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妻

    “大人,李氏不可能是畏罪自杀。”

    “何……何以见得……”

    宋谦寻明显喝大了,连说话都不利索,人也眼看着要散架,晃晃悠悠起来。

    李南卿提着他的衣袖把他揪到旁边柱子上,让他倚着听自己说话。

    “那日淤泥中的印迹,大人可有发现异样?”

    李南卿看着眼前人在柱子上靠得东倒西歪,眼中爬满血丝,觉得应该是等不到这人的回音了。

    果不其然,等了半晌,宋谦寻才挤出一个相当勉强的苦笑,“姑娘,我今日和卢大人痛饮,实在是有些醉了……”

    李南卿眸间冷冷,朝他正色道,“宋大人,那日步入泥潭前,可曾观察到其上的一串脚印?”

    她的寥寥几语仿若裹挟着残冬的凛冽之气,吹得宋谦寻醒酒些许,在柱子上挪正了身子,“是有串脚印,一直通到那李氏的尸首,应当就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到那里的罢。”

    “不错,可是大人可有观察到,那串脚印在泥中陷得极深,尤其是在最开始的河岸处。”

    “所以……”

    “所以,”李南卿抬眸望向宋谦寻,语气坚定执着,“那李氏在服下毒药前,曾于泥潭中犹豫不决。他每一步都走得相当缓慢,因此在那潭中留下了极深的脚印。”

    言至此,李南卿顿了顿,眉头轻微地蹙起。她眸间原本天寒地冻的冰凌似乎被一点点灼化,融成荡漾水波,带着无尽的悲悯。

    “而最开始河岸边的脚印,之所以会那么深,是因为他曾经在岸边驻足,想要最后再看眼自己的娘亲。”

    此话灌入两耳,霎时间,宋谦寻感觉整座金悦堂全被冰封雪印,周遭一切都销声匿迹。

    他目光凝滞地对上李南卿一双丹凤眼,张口接话,“有所牵挂,难以勇敢赴死。所以李氏更有可能是被胁迫后服下毒药,或者是为了保全更大的利益。”

    李南卿正惊奇这人居然能知道自己未说出口的半截,却听他话锋一转,嘟囔起来,“可……一串脚印而已嘛,李姑娘怎么就知道他是在看他娘亲?你又未曾亲眼看到。”

    “我……”李南卿被他问得一噎。

    其实自那日在梦中听到早市飘荡的那些谈话后,李南卿便有所怀疑。她耗尽力气回忆当时杂乱的市井对话,最后串出一条线来:东市的李妈一直在等儿子李氏归家。

    顺着这条线,李南卿找到了父亲询问。她知道海城不大,同一宗姓的多少有些关联,只是自己总也记不得这些早已疏远的十亲九故。

    果然,李画又跑去打听了一圈,七嘴八舌的话凑在一起,是这么说的:李画的确有个隔了不知道多少层关系的宗亲李大娘,就住在东市城河边。那李大娘与其子李友全相依为命,是人人称赞的母慈子孝。可就在四个月前,李友全曾同李大娘说自己在外找了桩挣钱的差事做,好多赚些银钱孝顺母亲,自那之后却再也未归,直到被人发现横尸荒野。

    李南卿摸出来的线越理越清,可隐在线后的迷雾却分明越来越多。她心下愁闷,却眼瞧着那柱子上倚着的人形开始逐渐往下滑,想要解释的言语全都噎在喉头。

    实在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李南卿沉默片刻,想着要怎样绕过梦境之事同宋谦寻讲清原委,却听那风鹤松的门骤然开了,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从门内探出个浑圆的脑袋,扯着嗓门喊道,“宋温辞!好你个酒桌逃兵,还喝不喝了!”

    李南卿看见宋谦寻安静地倚在柱子上,眨巴眨巴眼,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下一刻,人却是瘫软如泥,一头栽进李南卿怀里,醉得不省人事。

    李南卿:……

    那人没捞着回音,于是又满嘴嘟囔的跑出来找人,溜达一圈,最后在柱子后面看见了僵直的李南卿和她怀里的宋谦寻。

    那人随即喊起来,“宋温辞!回来喝酒!”

    无人答他。

    他于是又要伸手去拽宋谦寻起来。李南卿脸色愈发难看,一个退步闪过了这人油腻的爪子,怀里的宋谦寻也跟着一个扑空,“咚”的一声,扎扎实实跌到了地上。

    这一跤摔的不轻,脑袋砸地板的声音沉闷突兀,把在场的人都唬了一大跳。

    那人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急忙道,“卢大人,咱且回吧。”

    李南卿这才发觉,原来眼前人正是这海城县的前任县尉,卢才纶。

    她逮住了其中一个小厮,问他,“宋大人的侍从呢?他家大人喝醉了。”

    “没……宋大人今天没带随从……”

    说罢,俩小厮搀着卢才纶,贼似的溜回了风鹤松包厢。

    李南卿看了眼地板上倒着的宋谦寻,觉得这实在是有些敲诈勒索了。但方才那声倒地之声够响,摔得着实是真情实感,李南卿竟是有所触动,心下一软,跪地轻轻掰了下宋谦寻的脑袋。

