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我(上)

    寂静的黑暗,毫无时间可言的现在,过去和未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的终结回归。身体内的那颗心已经不再跳动。「自我」还存在,对生的渴求,死的压迫,「回归」介于二者之间,将「自我」拉扯。

    ……生的念头占据上风,开始挪动步子,往前走。同时回归拉住步子,死的念头开始徘徊。

    那个空洞渴望着有什么被填满,渴望见到某个存在。但……还可以回头,还可以停下来,不向另外一个可能而行。也可以待在这里,不再动弹,直到被「回归」找到。

    能想起来的事情还很清晰。

    一直都有选择。

    祂们也有。

    因何存在,因何创造?

    生命诞生便要走向消亡,无论长短都要向着那个终点而去。

    祂们却不一样。拥有无尽的时间,无关生死,是一切,也不是一切。祂们是否能被称为生命尚未可知。

    为何回归,因何回归?

    指尖开始流出记忆,汇聚成河流。被创造,被孕育,一切一切的开始,而后是不断的故事积累。

    躯体不在,记忆流失,不可反抗。

    众多时光的流动在眼前转换,能被看见的时光——万物之变,星空亮了又暗,最后沉入与它们一起变化的时光之中,又或是时光本身。

    「我是谁」

    不重要/很重要。

    「从哪来」

    任何地方/在这里。

    「去哪里」

    任何地方/去那里。

    当所谓的「自我」被剥下伪装,剩下的是「矛盾」,即诞生「自我」的根源。究其本质,「自我」是丰云野的矛盾,亦可被称为神明的「人格」之物。既然如此,便会有疑问产生。

    人类是否该存在?

    神明是否该存在?

    「自我」该存在吗?

    如果「矛盾」是「自我」的起源,那么丰云野神的起源是什么呢?出云国旧神的起源是什么呢?

    是祂们……吗?

    那么,祂们呢?

    若按照她们所说,寻回缺失的爱/心,这些疑问也能得到回答吗?

    “回答……”

    如此呢喃着的「自我」,抛弃过去,活在现在,看不到未来。

    “但是——”

    依旧矛盾着,依旧存在着。

    —

    世界在崩塌,星空开始破碎,落下和雨一样的碎屑,四周寂静无声。尽管将所有注意集中在法阵上,他还是感受到心底传来不明所以的沉寂。那份沉寂预示着一切的终结,所有未待完续的故事,也要在此落幕。法阵依旧被他维持,但是光芒却在此时迅速黯淡下来。

    最终消失在他的指尖。

    不是来势汹汹的燃烧,也不是浑身疼痛的诅咒,而是一点点安抚着所有的终结。一瞬间的茫然,他放下了手,再度想要张开法阵,力量也被掉落下的雨滴化解。

    他看向了远处吞噬着一切的空洞——由她的身体化成的灾祸现在也似乎没那么可怕。

    “结果还是没能找到我。”

    无人回应的寂静。

    “我隐约察觉到点,但最终不敢问。为何当时把我抛弃,又为何失去我/爱的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好多疑问,相处下来却发现你完全回答不了我。既然如此,我又真的是你/「自我」的爱吗?”

    他勉强展开结界,顶着灾祸的威压往前走去。

    本该是狂风作响,但四周的声音被空洞悉数吞下,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飞舞的碎屑,逐渐模糊眼睛。

    心中的沉寂逐渐扩大,好像也扩大到整个身体——呼吸也听不到。

    愈加麻木的手脚——或许自己也就会这样死去,得不到祂们的怜悯,早在他决定要展开法阵时,他便失去了祂们的信任。

    是她的爱,让祂们之一有了他,所以才有了所谓的「阿夕」。就在意识涣散之际,从什么地方响起了风铃声,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空灵寂寥。

    他停下来,努力辨识风铃音的来源,随后缓缓抬起头,却率先看到一只伸出的手——柔软美丽。

    “初次见面。”

    是与她相似,却完全不同的温柔声音,疏离遥远。他这才在碎屑飞舞的周围,看清楚眼前向他伸出手的女人。

    女人嘴含微笑,青琉璃色的长发如水流般在肩上流淌,白色和服让她几乎与破碎的世界融为一体,熟悉的眉眼没了少女时期的稚嫩,留下来的是从容美丽。

    他将手放在了女人的手中,借着她的力气,重新站起来。

    “可以能陪我走一段吗?”女人礼貌地问。

    “……好。”

    “要结束了。”女人松开他的手,接住一片碎屑说道。

    他看向女人,又看向了更为广阔遥远的星空,那里也随之在慢慢碎裂。

    “但这全部是因为「自我」的傲慢。”

    “傲慢?”

