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薄落，青山瞭不住，雾笼半江天。
近日时节雨总淅淅沥沥的停不下来，春寒料峭，冷风逼得行人把衣服给紧了紧。
雨落进屋前，宁听兰关了窗，回身继续沉默地侍弄灵台。
桌上，牌位是新做的，烛火幽幽，映出她那张微微失了血色的脸，发髻半挽，一袭白衣，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七日前，宁听兰才从临州回来摘药回来，途中却听闻养母再度病重，无力回天。
她一再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终于在两日前大雨落下前归家。
宁听兰惶急进了屋内，扑到床前，养母李仪浑浊的双眼颤动着，艰难地往她脸上扫了一眼，发出细微的声音。
宁听兰忙凑去听，只在细碎的语音里，反复听得“泰安”二字，那是医铺的名字。
而后，李仪像是说得累了，缓慢地阖上了眼。
宁听兰握着她的脉搏，一握就是大半日。
但不管怎么探，都没再探到半线波动。
宁听兰几乎是从记事起便开始行医，见过死别无数，可轮到自己时，脑子一片空白。
这居然就是永别了。
这居然……就是永别了。
宁听兰在床前怔怔然跪了许久，方在鸣婉的哭声中逐渐回魂。
鸣婉道：“这三天里，夫人病情反复，有气力时，让我代笔写了遗信，信中说……说……”她呜咽两声，“医铺后承…让小姐您代夫人继续行医，医铺从此归到您的手下。”
医铺。
宁听兰眼珠转动两下，浑浑噩噩着想，铺里还有几位病家，一个鸣婉，两个跑堂学徒，都还等着治病、养家、吃饭。
亦是母亲最看重，最割舍不下的地方。
“夫人说……女郎中的担子她挑了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好不容易闯出一点名堂，为同辈闯出一点女郎中的名声，不能就这么断了。”
闻言，宁听兰僵直了大半天的骨骼终于有了声响。
当年南疆内乱，李仪捡到宁听兰时，宁听兰还捏着别人的腕，给穷困得看不起大夫的流浪儿敷药。
李仪怜惜她幼年孤露，收于膝下，又在南疆学了南医教与她，携她一路行医回到中原。
可女郎中在十数来年前，并不为世人所容。
大多数病人也都不信任女子的医术能有多高超，拒绝让李仪为他们治疗。
李仪的女子身份让她受尽了男郎中的磋磨与嘲笑，最初，李仪与宁听兰相依为命，过得很苦。
直到李仪冒险去治好那些寻常大夫不敢接近的疫病、重病人，她的名声才在冒险中勉强支起了头。
可她才崭露头角，多年操劳的身体已不堪重负，一病不起。
在这一月中病情起起落落，最终还是走了。
思绪回转，宁听兰微微回神，烛火照得她微微闭了下眼。
在灵前跪了两日，宁听兰几乎不进米水。
脑中阵阵眩晕，但宁听兰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倒下。
泰安医铺如今归于自己手下，传承不能断掉，而且还有学徒要养活。
何况，养母李仪曾无数次向宁听兰说，想看到女郎中走出四方院角，用自己的医术救济他人的景象。
她还没收下除宁听兰以外的女弟子，也还未将那卷为女子专著的医术写完。
这些都是她的遗愿。
宁听兰支撑着桌面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
她的眼神从毫无边际的迷茫，逐渐聚焦起来，微微坚定。
李仪未完成的遗愿，她必承之。
刚跪完，宁听兰食不下咽，只勉强吃了一点东西支撑体力。
吃完，她轻轻唤了一声鸣婉，“你来在这继续守着，不要让烛火熄。”
鸣婉“哎”的应了，瞧着宁听兰苍白的面色，不由得担心：“小姐，你这样真的没事吗？您要去哪？”
宁听兰轻轻地弯了下唇，“傻姑娘，我还能去哪，到前堂医铺继续为病人看诊啊，还有我采的那些药，还未卖出去给铺里补贴。”
不仅要进药材，买医书也要钱，还有平日的开销，出殡、下葬都是要钱的。
此时养家的担子都放到她一人肩上扛着了，如果她半途撂挑子，铺子能不能维持下去都很难说。
鸣婉更为担心，还有些心疼：“可您自己都还这样呢！”
“这有什么呢？”宁听兰冲她笑了下。
母亲当年的处境比她现在还要苦得多呢。
宁听兰三两句安抚好鸣婉，转到堂前。
药铺地方不大，却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一闻到这股苦涩，宁听兰略微浮躁的内心便能平静下来。
学徒正为一位老者看诊，她没有去打扰，将那株从临州采得的灵芝放进仓库。
养母逝去，这株能愈百病的灵芝没有派上用场，可难说未来会有什么别的用途。
宁听兰将它放回盒内，妥帖地安置好了。
再出门，老者暂时离开药铺，学徒正在给他抓药。
宁听兰走到柜前，习惯性拿起那张药方扫了一眼，目光定在一个药名上，思忖几秒，道：“你这一方抓错了一份药。”
学徒闻言，停住了手，挠头道：“可这是我按着书上开的……”
