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虢丹去向父亲和母亲请安。虢夫人正与丈夫说话，听到禀报，便住了话题，等女儿进来。

    虢丹进来后如常请安。母亲问了她两句，她一一答了。她心里还惦记着路上遇见丞相夫人之事，并未注意到母亲似也有话要说。

    母女俩都心中有事，却都一时没有想好。

    回院子的路上，虢丹想今日丞相夫人必然不是偶尔兴起，她是特意来告诉她博彤要从赭石城过来的消息。这件事一想就清楚了，但是疑惑的是，博夫人为何要特地告诉她这件事？

    虢丹来来回回想了很久也不得其解。那个答案仿佛一团灰蒙蒙的雾，明明白白存在，却又抓握不到。更鼓不知何时敲响，不远不近的传了过来，荡荡悠悠的让人仿佛置身水面，一个晚上都辗转反侧。

    第二日去见母亲时自然带上了些倦容。母亲很是惊讶，问过了一回。虢丹不敢直说，只道自己没有睡好，“昨晚上好似起了风，有扇窗户总是叫风吹动，哐哐的让人睡不着。”

    “难道就没叫人去重新关上？”

    自然是让了的，只是到底没怎么睡好。

    虢夫人很有些嗔怪，一是怪服侍的人不当心，二是怪虢丹自己太不注意。既然叫吵得睡不着，怎么就不知早点叫人。

    这本来就是自己扯的一个幌子，虢丹怕母亲越说越多，不得不向母亲撒起了娇。一会儿说肚子饿，一会儿说头晕，总之缠在她母亲身上不放手。

    虢夫人一早还有许多事情，哪里禁得住这么缠？喊虢丹松手也不松，恨得要打人，虢丹才不得不放了手。

    “吃过了早饭就去睡一觉。睡醒了，我有话对你说。”虢夫人嘱咐道。

    虢丹漫应了一声，装起一肚子心事，笑着退下了。

    不过虢丹是真有点困。昨夜整个人安稳不定，只觉得浮上浮下，忽冷忽热，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睡着之后也不安稳，只觉梦境如轮转，一个接一个。吃过早饭之后，一种困意很快用来，她躺在床上，闭上了双眼。

    说是补眠，脑子里却又不知不觉想起了博夫人的话，又由之想到了博彤，大王子......

    大王子与博彤的事，就是博彤自己不故意吐露，虢丹也隐隐听到了些风声。张昙先前为何离开，虢丹心中也早有了猜测。

    一想到博彤的为人，虢丹就皱眉。但她毕竟年轻，人年轻的时候，反而更能理解那些自然而然，无法控制的吸引力，尤其博彤还有那般相貌......

    可实在叫人不甘心啊。只要一想起大王子的风姿，想起他看过来的眼神和嘴角淡淡的笑，虢丹就心痛得几乎落泪：这样的人，这样的可望不可即的人。

    落了一回泪，虢丹又神色坚硬的坐了起来：张昙或许觉得博彤手段肮脏，但她不怕。

    可她不怕又有什么用？！虢丹想到此，又一头栽到在床上。

    这么胡乱想着，到底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外面日头正好，阳光明亮，风声细细。虢丹起身站在廊下，出神的看着庭中投在地上纵横交错的影子，忽然侍女来报，母亲过来了。

    直到坐下来，虢丹才想起早上母亲说过要与她说事情的话。

    看着女儿这呆呆愣愣的模样，虢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她伸手戳了戳女儿的额角，嗔道：“也是到说亲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虢丹抚着脑袋笑着，没有注意到重点。

    虢夫人看过来，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担忧真切。她本想算了，不必与女儿商议，就由自己做主。可自己已然坐在了这里，又事关女儿自身，想来想去到底还是将事情说了出来。

    前日，在宫中，博王后隐晦告知，大王欲将虢丹指婚给大王子庾昭明。

    “王后告诉我们的意思，也是让我们提前知晓，好好考虑。”虢夫人道。当然，好好考虑是虢夫人自己加的词。博王后的意思，只是提前让虢家知晓。

    “你觉得如何？”虢夫人问。

    她觉得如何？她只觉得天地初开，眼前满布的云翳忽然叫风吹开了，一片蔚蓝浩渺的湖面终于出现在眼前。那些患得患失，那些怅惘，忽然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着女儿忽然明亮的面庞，虢夫人的心往下一沉。

    “你已经知道了？”虢夫人问。

    “...昨日博夫人与我说了些话，我猜到了一二。”

    “她与你说了什么？”虢夫人皱眉问。

    “她问我为何没有和同伴一起，又说博彤不日将过来。就这么些。”

    “你昨晚没睡好，是因为博夫人的话？”

    虢丹的脸红了起来，不得不撒着娇喊了一声“阿娘.....”