    “「一切都该围绕着我转」,她是如此认为,如此存在,却唯独不能明确告诉自己「我想要」。”

    “……”

    “这就是「自我」/源稚紫,但说起来,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出云国……”

    “不。不对,「自我」一直存在。当「神格」占据上风时,「自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所以成长的只会是「神格」,甚至走向极端的伪善。当「神格」不再能应对实际,直至消失后,完全以「我」为中心的「自我」,才逐渐显露,也就是她认为的「人格」。”

    “但那神格本就不属于她。”

    “嗯,确实。那样的神格只有高天原之神才有,所以那份「自我」本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出现。受到虚无和衰亡的影响,偏离本该在「神格」位置,「自我」趋于空和傲慢,”女人放下手,“说到底,你觉得人类怎么样?”

    “非常矛盾。”

    “她的起源也是「矛盾」。对于一件事,总是摇摆于两种选择中,也就是「善」和「恶」,这也导致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有很多神明也善恶不一。”

    “这没有什么不好,不是「矛盾」让她无法与过去好好相处,而是「自我」与生俱来的傲慢,令她无法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自我」便始终只是「自我」,最终她也无法确认自己。单纯的「想要成为源稚紫」的想法,无法告诉她现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虽是可以被祂们抛弃的存在,但也是存在「可能」,并且是可以被同化的存在。毫无疑问,祂们给出了她通往另一个可能的道路。”

    “道路……?”

    “存在于另一个可能中,以各种身份找到自己,这样可以避免她的一部分崩溃,但相对应,在另一个可能中留下来的,也并非完整的她。因为她的一部分,被留在了这个可能里。”

    “……既然有道路退,那为何你还留在这里?”

    “我诞生于祂们,却是祂们背面的异类/意外。因为我一直隐藏于她的身后——只有像现在这样,我才有机会出来一次。”女人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好似与支离破碎的现实完全分割,“我一直想见见你。我是「矛盾」中的「平衡」。无论是「神格」还是「人格」/「自我」,都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所以,连你被我摘出去的记忆,也是我虚构塞进去的。因为我想知道,爱究竟是什么,所以把你摘出去了。虽然谁都没察觉,但我一直在看着你。然而,从你在「神格」中诞生,被祂们选中,钻进妖怪的身体之中,你早已不再是被我摘出去的爱。然而,关于你,我又有了新的疑问。”

    他听得到女人的声音,也似乎听到了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看得到女人美丽的脸庞,然后听到了他无论如何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

    “——”

    “你爱她吗?”

    那份爱究竟是什么呢?作为爱本身的他甚至也不清楚。她又是指谁呢?出云国旧神丰云野?还是「自我」源稚紫,又或是眼前的这个超乎所有的存在。

    然而,很明确的是,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想她消失,不想看见这些世界消失——

    “这是不同于生死善恶的问题,而是真正的、针对于自己的提问。当然了,她也会想其他的问题,想要得到这样的问题的答案。”女人移开美丽的眸子,看向逐渐走向衰亡的星空。

    “为什么想知道?”

    “为什么……”女人第一次停顿,但很快开口,“作为「平衡」不是一成不变,祂们却能一直维持那种形态融入一切。我诞生于祂们,渴望知道祂们的起源。只要没有抵达,永远都会是疑问。我还不够了解自己,我想知道「你们」的答案。至于她,当然是因为也在成长,这些疑问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她面前。作为交换,我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实现一个愿望。”

    白色的、在被终结回归的破碎世界里,终于落下最后一场雨。

    这最后的希望,却是如此轻飘飘的回答。

    “我会回答你。”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以什么姿态展现,是站着或是再次跪下去了,“但我要先问那两个问题。”

    “请。”

    “我要逆转这个可能的一切,该怎么做?”在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种微妙轻盈的感觉落在他身上。

    “等她做出选择。选择这,或选择另一个。祂们会根据她的选择,决定将这个可能是否丢给她,而你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你不是这个可能的主人,也不可能成为这个可能的主人。”

    这是当然了。

    因为他终究不是她,所以没办法代替她去完成一切,纵然有这样的想法,实际也不会允许。因为起源是「矛盾」,所以现在的她还在犹豫。如果一直不选择的话,祂们会有这样的耐心去等她吗?现在的她,真的还在那个成为灾祸的身体里吗?

