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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第二日上午,宫中果然来人,请张昙入宫。张昙装扮整齐,领着文竹坐着马车往宫城而去。

    都护城城制严谨。需先入内城,再入宫城,到了宫门口,再下车随宫使步入宫门。一步步行去,让人觉得自己逐渐由一名看见变为了宫墙之内的一员。

    西域冬季漫长。因此宫城内各宫室营造时并不求恢弘。只是在宫城正中央,以夯土筑高台,台上有一座巍峨厚墙大殿。此处大殿即为高盛宫,宫城之内最高点,也是高昌王日常理政之所。若站在殿前四望,高台俯视,可一直望到远处平直高耸的外城墙。

    张昙跟随来使进入宫城后,几番兜转,最终被领到了高盛宫的后殿。这处后殿便是高昌王日常起居之所。

    张昙到时,高昌国大王子,张昙的表哥,庾昭明已在高盛宫高台上等候。远远看见张昙,便露出一抹笑来。

    张昙抬头仰望,看见表哥面上笑容,心中一动,脚步略停。

    她和表哥庾昭明,都是失母之人。

    当年姑姑过世,表哥心中悲痛难抑,久久不得恢复。张昙的父亲嘉醴公于是奏请,将庾昭明带回积善城住了近三个月。当时张昙日日围绕庾昭明身边,竭心尽力的安慰,才终于令表哥有所回转。当时张昙年纪尚小,一面安慰,又一面替表哥心疼,心疼他以后再也没有母亲。哪知不过两三年之后,她也成了失母之人。

    这些忽然转上来的念头依然让人钝痛,但此刻不是伤怀之时。张昙浮出一抹笑,脚步刻意轻快起来。

    数年不见,表哥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单薄,他眉目有母亲张王后的细致,五官中也有传自父亲高昌王的大刀阔斧;身形高大,肩背宽阔却又有青年人独有的瘦削。

    走到近前,内侍行礼后退开,张昙向前一步,端正行了一礼。在庾昭明伸手搀扶下,她抬起头,笑着喊了声“表哥”,又道“今日一见,我都快要不认识表哥了。”

    何止张昙快要不认得庾昭明,庾昭明也似乎认不出张昙:当年那个总是冲进冲出的毛丫头,何时竟变成了一位娴雅少女?

    然而他是哥哥,虽然也惊叹于表妹的变化,却颇有长兄风范的道了一句“到底是长大了。”

    仿佛真日夜操心过自家妹妹到底何时才能长大懂事。

    这话说得老成,张昙自然不肯认。两人说笑着一路朝院内走。笑语未了,已到了后殿。

    殿外站了数名内侍。见他们过来,一人唱了一声名,随即弯腰行礼,领请他们进去。

    西域之地,夏季阳光炽烈,地面温度袭人,冬季又极漫长寒冷。这种气候影响了西域各国的民居式样,也同样影响了王室宫殿建筑的形式。此时外面正是阳光大好之时,而殿内纵深极长,一路走去,张昙很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光线变化。

    她随着表哥穿过狭长内室,内室两侧墙上开着高而小的窗,光线从中透入室内,明明暗暗间,只觉眼前光影变幻。面上又有细风迎面吹来。接着眼前一亮,到了一处宽敞明亮的内堂。

    内侍禀告了一声并退下了。不久,只听一声爽朗大笑,一个身形高大厚重的男人在侍从的侍奉下,从一侧走了上来。他一路走一路笑喊“昙儿!”

    这便是张昙的姑父,高昌王。

    高昌王已近暮年,身形虽有些不可避免的臃肿,却依然可以让人看见他身上的强悍精干。

    一声“昙儿”唤得张昙心中一松。她上前两步,笑着端正行礼,口称“大王”。庾昭明也拱手向父亲行礼。

    高昌王没有半点生疏客套,他一把拉起张昙,嗔道:“可又作怪,你该喊我什么?”又道:“这许多年不见,我看你人是长大了,性子恐怕还是如小时候一般俏皮!”

