到了她眼角的泪水,但他冷漠的替两个孩子问出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既然爱孩子,为何还要做出下毒之事?!

    这个问题博王后当然有答案,但有答案不意味着她能平静的接受人当面问到自己面前。她苦涩的笑了笑,微微侧头,闭上了双眼,掩过了滑落的泪水。

    在泪水中她想起了神秀和神爱,想起了他们柔软的身体和童稚的面孔。然而,人出生在这个世界是有因果的。是那个因先将她带到了世上,才有了后来两个孩子的果。她不能只顾着两个孩子,却对让她出生降临的父亲之死无动于衷。

    她没有解释,只是又恳求了一次。

    然而庾昭明仍然没有答应。博王后这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大王子,他们两个怎么也算你的弟弟和妹妹。他们还小,又与这件事情无关,我求你放过他们罢。”

    声音哽咽,如秋日芦苇呜咽。

    庾昭明如今握着她的生死,他可以选择继续沉默,作为对她的提前惩罚。但夜风吹了进来,烛光摇曳在风中,仿佛被拉扯的秋日阳光,将殿中一切都搅得光影凌乱。

    在凌乱光影中,庾昭明终于开口:“你是她们的母亲,神秀又已然懂事,为免他误会暗生暴戾,从今以后要把他严加看管。至于神爱,会继续以公主身份长大。”说到此,他又补充道:“她长大后,我会好好送她出嫁。”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博王后能祈求的最好结果。

    博王后知道这一点,她的泪水在刚刚的风中已经干涸,她本以为无望,但庾昭明最终还是给了她希望。

    “多谢。”她低声道。

    她没有什么要再说的了。这世间她所记挂的唯有这几人,有的人她能最后顾及到,而有的人,她实在无能为力。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是无法求全,却终于学会了放手。

    “我给两个孩子写了两封信,就在镜匣里,大王子看过之后,还望交给他们。”

    话到这里,该说的都说完了。博王后再次端起酒杯,酒水清盈,她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杯酒里,偏偏这杯酒好看得如一泓清泉。一如她这些年的王后生涯。

    她看着这杯酒出神。庾昭明看着她,并不催促。

    博王后终于举杯,放在了唇边,这时她忽然说“其实我没有下毒。”

    庾昭明一瞬间目光紧缩,他当即冲上去想夺走博王后手中酒杯。他距离博王后不过两步远,但博王后没有给他时间。她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下。

    庾昭明一手掐博王后的喉咙,试图让她别吞下去。他的动作太过猛烈迅疾,以至于博王后站立不稳,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庾昭明顾不得其他,还要去控住博王后,然而博王后用力吞咽,冰凉的液体顺着滑了下去。

    酒杯滚落到地上,发出金属独有的轻灵之声。

    博王后倒在地上,不知是摔得痛了,还是药效发作,她痛苦的紧紧皱起眉头。庾昭明的手还捏在她的喉咙上,既想用力,又不敢用力。她伸出一只手去拉庾昭明的手,忍住痛笑道:“我虽然没有下毒,但我想他死是真的......”

    她的嘴角沁出黑色的血水来。痛楚一阵阵袭来,搅得让人忍不住弓腰,可庾昭明还揽着她的头,她初时还忍着,可很快就忍不住下去了。她无力挣脱,只能任由自己向庾昭明这边蜷缩起来。

    案几被痛苦推动,发出吱哑声,酒壶倒了下来,酒液撒布,滴落,晕洇,将地毯染成颜色浓重的一块,仿佛鲜血的颜色。

    这颜色刺激了庾昭明,他终于大吼起来:“你没下毒,为何要喝下这毒酒?!”

    博王后含着满嘴鲜血笑了笑,气若游丝:“我虽恨他,但我还想再去陪陪他......”

    真疼啊。博王后张着嘴,竭尽全力的试图呼吸,然而每一次尝试,不过是让疼痛更剧烈一点。

    她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半空,一眨不眨,仿佛在看自己生命流逝的倒数。忽然,在最后时刻的那一刻,她吃力的往后仰头,看向庾昭明,颤颤笑道:“大王子,当年,你母亲病逝不干我的事,我是在她过世之后,才嫁进来的...”

    这是她最后的执念。

    她眼里还有光,庾昭明埋下头,不敢出声,怕自己嘶吼出来,然而博王后轻轻扯着他的袖子,她还等着他的话。

    人是犟不过将死之人的。

    “我知道。”庾昭明最终答道。

    这一句话里有呜咽,有嘶吼,但博王后听清楚了。她笑了笑,这难捱的痛苦终于到了终点。

    她最终倒在了庾昭明怀里,头发凌乱,满身血迹,却再也不能自矜身份的去避嫌去梳理。

    ......

    一个糊涂的人就这样死了。她有一双光华灿烂似明星一般的眼睛,却有一颗这世上最糊涂的心。

    现在,这颗明星陨落了。至于那颗糊涂的心,隐没在了夜空之中,叫人再也无法寻觅。

    庾昭明跪在地上,搂着博王后。夜风呼啸,似哀鸣,似狂躁,似痛楚......

    庾昭明听了一夜的风声,在天明之时,他终于慢慢合上了那双眼睛。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照在博王后的遗容上。她面容整洁,妆容规整,额头上,坠着一颗金色和宝石都暗淡无比的坠心。阳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坠心上那颗暗淡的宝石突然之间折射出耀眼的红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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