    看着面红耳赤的女儿，虢夫人深深叹了口气。

    虢夫人常对外说，她养大这三个孩子其实很是省心省力。孩子们就如小树一般，沐浴着阳光，喝着雨露，就这么茁壮笔直的长大了。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孩子确实是超乎她预料的长大了，却也出乎预料的选择了她并不赞同的投荫之地。

    面对一个已经长成的孩子，强行压制的作用微乎其微。虢夫人当即决定调整今天谈话的方向：她原本只是打算告知此事，至于接不接受则由她和丈夫共同商议，但现在，她打算做女儿商量的对象。

    她仔细问了昨日女儿遇见博夫人的情形。

    虢丹镇定下来，虽然脸依然红，但她已感觉到母亲的态度，于是将昨日遇见博夫人之事完完整整讲了出来。

    虢夫人听完眉头大皱：这正是她犹豫的原因。先前她就隐约听到过些大王子与博小娘子的闲话，原先尚且可以只当做是两个年轻人无伤大雅的朦胧懵懂。现在看来，丞相府的那位博夫人竟然是有意谋划促成？

    辈分伦常摆在这里，博夫人的谋划未必能够成真。然而重点不是它能不能成真，而是博夫人这打算就让人觉得，恶心。

    虢夫人按捺住心中对博家的那种不喜，决定心平气和的与女儿论一论这桩婚姻的利弊。谈利弊，总比谈感情更让人清醒。

    “王后透露这个消息后，我先想，这桩婚事就算不是嫁入王室，而是当做普通人家来考虑也很可以。王后为人和善，又是继母，这是一桩好处。再者，按咱们普通人家的说法，王室家风清肃，这就更好了。有这两项优点，但凡男子不堕落，知上进，就是一桩很好的婚姻。”

    听到这里，虢丹目光闪闪，点了点头。

    然而虢夫人接着说起了劣势：“但是我们不能仅拿王室当普通人家来考虑，这毕竟是王室。多少人为了权势与财富，一错不错的盯着。大王子妃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大王与王后既能看中你，想来自然是会保你坐得稳。但是，婚姻之事，归根到底，是夫妻二字。你或许能坐得稳，但我和你父亲担忧的，是你过得幸不幸福。”

    虢丹垂下目光，没有说话。

    “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一些大王子与那位博小娘子的传言。大王子为人自不必说，端方有礼，清正刚强。然而这样的为人，两人又是这样的辈分，却仍有这样的传言出来，想来该不是一方散播出来的谣言。况且，咱们凭心来说，那位博小娘子，确实是长得太好。伦常辈分都压不住传言，那位博小娘子在大王子心中的位置，必然极为重要。”

    婚姻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人的事，如果有第三个人，必然有一方会被挤兑得无法呼吸。

    “况且还有博家。昨日博夫人特地找你，说明他们也意在大王子妃这个位置。他们当然也知道名分不正。既知道名分不正，还要肖想，必然是做低伏小，使出种种不入流的手段。你若嫁进去，虽占着名分大义，却不得不面对这种如跗骨之蛆一般的人，到底没有意思。”

    日子就该光明磊落的过，旁边总有一人柔婉小性，撒娇弄痴，再好的婚姻也叫人如鲠在喉。

    虢丹知道母亲的话有道理，可她还是想去试一试。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接着说博夫人，“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想起昨日博夫人说话时的模样，我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虢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自然是不舒服的。你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种心思和手段。”

    虢丹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是啊，她真正不舒服的，是博夫人以夫人之尊，却对她一个未出阁女子使了心计和伎俩。

    看女儿恍然似有跃跃欲试之意，似并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去，虢夫人有些着急：“但凡是心计，伎俩，都似一个沼泽。你若想回报以手段，便也踏入了沼泽之中，轻易不得脱身。最终都会让你成为那些不舒服气味的其中一缕。本来是干干净净的人，本来有硬硬朗朗的路可走，何必去沾染那些污泥？”

    虢丹终于沉默下来。见女儿沉默不语，虢夫人稍微松了一口气，她握着女儿的手道：“你要再仔细想想也使得，左右也不是立即就要答复。只是，我和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不想让你趟这趟浑水。”

    这时虢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她抬起头：“阿娘，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嫁给大王子，即使有博彤的存在，我也愿意。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虢丹的身上，她的面孔，闪闪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