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塞上曲 > 第 41 章

第 41 章

    崇文馆学子也未料到对方竟仅有一人来应战。如今再来恍然先前应与对方定好人数也来不及了。为不显得己方以多欺少,学子们彼此商量了一回,然后一人当众道:“此番辩论本想好好切磋,未想到贵教仅一人过来。既如此,未免人数不对等,我方也只出一人。”

    僧人听了眉眼不动,只颔首合十。于是崇文馆几位学子也站到场边,只留下一人在场上。

    留下的学子果然了得。他向前一步,面向围观群众,朗声将今日约辩的缘由说了:“我高昌地处东西交汇之处,向来兼容并蓄,海纳百川。自国朝建立以来,以仁为本,以礼治国。孝悌有序,人民和乐。今闻西方之婆罗门于国中传教,所传之教义与我等之学多有不同,故与今日约婆罗门僧人在此一辩,究底析义,以正根本。”

    这番话说得周全温厚,便是不通笔墨的百姓听了,也觉得话意体贴不锐利。

    学子这边先发了言,便等着婆罗门僧人来接阵。然而这僧人从头至尾只是垂头合十,不曾多言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常侍府小娘子道。她带了偏见,自然看婆罗门僧人左右不顺眼,“本就是来辩论的,偏偏一言不发,倒显得学子们咄咄逼人一般。”

    自己慷慨激昂,对方却只是沉默以对。崇文馆学子到底年轻,虽有些年少气盛,却并非刁钻刻薄之人。他原本要出题的,见状便有了些踌躇。

    两方已然站在这里,又有这么多人来观看,退是无法退的。今日之辩已然无大意味,学子转念一想,便干脆请婆罗门僧人出题。

    一直不曾开口的僧人微微低了低头,做了道谢之意。然后上前一步,仍旧单手合十,却抬头正眼,看着崇文馆学子,说出了他的辩题:“攘羊之辩。”

    --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

    “这个题目有什么好辩?”常侍府小娘子轻嗤道。

    这题目一出,崇文馆学子面上便带出些浅笑来,觉得这僧人果然是番邦之人,学问浅薄,只知满口大义,却枉顾人伦根本。

    僧人对学子脸上的笑视而不见。因围观群众多不解题意,他大致解释了一番。

    解释之后,这僧人道:“我教素仰慕东土儒家礼教学说,自西向东,远涉万里,虔心求学,然而心中疑惑不可谓不多,今日幸逢崇文馆学子愿当众赐教,心中实在感激。”

    原来他并非只知一味沉默,也能言辞妥帖。

    崇文馆学子面上带着浅笑,并未多言,只是扬手请僧人先开题。

    于是僧人朗声道:”其父攘羊,而子为父隐,窃以为虽符孝道,却不合公正大义。若父行为正,自不必子为其隐;若父行不正,而子为其隐,则其如何知其行不正耶?不知其行不正,则必不能改。过而不改,则其父愈贪。今日一羊,明日十羊,父自有子隐,而失羊者何辜?百姓之家皆有羊也,生计皆赖与此。偷而不论,权而隐之,则民之失何以偿?岂非损无辜以奉其父,就私情而失公平乎?”

    此时日头已然高升,猛烈的阳光直泻而下,照得人几乎无法睁眼直视。

    婆罗门僧人阐述完之后,人群一片寂静,忽然不知从何处何人,大声叫了声“好!”这一声好惊动了在场之人。围观的群众其实好些并未完全听懂,但是僧人最后那两句连番反问,一句接一问,最终落到了每个人的身上,便有人低声道:“是呀,偷了羊却说没偷,这不是骗人么?”

    这些想着,人群之中一种嗡嘤之声开始蔓延,仿佛上游隐隐传来的洪涛之声。终于声响越来越大,以至于终于有人喊出了一句:“要公平!要正义!”