    那白瓷似的脑袋被磕破了一角,竟是有鲜血溢出。

    李南卿一颗冰凿的心登时有些化了。

    也罢。她叹口气,隔着衣袖抄了地上人的胳膊架到自己身上,使劲把人给撑了起来。

    “酒桌逃兵当到底罢,别回去了。”她抬人走出金悦堂的时候,侧头在他耳畔喃喃一句。

    宋谦寻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醉酒之人如死尸,沉得如同灌了铅水。李南卿走一路,脸色冷一路。她本就只是个小小渔户之女,处理鱼处理虾,何时处理过人。

    两人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扭到了县衙上,李南卿把宋谦寻往座上一扔,喘口气,这才突然发现被安置在县衙后院的刘大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正两眼汪汪地看向自己。

    “阿姊,”她的声音怯懦,如同嗡嗡蚊蝇,“我阿娘回来了……我看见我阿娘了……”

    “何时之事?”李南卿神色一凛。

    “就在县衙外面,一下子就过去了……”

    刘大花的母亲刘曹氏已回娘家三月有余,海城县无人再见其回来。刘良生前曾说,妻子是生了很大的气回去的,一时半会哄不好。如今刘良惨死,其妻未曾来认尸,却是从海城县衙门前而过?

    李南卿摸了摸刘大花蘘草似的小辫,蹲下来问她,“大花,你当真瞧见阿娘了?”

    刘大花闻言,嘴一扁,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那哭声连绵不绝,七转八绕,掀得县衙屋顶要翻。一番哭闹中,宋谦寻被吵得挣扎着从梆硬的雕花木椅上起身,晕晕乎乎地摸了下额角,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下他彻底酒醒了。

    宋谦寻晃到李南卿身边,好言好语哄起刘大花来,“大花,怎么了呀?”

    刘大花抽抽噎噎,哽着又说起见到阿娘。李南卿揉了揉眉心,一手叉腰,半晌,突然问她道,“大花,能给姊姊讲讲你阿爹阿娘的故事吗?”

    眼前十三岁的小姑娘满眼含泪,摇摇头,哭得更大声了。

    李南卿束手无策,只好一遍遍为女孩揩去眼泪。倒是宋谦寻在后面,扶着他摔坏的脑袋,插话道,“大花!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着,上前牵起了刘大花的小手。

    李南卿也赶上去,悄声问他,“又是作何?”

    宋谦寻朝她回敬一个笑,“我荷包落在那了,正好去拿。”说着,提脚迈出门,又回头道,“姑娘可否同来?我怕我又贪杯了。”

    这话很像是纨绔子弟揩油之作,可那人一张笑面却是干净纯澈。李南卿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宋谦寻应当还知道些别的事,或许想要同自己说。

    暮色四合之时,宋谦寻终于领着二人又回到金悦堂。

    余晖映照下,金悦堂显得愈发金灿夺目,楼内欢声笑语也是愈涨愈高。华灯初上,此刻,才是这栋高楼真正开始热闹的时候。

    停在楼前,宋谦寻望向那块尽显奢靡的牌匾。那上面正是金雕的三个大字,「金悦堂」。

    “据险把金樽。”他道。

    李南卿看他一眼,跟道,“悦此山鸟弄。”

    宋谦寻正想问她为何也通诗词,却见刘大花脊背僵直,在楼前瑟缩起来,一脸惊恐的模样。

    “大花,你不喜欢这座金光闪闪的楼吗?”

    刘大花不说话,小脚使劲抵住了石板街,一副不肯进去的模样。宋谦寻仍是牵着她的手,进门要了个八仙桌的雅座,抱着刘大花落了座。

    三人围桌坐下,宋谦寻出手阔绰,不到片刻,桌上便堆满了山珍海味。

    还真是位世家少爷,李南卿看得目瞪口呆。

    宋谦寻笑起来,一块一块往刘大花碗里搛菜。瓷碟轮番而上,上一道宋谦寻就搛一道,最后把刘大花的瓷碗里堆得如同小山。

    “大花,吃饭了。”他柔声道。

    那刘大花闻言,竟是如触惊雷,小小的身板猛然一抖,随即捂脸哭起来。

    哭了足有片刻,她终于费劲地抽了下鼻子,小声道,“爹爹带我来过这楼,但回去之后,他就变了……”

    “爹爹怎么变的呀?”宋谦寻循循善诱。他声音好听,此番言辞温润,听上去更是叫人如沐春风。

    “爹爹以前和娘亲最好。有一日,他说要带我们来吃好吃的。可回去之后,他就开始日夜打骂……打骂我娘亲……我娘亲找我哭,我就给她擦眼泪。她日日找我哭,我就日日给她擦眼泪。”

    “娘亲说,爹变了。”刘大花砸砸嘴,将这话一字一句又重复了遍。

    席上陷入沉默,只剩了刘大花在嚼东西的声音。她将那一块一块的菜肴全都塞进嘴里去,小嘴立刻鼓的满满当当。

    李南卿和宋谦寻跟前的菜都没动多少。等刘大花心满意足的吃完,宋谦寻亲自起身,去喊了人来将剩菜打包送回府衙。半刻后回来,他又牵起刘大花的手,将她送回府衙后院。

    一路上,月光洒照在石板街上,映得三个同行的人影恍若一家三口,甜蜜温馨,却一路无言。

    宋谦寻一手牵着刘大花,走得略往前些,另一只手却悄没声地从他的衣袖里顺出三张薄纸来,轻轻绕在背后,点了李南卿一下。

    李南卿一低头,月色映朝下,隐隐约约看见那纸上写着:「刘氏二女一子溺毙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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