    张昙小时候最是活泼俏皮,偏偏她母亲一心想让女儿成为一位人人称道的淑女,日日耳提面命。张昙每每只当耳旁风,却又不能真正做到不管不顾,于是便有了点听不得人说她俏皮的毛病。

    若是小时候听高昌王如此说,她是要不依不饶闹上好一阵的。然而这一次,她只是笑着改口称“姑父”,却并不如小时候一般缠着高昌王让他改口。

    高昌王不免细看了看自己王后娘家的这个小侄女,笑叹了一声“到底是长大了。”

    孩子怎么会不长大呢?那些懵懂天真与可爱都将逐渐褪去,最终成为一个让自己再不能抱,也不能搂的大人。

    这番感慨叫他压在了心底。他让张昙坐下来,细细问她父亲的情形,又问张家这几年的情形,最后又问起积善城如今的情形,张昙长长短短地一一回答了。

    高昌王听张昙言谈清晰又有条理,着实赞叹,道:“小时候你父亲便常同我说你不似寻常女儿家,如今看来很没有说错。”

    张昙笑称那不过是父亲的谬赞。“父亲从来便爱夸赞人,小时候夸得我只以为自己天上有地下无。如今见他夸我弟弟也是这般,才知这不过是他当父亲的一腔热心罢了。”

    这话说得高昌王哈哈大笑,庾昭明也露出明朗的笑来。

    “小促狭鬼!”高昌王指着张昙笑道。

    张昙微微一笑。

    笑过后高昌王又问道:“你这次上来,是为过来看看我和你表哥,还是另有他事?”

    张昙此次为看望高昌王和表哥庾昭明,也为着五月的捷尔金节而来。

    她道:“侄女此次过来,主要为多年不曾拜见姑父了,因此父亲命我上来看望问安。另此行父亲也有叫我多走动,看看捷尔金节,多增加见识的意思。”

    捷尔金节是都护城每三年一度的盛大节日,更是一场汇聚、展示和流通西域各邦国风俗特产、产品技艺的盛会。每到捷尔金节,不论家财多寡,生意大小,大小商人聚集城中,在持续十日的节日期间,各国商人藉由节日沟通买卖,互通有无。

    张昙上面没有兄长。她父亲和她母亲成婚多年,感情甚笃。偏偏她母亲体弱,生下张昙后多年不再生育,好容易又生下次子,却因此伤了根本,缠绵病榻多年,却还是撒手而去。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伤心过度,精力不济,弟弟又太小,张昙便挑起了这副重担,代表张家来参加这次的盛会。

    高昌王心中叹息如今张家的不易,面上却不显,只是给张昙鼓气:“我们家的儿女,比别人家自然不同。你虽是女子,姑父却相信你定不比男儿弱。”

    这话说得叫人有些振奋,又有些触动。张昙起身郑重向姑父道了声谢。

    堂中正说话。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笑声以及年轻女子轻快地说话声。听到这声音,高昌王脸上顿时露出笑来。张昙转头瞧去,见门外走进来一位宫装丽人。

    容貌自然是美丽非常。但是首先叫人注意到的,是她看过来的目光,一片莹莹漠漠,竟是深夜天空上的明星,深邃而富有光华,让人一眼望住。

    她走过来。纤纤走动时,才叫人从她的目光中缓过神来,去细瞧她的身姿。她并无过多装饰,不过戴了一顶珍珠冠,一身宫装也不见华丽,极有一种秀美之感。

    张昙知道这一定就是高昌王续娶的王后,博纹。

    果然,她翩然走入堂中,一直走到高昌王身旁,手扶在高昌王的肩膀上。高昌王拍了拍了她的手。

    “刚刚还听得说笑声,怎的一下就没了声音?”博王后笑向高昌王问。

    张昙站起来向博王后行礼。博王后向前一步托起张昙,道:“是张家小娘子吧?真真灵秀。”

    不论是张昙面对她,还是她面对张昙,其实都有一个称谓尴尬的问题。博王后却在第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个尴尬。张昙也从善如流,口称“博王后”。

    “适才我一直在忙着准备宴席,也没来得及迎你。”博王后亲送张昙归座,张昙虽谦辞,却还是叫她送入了座中。随即博王后一转身,向高昌王嗔道:“大王也是,怎么就不使人喊我一声?叫我失了礼数。”

    高昌王似乎颇为纵容这位小妻子,虽不做解释,却笑着又拍了拍她的手。自博王后进来,张昙和庾昭明都不再说话,只是端坐听他们夫妻二人笑语往来。

    一时话了,高昌王道:“昙儿饿不饿?宴席既已备好,那咱们就去吃。”说着他站了起来。张昙和庾昭明也随之起身。博王后掺着高昌王的手,两人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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