    这句呼喊如此响亮,简洁又有力,它裹挟而下,仿佛汹涌洪水冲开了干涸的堤坝,冲开了原本迟疑半张的口,让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张开了嘴,跟着喊出了那句“公平正义”

    崇文馆学子们有些惊住了。这婆罗门僧人之辩,他们自有所解,然而此时群众如此激动,他们竟没有了开口的机会。

    在一声声“正义公平”中,学子们有些惊惶的彼此互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中有人试图高声喝止,让群众安静下来。可是一盆沸腾的水要立即安静下来如何容易?

    在沸腾的水面前,任何高喊‘冷静’的举措都不过是添柴加火。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其实是一种沉静和平稳,一种由内而外,进而影响其他人的沉稳。

    可惜,崇文馆学子们到底还是太年轻。

    楼下这一幕大大出乎人的意料。虢丹她们以为的辩论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双方坐而论道。却未想崇文馆学子根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反而现场百姓不知为何都跟着躁动了起来。

    楼下,两列守备营的人匆匆而来,开始赶人,又上前拿住僧人。百姓纷纷走避,人群中还有人高呼:“保护师傅!”于是这人并几个附和的,也叫一并拿住了。

    虢丹松了一口气。再转头去看时,却见大王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窗前,一动不动的俯视着楼下混乱的人群。

    待守备营开始驱赶围观百姓时,庾昭明一甩袍角,下楼而去。

    楼上那些默然侍立之人跟在身后,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等宫中那些侍从全部退走,楼上只有她们二人时,常侍府小娘子呼了一口气,向虢丹道:“幸好你先前同大王子说不是特意为看辩论而来,不然......”她摇了摇头。

    虢丹没有任何得色,她从窗口探出身去,隐约看到了大王子登车而去的背影。等到连侍从的身影也再看不到时,她收回目光,回想起刚刚常侍府小娘子说的话,不免自嘲的笑了笑:她们在这里自喜谨慎,恐怕大王子根本没记住她那时说了什么。

    从登繁楼回来之后,庾昭明神色平静。他没有表露自己的不高兴,但他的不高兴不需要表露,自然会有人从细微里分析出他的情绪,既然去寻找原因。很快,东宫外院便知道崇文馆学子今日辩论输给婆罗门僧人之事。

    对于庾昭明而言,登繁楼一辩,不仅输赢,就是那闹事的婆罗门僧人都是小事。但庾昭明仍然很失望。他对崇文馆学子很失望。

    两年前设立崇文馆时,他心中对学子们抱以厚望,希望有朝一日学子们成为治国理政的肱骨之臣。两年过去了,崇文馆呈上来的却是这样一份成绩。

    如此生嫩且拙于应对。

    寻常人碰到这等心血与收获全然不对等的情况,不免会全盘否认付出的必要性。但庾昭明并没有在这种消极情绪里沉溺太久:崇文馆学子不行,说明教学过程出了问题,既然有问题,那就解决问题。

    他深思了数日,提笔写了一封信,送去了武威郡守府梁大公子。这头,又将崇文馆博士召过来深谈了两回。回去后,博士出了三道题目,令学子们应答。所有应答文章整理后全送到了东宫。

    庾昭明看过一回,半月后,他收到了自武威的回信,于是携信去求见父王。在高盛宫的书房内,他说出了他的想法:东土的一位大家如今正在武威郡游历讲学,他想请大家入朝讲授经义。

    高昌王自然知道庾昭明要如此的缘由,只是问:“你觉得崇文馆博士们的讲授不好?”

    博士讲授们自然都是老成博学之士,然而太过老成便容易自设窠臼,需得有新风新水,时时吹拂灌注,才能精益求精,与时俱进。

    高昌王想了想,允了此事。

    庾昭明道:“儿臣想请旨,奉父王召去相请。”

    旨意自然要下,但高昌王笑道:“此事不必冠我的名头,由你去做。所谓文治武功,我不贪全,有其一足矣。文治就留给你罢。”

    此话由高昌王口中说出,尽显一位国君和父亲对继任者和儿子的厚望和信任。若是身段灵巧之人,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要铭感五内。然而庾昭明只是起身拱手:“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望。”