    眼前的这个和她模样一样,气质完全不同的存在,一定能在这种时候,做出一点他完全做不到的事。问题在于,她那种微妙明确的态度。

    自己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下一个问题,他到底该怎么问,才能对她的处境更为有利?

    “多谢。接下来,第二个问题。我想知道——”

    —

    并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她思考,但是在那仅有的,还拥有「自我」的缝隙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绯色的天空,笼罩在霞光下的河水和开满花的草地,听不到一点声音,时间在那里停止了。

    所剩无几的记忆令她回想起了名为「梦野间」的地方。

    被这样称呼,似乎在孕育着什么的地方,时间不可能会停止,所以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梦野间」。

    “呜呜……”

    刺耳的呻吟与求生的本能一同传来,悠远又破碎,似乎是痛苦到极点,才不得从喉咙中发出的声音,连带身体也一起跟着震动。

    寂寥的四周,空旷的草地,完全不像是有人会在的地方。但那里,或许有什么,和她一样在望着这片绯色天空。

    什么都好,她并不去想过「这真美」之类,内里要是被清空,就只会剩下躯壳,现在也只是虚幻的瞬间。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

    ……

    ……

    ……

    冻结起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再度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归家的路上,天边有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夕阳。

    “阿……夕……?”

    令她怀念的气息,只要被保护着,就能够清晰明确感受到的气息,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种让她不安的气息……

    她正在被某人背着,走在本该崩塌的平安京的街上,向着她曾以重金买下的屋子而去。

    被她唤作阿夕的青年沉稳地走着,与他颇为混乱的喘气声并不相符。

    “为什么……你在这?”她相当在意。

    “因为你没出来……虽然拜托了别人,但毫无结果的话,也只好自己过来。不过,即便我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坦然面对了一直以来的自己。

    “抱歉,让你费心……”

    “不,这是我的问题。”

    “……可这原本与阿夕没关系。”

    “也是呢,毕竟你不愿意和我说出云国的事。”

    她耷拉下眼皮,转头看落日:“你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全部。这下算是,完全被牵扯进来了吧。”

    “……那你知道这里,还是「梦野间」吗?”

    “嗯,「梦野间」仍是失去时间眷顾,被祂们否定的可能。早在空栗离开这里,一切就被安排好了。”

    被安排——

    她转过头,搭在他背上的纤细手指颤抖着:“……放我下来,我没事。”

    “你应该看不到出口吧?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完全是两回事。更何况,你在来到这里以后,就用尽了力量吧?背着你的话,我更容易找到出口。喘气是因为进来这里费了不少力量,虽说也没什么用……”

    “为何?”

    “来到这里以后,我就看到了你。暂且不提你为什么没停留在两个可能的缝隙之中,但这恐怕是……”

    “……?”

    他看着前面,好像在力图找到一点关于自己的未来:“……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只是,唯有讨厌自己是不可以,是被不允许。”

    少女的身躯颤抖起来,毫无疑问,她在此刻察觉到了他究竟是谁。

    “……然后,那些问题,有答案了吗?”回避了感情,他依然冷静地问。

    关于人类,关于神明,关于「自我」的问题。即便是拥有过许多经历,体会过人类各式各样的一生,她仍然得不出答案。

    无数的感情慢慢浮现,堆涌在她的嘴边,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祂们都得不到的答案,却想从你这里知道。”他终于停下来,在她眼中的家门口前停下来,“但对你而言,那些问题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他侧身用弯曲的手肘推开门:“想也是。不过,话说回来,至今为止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太过于不真实。”

    “不真实……?”

    “我能看到你的未来……不,这个词不适合,那应该是被称为结局的东西。”他迈入房屋,走在通往走廊的小道上。

    “结局……”

    “全部结局,除了现在我做的事,那是不被放在结局里的,所以我会觉得相当不真实。有一瞬间,我会怀疑自己是真实的吗?面前的你是真实的吗?如果不是,那么我们现在的梦野间,是否也是不真实的——我是说,是否根本不存在梦野间这个地方?单纯的是某个存在的幻想。”

    “幻想……如果是这样,我们之前的存在,又该如何证明是真实存在呢?”