他的声音在宁听兰沉静的脸色上微微弱了些，“不对吗？”
“不是不对，”宁听兰摇头，“方才你看诊，我也听了一二，那位病家口干喜饮，头或痛，咽干，是风热袭卫之症，当治以辛凉解表，如银跷散，而非三仁汤。”
学徒恍然大悟，将药重抓，包好。
待老者重新回来取药，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宁听兰一眼。
往前宁听兰多外出采药，在铺子时看些小病，不常露面。
学徒以为他眼生，主动解释：“这是我们铺里的新郎中，这帖药便是她给您置换的。”
老者上下扫了她一眼，这姑娘娇娇弱弱的，年纪还那么轻，恐怕都认不得几个药名。
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次日，雨依旧在下。
城门守卫例行检查进城路引。
一辆马车晃过，马夫的草帽檐压得很低，不见五官，浑似什么不怀好心之辈，守卫立时伸手拦住，横眉冷道：“路引！”
马夫稍顿，将路引给他看了。守卫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问题，却又发现马夫的眼神总往身后的帘子望去，登时起了疑心：“里面是谁？有什么？让我查一下！”
马夫忙搓着手，讨好笑道：“里面是我家主人，刚生了重病，见不得风，您大人见谅。”
“那我也要查！”守卫不顾劝阻，撩起帘子一看。
马车内有些昏暗，只坐了一个男人，普通黑衣，坐在窗边，闭目养神。
听到响动，他微微侧首，睁开了眼，光暗明灭，不能完全看清五官，但那双望过来的黑沉沉的眸很凉，几能透骨。
守卫被他扫了一眼，莫名僵住。半晌，他看不出不对，落了帘，闷声让他们过去了。
马夫快要被他吓死，走出一段路，低声问：“将……公子，您要不还是戴个面具，遮掩一二？”
里面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找到能卖百灵芝的医铺再说。”
男人说话时声音微哑，似乎牵扯了哪里的旧伤，话毕，又闷闷地咳了一声。
马夫只能应下，在雨中寻到一位行走不是那么匆忙的路人，问他最近的医铺去处。
那人给他随手指了个路，马夫策马寻近，抬眸一扫，药铺名为“泰安”，他在心里暗暗为这个名字叫了声好。
他下马进了铺子里，铺子不大，只有一位学徒坐着看医书。
马夫尚未来得及询问他们的药材，忽然从外面闯进了一群人，群情激愤地喊着：“泰安药铺开错药方！吃得我家病人病情加剧啦！”
“枉费我们如此信任你们！居然开错药对待病人！”
马夫和学徒一起被吓了个猝不及防，这声响还吸引了周围的人，外围逐渐聚拢起了人。
学徒还未开口质询，被混乱扑上来的人打了好几拳，混乱间，他眼前的拳头被架住了。
学徒睁眼，看向架住对方的马夫，马夫道：“看我干什么，赶紧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学徒连忙应了，从堂前的后门走赶到灵堂那边。
宁听兰刚点起一支香，突然学徒闯了进来，慌忙道：“小姐，不好了，有一群人人来闹事！好像说……说什么开错了药！”
宁听兰手一顿，立刻想到了昨天的那个老者。
她把香烛摆正，神色凛然地走出门外，短短几步路，堂前朦胧的喊声逐渐清晰起来：
“让那女郎中出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女郎中教出来的郎中果然医术不正！”
宁听兰脚步微顿，而后掀开隔在堂前堂后的那道帘子，闯进一众人的视线之中。
铺里已然混乱，桌椅板凳被推翻，还有几味药材被打翻到了地下。
一见到她出来，那群人立刻将目光聚她身上，正激愤的讨骂声稍微顿了一下。
走出来的这个姑娘看着长得娇瘦，拎不起什么重物似的，还穿着一身粗布白衣，估计是家里有人故去。
有人因此收了声，也有人继续呛声。
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便开口嘲讽：“你就是此铺的新郎中么？一介女流，懂得什么是医术么？我家人因为吃了你家药病得更重了知道吗！”
宁听兰站进一圈闹事者里，面上却没什么恐惧之色，道：“不知那位病家何在？”
彪形大汉道：“你要作甚？”
宁听兰道：“你说他吃了我的药病得更重，可人未见，我怎知这不是你的一家之词？”
彪形大汉闻言面上一僵，转而又更怒，“你好强词夺理！他都病得起不来了，你却还要他来此，你们铺的郎中就是如此对待病患的么？”
宁听兰抬眸，声音平静：“昨日我铺里只接诊了三位病家，分别是风热犯肺，食泻与脱气，敢问我治错的是哪一位？”
相比食泻与脱气，风热犯肺要严重得多，彪形大汉不假思索：“风热犯肺！”
宁听兰微微笑了一下，说：“是么，”她拿来昨日的诊单，向众人展开，道，“可我们铺里昨日实际接诊的三位病人分别是风热袭卫，胃脘疼与乳蛾。”
她放下诊单，问那大汉：“因此，何来你口称的治错了风热犯肺一说呢？”
全场微静。