    虽然儿子的回应总和自己的期望有一段距离,但高昌王没有纠结这一点差异,他下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将他拉起来,然后传召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到后,高昌王命其起诏。这份诏书的事由并不难写,只是在如何既体现是高昌王的诏命,又突显大王子求贤若渴之心上要费一些功夫。

    中书舍人奏对了一时,便退下去草拟诏书去了。高昌王仍然兴致高昂。今日他收到了大女儿庾昭阳的书信以及张昙一同寄回来的信件。

    张昙在信里感谢姑父的宽容,为她的执意而行而致歉,又详叙了一路自安国的见闻,写了表姐和姐夫对她的照拂,林林总总足有三页纸。

    女儿庾昭阳在信里问候了父亲和弟弟,说了自己的近况,重点是张昙的来访,并多少对张昙不肯听自己劝阻坚持继续西行而不满。

    庾昭明看着两封信。高昌王道:“昙儿做得对,既然决心要做,就不能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才是冲动最好的注脚。若一件事情做到底了,当初的冲动自然就成了成功的悸动。

    高昌王想起女儿的性格,笑道:“以你姐姐的脾气,昙儿恐怕是很费了番功夫才得以走脱。”

    庾昭明看完信,闻言笑了笑。

    “昙儿这孩子真不错,心志坚定。”高昌王越想越觉得遗憾。看着默默折着信纸的大儿,又是叹气又是生气:他自然希望昭明能娶昙儿。但他也要为昙儿的幸福着想。婚嫁容易,一辈子却长,如若佳偶不成,反成了怨侣,他不仅对不住嘉醴公,也对不住妻子。

    如何就鬼迷心窍,看上了那博彤?

    心里虽是如此想,高昌王面上却不露,又交给庾昭明一封信。

    “昙儿这里还有一封信,是给她父亲的。这次你去武威时,去积善城看看你舅舅。把信带去,也代我向你舅舅赔个不是。”

    庾昭明应了声“是”。交代完了这些,高昌王又提起了张昙。

    “按路程来计算,如今昙儿她们该已经进入曹国了。不知他们在曹国会不会遇到阻拦。”

    庾昭明没有说话:近些年来,曹国对往来焉耆防范之严,北道各国皆知。

    虽然当初高昌王对张昙执意远行之事气恼非常,但过了这么多时日他已然接受。一旦接受,高昌王开始希望看能不能借助张昙此行多了解一番焉耆国内的情况。

    这些年,焉耆商人往来越来越少,近几年更近乎绝迹。他一直有些好奇这些年焉耆如此沉默的缘由:纵使曹国封锁了商路,焉耆王廷难道真的束手就擒,不做丝毫反抗?

    “曹国如今虽管控焉耆商人,却还未曾禁止其他各国商人的出入,想来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张昙越走越远,情况越来越不可控,庾昭明如何能不担忧?但眼下相隔千里,担忧也无用,不如尽力盼好。

    高昌王微微点了点头:眼下情况未明,担忧确实为时尚早。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庾昭明鼻端飘过一丝极清淡的蔷薇花香。过一时高昌王也闻到了,他看向向门外道:“是王后过来了?”

    于是花香簇拥着博王后走了进来。她面带浅淡笑容,走到了高昌王身边。

    庾昭明在博王后走进来时已经起身,此时向父王行了一礼,道:“儿子这便退下了。”

    高昌王面带笑容,点了点头。庾昭明又朝博王后拱了拱手,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出去时,他听得父王问“你怎么过来了?”博王后笑答了一句“太晚了,我来看看”,然后他步出殿外,什么都听不道了。

    出了高盛宫,才知外面天色已然黑透。

    庾昭明乘着夜色回到了东宫。夜色浓重,因他未回,东宫内烛火荧荧,侍从各立其位。到他入了前殿,前殿值守内侍悠扬传呼“殿下回宫”时,这一殿之人才似忽然有了生机。

    庾昭明一路脚步不停,直入后殿。洗漱之后,又翻看学子文章自深夜才睡。

    数日之后,旨意颁下,庾昭明领诏,备齐厚礼和仪仗,向武威而去。一个月之后,在高昌国大王子的盛情邀请之下,东土高德大儒入高昌讲学。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