    “是啊……”他停顿了一会,这才上了木质矮阶。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些很奇怪的事。”

    “什么?”

    “我曾经在某个节点处,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不过,也有可能是祂们,然而,很奇怪。祂们既是全知全能,理应不畏惧任何。我们做的每一件事,也都理应在祂们的可能之中。就算没有完全按照祂们的安排而进行,那也有最后你的异样,将祂们引来。”

    “威压……确实不是祂们。我不止一次体会过那种威压,就像在阻止事情向更好更简单的方向发展。这几乎就像是——”

    “命运。”

    “剧情。”

    两人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直到又上了台阶,少女才开口——

    “比起外面,这里/梦野间说不定也是某个存在的桃源乡。人类常常会幻想,将希望寄托于某个虚幻缥缈之物,或是神明,或是妖怪,或是被人类在脑袋中创造的某物。”

    “所以这里非出去不可。”他说。

    “我不想去选择。”少女将脸埋下,“为何非要我做出决定呢?”

    台阶在延伸,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生命该如河水一样流淌,停留着的是死水。这不是你应该做的,这是你本来就拥有的。”

    “……”

    “从什么都不知道,成长到现在,虽嘴上说不知道,但现在的你,心里至少有了一定的答案。你一直在成长,从来停留在原地的是我。”

    “……”

    “不过,还不够,现在离真正的你,差临门一脚。正如你所说,这里是某个存在的桃源乡,是为了逃避什么而存在。将我们经历的一切都联系起来,祂们的后面,或会有一只更大的手在推动这一切。”

    “阿夕,你知道吗?在写《铃鹿山物语》的时候,我总有种恍惚——我究竟是在写我们,还是记录真实呢?所有故事都会有结局,所有物语到最后,都免不了一个完,但我在创造那些的时候,产生了想要那些故事无限延长的想法。”

    “这也无可厚非。”

    “可是随着我继续写下去,比起想要延长故事,自己的真实想法却是,不想让这样的故事消失。”

    “所以,你才会在知道出云国毁灭的真相后,完全崩溃,从而引来祂们。如果那些故事注定无法继续,不如在那时候终结。与其说无法做出选择,不如说是,无法接受在无意识下做出选择的后果。”

    “……所以,才会来到和某个存在同样逃避的桃源乡/幻想中。”

    “想要故事继续的并非只有你,我也一样,还有某个存在——只是普通人类的存在。”

    她不记得台阶有这么长,可在她眼中,四周就只剩下这个一路向上的台阶了。

    “你知道的,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如果不努力长大,去适应这个世界,生存就会被迫压着人类成长,就像在高天原的阿丰一样。这个桃源乡能维持到现在恐怕是极限,虽说没有时间眷顾,到创造它的存在,却无法和我们一样,拥有无尽的时间。”

    “……”

    “我来接你,只是觉得这里维持的时间不够久,想替你换个安全的地方。”

    她应该开口说些什么,但她应该尊重他的选择,这才算得上——

    内里被抽空,自己还剩下多少呢?在两个可能的缝隙之中,迎来祂们的「回归」,残缺的是她,微弱的存在着,不知何时飘落起的白色雨滴,濡湿着发。

    “可不可以不离开?阿夕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就算这里终究要消失,我们一起消失这也算得上一种「结局」吧。”如此任性,如此不负责的话,明明知道,却说得小心翼翼。

    “抱歉,不可以。从能够看到你的结局之后,无数个结局,就这样虚妄地停留在某个幻想之中,我已经看到过很多了。无法做更多,只能陪在你身边,最多安慰着你,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厌倦了。”

    “可是——”她急切,好像要说出什么,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唯有这次,我不可以让你任性。一直以来,那种萦绕在我心中,令我困惑的感觉,直到现在我才能说出。为何一直要为你考虑,为何我的自我出现后,第一反应不是离开,而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你之前将我舍弃。”

    “……”

    “我知道,你没办法爱上我。无论你多想与我变得更为亲密,你也会被束缚着,停留在最后一步。”他终于走到了台阶的顶端,随后将少女放下,转过身来,慢慢俯身,替少女整理已经被泪水浸湿的发丝,“若是连自己都没办法爱上,若是连自己的爱都无法珍视接受,你又怎么能找到真我?”

    他说着,抬起右手轻握住她拼命要抽走的手,按在自己跳动的胸口,随后用力,任由那只纤细的手触碰及那颗本就为她而存在,一直爱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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